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春天簌簌生长的枝桠一样，孩子总在飞速成长，他们的阅读需求也在不断变化。总有家长慨叹，不知如何处理孩子读过的旧书。在本期“我们看见的童书市场”系列专栏中，作者李茵豆用行走和调研，纵览了日本的二手童书产业。
在日本，二手童书的市场十分成熟，不仅有线上交易的二手书平台，还有众多二手童书书店。经常能看到孩子抱着一摞自己的书来，经过悉心挑选后，又抱着喜欢的二手书回去。
除此之外，日本的二手书买卖互联网公司Value Books还有一家开在巴士上的二手书店。就像电影《菊次郎的夏天》中开着装满书的巴士四处云游的诗人一样，图书巴士（Book Bus）载着二手书，开向需要阅读的孩子——在广岛受暴雨灾害时，图书巴士开往灾区，为受灾的孩子们提供“书本避难所”。
《菊次郎的夏天》中装满书的巴士。（图源：剧照）
日本二手书产业链如此成熟，除了基于文化中的“惜物”观念，更是因为日本的新书享有价格保护政策，“读者无法以折扣价购得新书，旧书因此拥有巨大的价格优势。”
良性的二手书产业，基于良性的图书产业，更是基于人们对书的珍视。正如作者李茵豆所说：“用极低的价格买到喜欢的书，从前主人或者店员手中接过，笑着聊几句天或只是说谢谢，在这样的过程中，产生了人与书、人与人的相遇和交流。”
撰文 | 李茵豆
东京二手书店生态：
承载着交流与相遇的旧绘本
大概因为孩子成长很快，旧绘本也像旧衣物一样，需要不停“迭代更新”。在日本，逛旧书店、淘旧绘本是一大乐趣。定价一两千日元（约合人民币50~100元）的新书，旧书店往往只需三五百日元，甚至有一百日元（约合人民币5元）的任选区。在日本最大的连锁二手书店BOOKOFF，绘本和低幼纸板书是一大热门板块。在BOOKOFF选书，比较像“超市购物”，方便价廉，品类则偏大众读物。
东京的神保町古书店街则是旧书店迷的“游乐场”。在以成人古书籍为主的古书店街中，也有为绘本爱好者准备的“绘本散步路线”：在NHK纪录片《绘本专门店：我的故事》（絵本専門店：わたしの物語）中出现的颇具人气的童书专门店BOOK AND CAFÉ、专营童书的古本店三轮书房（みわ書房），还有越来越多的成人书店也单独开辟出了“绘本区域”。
三轮书房店内书影。（图源：三轮书房官方网站）
坐落于神保町古书中心五层的三轮书房，是神保町唯一一家（即使在日本全国也很稀有的）专营儿童书的古本店。店主三轮峻年轻时在喜鹤书房工作，迷上了童书。于是在1983年，还是店员的他接手将关店的喜鹤书房，在原地开设起了三轮书房，初心是开一家“大人和孩子都可以度过快乐时光的旧书店”。
相比其他时髦的旧书店，三轮书房更像一间图书室，书堆得满满当当，除了绘本，还有日本或海外、经典或现代的童话作品或民间故事、大正昭和时期的儿童读物报纸杂志、儿童文学研究评论书集……因此，书店内的顾客也形形色色：父母和孩子、作家、出版从业者、童书研究者与爱好者，打破了“童书店是给父母和孩子开的”的古板印象。若说有什么缺点，就是因为是“童书专门店”，店主太过识货，导致定价都“物有所值”。在一些成人书店的绘本区可能发生的以低价淘到绝版好书的事情，在这里几乎不可能发生。
神保町之外，东京都内也有不少有意思的二手绘本书店。“百年”二手书店位于吉祥寺，店主想要建立的是“可以交流”的书店。这种交流不是指在店内无话不谈，而是通过买卖旧书而建立起的类似交流的关系。2017年，店主在“百年”的附近又新开了一家出售新刊的书店，“一日”。百年与一日，就这样在吉祥寺共存。
位于吉祥寺的二手书店“百年”，有种类繁多的日语或海外绘本。（摄影：豆）
受到疫情不得不闭店的冲击也好，顺应网络时代的考量也好，上述旧书店大都开通了网上购书服务。日本也有专门出售二手绘本的网站，比如绘本口袋（ehon-pocket）。创始人是一对程序员夫妇，因为女儿出生才开始接触、了解绘本，每次去书店都逛绘本区，发现新书价格昂贵、选择不多，转而开始逛二手市场和二手书店的绘本区，渐渐地有了利用互联网开发工作的经验来建立二手绘本贩卖网站的念头。许多二手绘本网站都有如寿司店般的任选（おまかせ）套餐，输入年龄或愿望，就能以五千日元的价格收到十本精装绘本。
但相比在网站上通过“大数据”选书，或许读者还是更愿意怀着不期而遇的心情，走进一家家旧书店。不仅仅是在旧书店，在旧物店、中古家具店、跳蚤市场中，二手绘本也随处可见，就像任何一种生活日用品。用极低的价格买到喜欢的书，从前主人或者店员手中接过，笑着聊几句天或只是说谢谢，在这样的过程中，产生了人与书、人与人的相遇和交流。
二手童书的产业化
改变一座小城市
我目前居住的长野县上田市，车站附近有一家名为Value Books Lab.的旧书店。看似不起眼的小店面，却拥有日本最大的二手书库存与最高的年销售额。
Value Books Lab.店外。（摄影：豆）
在实体书店之前，Value Books是一家经营二手书买卖的互联网公司。从名字“Value Books”即可以看出创始人中村和义对于“旧书”的珍重。中村和义1983年出生于上田，2005年从东京的大学毕业之后，怀着“创造人与书籍相遇的机会”的初衷开始创业，在网络上销售二手书籍。
2007年，中村和义回到家乡上田市和友人一同创立了Value Books。做这个决定是因为上田地价更低，可以租下更大的仓库，同时也发挥了绝佳的地缘和人脉优势，并得到来自长野县政府和居民的诸多支持。
Value Books Lab是公司一个实体书店的尝试。因为在公司每天收到的二手书中，至少有一半是不那么好上架网络销售的书籍，往往会被当成废弃书送去资源回收站。Value Books Lab则像一个小小的实验场域，将这些书贴上“不想丢弃的书”的标签，以极其低廉的价格——通常在50或100日元出售。因为店