吕思清:保持年轻,永远分享|专访

对话 · 吕思清
 以下为采访摘要 
东方的帕格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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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思清,有“东方帕格尼尼”之称的世界级小提琴演奏家,他演奏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被誉为是“当今最杰出的版本”。
吕思清:人家跟我说,跟你做邻居多好,可以天天听到你的琴声。我说跟我做邻居是最不好的,每天听的都是来回重复的琴声,就像唱片机坏了一样。我太太经常开玩笑说,我多希望你不用练琴就能演出。
演奏小提琴其实有很多违背人体机能的地方。比如钢琴、大提琴演奏时胳膊都是自然下垂,我们演奏时是把琴拿起来,跟地心力反着来。我们挣扎着把琴拿上来,运弓时又要往下拉,还得歪着脖子夹住琴。所以就需要我们把这些矛盾完美地解决好,然后把音乐完美地呈现出来。
吕思清1969年出生于青岛,4岁学琴,8岁被中央音乐学院破格录取,11岁被小提琴大师梅纽因选中留学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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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思清
田川:梅纽因音乐学校是为音乐天才创办的,到那儿上学您感觉更多的是骄傲还是压力?
吕思清:那时我懵懵懂懂的,觉得都很新鲜,其实没感觉到什么压力。在中央音乐学院的时候,生活非常规律,而且是处在被重视和瞩目的环境下。到英国以后就撒欢儿了,没觉得我是去学习的。我一去,哇,那么漂亮的校园,都是草坪,还有足球场、游泳池,电视可以随便看......以前在音乐学院的时候电视都是锁着的,只有重大活动才会组织学生一起看。在那么自由的环境里就不想学习了,就想去享受这个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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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纽因音乐学校 吕思清(一排黄衣服)
吕思清:1983年的时候,我参加了第一届耶胡迪梅纽因青少年国际比赛,得了少年组第五名。我当时觉得成绩挺好的,但非常不幸的是,有三个来自国内的选手得了前三名。当时国内也有很多舆论,有的说把吕思清派到英国学习,学了半天还没国内选手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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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纽因与第一届耶胡迪梅纽因青少年国际比赛获奖者合影 吕思清(左一)
田川:那这算您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小坎吗?
吕思清:算是,我之前都非常顺。在青岛少年宫我拉琴是第一名,后来被中央音乐学院附小录取。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个8岁就进中央音乐学院的,到现在也没有人比我更小入校的。后来又被梅纽因先生选到他的学校上学。在外人看来我一帆风顺,我也的确是一帆风顺。
当时比赛拿第五我其实挺满足的,我记得还有几百英镑的奖金。我用一百多英镑买了一个当时特别时髦的双磁带音响,因为我想听音乐。
田川:您当时听的是古典乐还是西方的摇滚乐、流行乐?
吕思清:在英国的时候我听的都是古典音乐,我当时的倾向就是只听古典音乐。
意大利帕格尼尼小提琴大赛,是国际四大小提琴比赛之一。1986年,17岁的吕思清代表中国前往意大利参赛。经过3轮激烈角逐,当时并不起眼的吕思清最终获得金奖,打破该奖12年空缺记录,也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东方人,西方媒体一片惊叹,将吕思清称作“东方的帕格尼尼”。
田川:17岁就参加了意大利帕格尼尼小提琴大赛,还获得了一等奖,什么感受?
吕思清:那肯定是我长到18岁以来最辉煌的时刻。但前面也有铺垫,在参加帕格尼尼比赛之前,我在北京参加了国际青少年比赛,得了青年组第二名。我觉得这样的比赛经历挺好的,第一次第五名,第二次第二名,到帕格尼尼到了顶峰,得了第一名,比较符合我的成长经历,一步一个台阶,比较扎实。比第一次得第一,第二次连总决赛都没进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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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帕格尼尼小提琴大赛 吕思清获得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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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思清与老师王振山合影
吕思清:我以前练琴也练得非常辛苦,一天练五六个小时,六七个小时。但那时候有些瓶颈,总觉得不能达到我最满意的状态,没有把作品跟自己融为一体,不那么自如。一直到参加了帕格尼尼比赛,我觉得进入了发自内心,很自然的一种演奏状态。
我感受到很多不同文化带来的影响,比如和意大利人接触的时候,感觉他们很热情。在我获帕格尼尼小提琴大赛一等奖之后,乐团的人特别兴奋,因为我是第一个获得这个比赛一等奖的东方人。他们邀请我到家里做客吃饭,那时候我还是小孩,他们还给我喝酒,然后跟我说这个好吃,我们的pasta多好……让我一下就感觉音乐融到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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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思清与王老师在意大利友人家做客
吕思清:我能感觉到自己在音乐里的释放,比以前开放了很多。一个是因为以前更谨慎,另外也因为得到了最权威的认可,更自信了。以前对自己的演奏还有点怀疑,不太拿捏得住,现在就觉得我这么演奏,这么表现,就是对的。
荣耀让人沉醉,多少天才折戟于此。但吕思清时刻记住父亲的教诲,保持自律,心怀敬畏。两年后,吕思清选择赴美深造,在高手如云的茱莉亚音乐学院,他遇到了人生的低谷与转折。
田川:19岁的时候,您去了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那段学习过程给您带来了什么?
吕思清:一开始有点不适应。刚去的时候自我感觉还行,帕格尼尼第一名。一报到,碰到了我那届帕格尼尼比赛的第二名,过几天柴可夫斯基第一名也在,西贝柳斯的第一名也在,伊丽莎白第一名也在,都是国际大奖的金奖得主。人才济济,优越感就没了。
我觉得美国更适合个性稍微张扬一点的人,它就是要你去争取所有的事情。迪蕾(小提琴教育家)就跟我们说,要成为真正的独奏家不能光练琴。上午练琴,下午就要给经纪公司、给指挥打电话,要去联系别人推销自己,争取机会。晚上要去派对,去社交......这些我都没听说过。以前老师就说要从早练到晚。所以一开始到美国不太适应,没太领会。
田川:那您有照着做吗?
吕思清:我还真做了,找了一些经纪公司,寄简历,寄CD……但那时候中国演奏家还不太被重视,所以其实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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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思清与茱莉亚音乐学院老师迪蕾合影
如果连生存都很困难,还怎么追求艺术?
2022年,吕思清把有着“天才音乐学校”之称的梅纽因音乐学校,带到了他的家乡青岛,并担任青岛分校的校长。
吕思清:因为我曾受益于老一辈音乐家对我的帮助,所以我也希望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做一些对年轻人有帮助的事情。年轻音乐家最需要的是给他们施展才华的平台,有人引导他们,让他们能少走一些弯路。
我从青岛走出去,走到英国,走到了世界,现在又回到了青岛,我觉得是很完美的一个轮回。
美杰新青年乐团是一支由20位成员组成的年轻室内乐团,团员里有音乐学院临近毕业的学生,有刚刚走出校门的毕业生,也有音乐学院的老师。吕思清带着一群“新青年”亮相演出,不同于传统乐团的形式,演奏现场没有指挥,吕思清希望用这样的形式,让年轻的音乐家们更多地展现自我,表达自己对音乐的态度。
田川:您在给大家排练的时候会告诉大家再放松一些,他们在您面前会紧张吗?
吕思清:我觉得会,所以我常开导他们不要太拘束。刚开始排练的时候他们没反应,也不笑,我就说你们开心一点。我经常和他们讲,要把音乐的灵气、活力,大家青春的气息,浪漫的气息表现出来,不要都很死板的站在那儿,要去享受这个过程。后来大家都非常有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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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思清与美杰新青年乐团演出前的排练
田川:您觉得对现在年轻人来说,机会变多了还是更难获得了?
吕思清:肯定是变多了,但坏处就是什么事情都太多了。所以现在的年轻音乐家能让自己“孤独”的时间太少了。我觉得音乐要有一个出世入世的过程,不能老在生活当中,也不能老在音乐当中,两者要有很好的平衡。要懂得把生活中的什么东西带到音乐里,也要知道把什么样的音乐回馈给生活。
田川:让两者相互滋养。
吕思清:对。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想得相对少一点。
音乐最终打动人的是你的音乐表现,是你情感的抒发。你要直击人的心灵,让人的心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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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思清
吕思清:人要生活,要养家糊口。抛去音乐,抛去这些高雅、高贵的东西,也会遇到是要生活还是要艺术的问题。如果连生存都很困难,还怎么追求艺术?
田川:您有过生活很窘迫的时候吗?
吕思清:我觉得我算幸运的。很多同学都说我不算真正在美国留学的中国留学生,因为我从没到餐馆打过工。这倒是真的,但我也打过工。当时茱莉亚音乐学院有个牌子,上面有很多人寻求音乐服务,有婚礼或者哪个社区乐团需要人,我们就用自己的音乐才能挣生活费。
田川:迪蕾(小提琴教育家)曾跟您说,作为职业演奏家要有毅力,而且要忍耐寂寞,您体会过那份孤独感吗?
吕思清:肯定有过,不过我觉得倒不是孤独感。大家看到的都是我们光彩的一面,但其实我们常年在路上,回到酒店就自己一个人。我很不喜欢一个人吃饭,我觉得一个人吃饭特别单调,而且也不能吃很多种东西,能点的太少了。如果有三四个人,就可以点不同的东西,就可以品尝。这可能跟我的个性也有关系,我比较喜欢分享。音乐也是,我们把好的音乐分享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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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思清
田川:让您坚定演奏的信念是什么?
吕思清:90年代初,我回国做了两次演出。第一次是1992年跟两个好朋友为希望工程捐款做慈善音乐会,第二次是1993年参加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系列演出活动。这两次演出对我的冲击蛮大的。我突然觉得音乐能赋予人生的东西特别多,不光是用音乐去谋生。还有很多人比你生活的环境差很多,很多小孩没有学习的条件……那么音乐家可以用音乐做些什么,让音乐更富有使命感?我突然觉得我还是要坚持一下,让自己的音乐触角更丰富,能够延伸到更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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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您演奏过《流浪者之歌》,您说自己就是一个流浪的人,家也会选择离机场比较近的地方,有演出时可以随时飞走。
吕思清:确实,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考虑因素,不然堵车了,住在城西或城南来机场就太远了。
田川:这种随时准备离开的心理和生活状态,您觉得是让您更自由了还是更漂浮?
吕思清:以前觉得是漂浮不定。但现在我觉得是因为到了一定年龄,而且生活状态已经比较稳定了,就不再是说身体在哪里,更多是心里感觉你在哪里。
我觉得生活还是要有很好的安排,要平衡。我很喜欢“平衡”这个词。音乐也是,不能只有技术或只有音乐表现,两者要完美结合,要平衡。就像好的红酒,既不能太涩,也不能太酸。
田川:如果在旅行当中小提琴扮演了一个有个性的人物,您会赋予它什么性格?
吕思清:我觉得它应该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娓娓道来,在不经意间,就把你吸进去了。我希望我的音乐就是这样的。
田川:因为演绎《梁祝》,您获得了很多赞誉和好评,您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吕思清:《梁祝》作为中国小提琴作品的代表作,有它独特的魅力。我觉得它最大的贡献,就是让更多人通过这首曲子,了解了古典音乐,了解了小提琴。古典音乐,尤其是在现在的社会环境下,需要更多更好的平台让人们去认识它,认识它的美。
田川:所以您选择用小提琴演奏《梁祝》,并不是为了给自己打开一条带有中国符号的标签。
吕思清:其实不是我选择了《梁祝》,而是《梁祝》选了我。原本我没想过要学习《梁祝》,直到有一天郑小瑛老师邀请我演奏《梁祝》,我才开始学习这部作品。也是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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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思清父亲在《梁祝》修复乐本上为吕思清留语
重新封订寄
思清子用
愿你将它演奏出神话版的传奇
1987.11父寄
田川:在人生不同阶段录制《梁祝》会有不同感悟吗?
吕思清:不光是《梁祝》,其实每首曲子在不同阶段都会有不同感悟。音乐的魅力就在于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感受,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梁祝》。它跟自己的审美标准、审美趣味、文化层次、修养,包括人生经历都有关系。我永远开玩笑说,你谈完恋爱听《梁祝》,是听不到凄惨的悲剧的,即使凄惨也是美好,甜美的。
田川:但如果是分手了听,心情马上就不一样了。
吕思清:对。音乐非常奇妙,它适用于各种场景,各种心情。开心的时候可以听,悲伤的时候可以听,怀念的时候也可以听。音乐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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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片人:张燕
编导:李晗
编辑: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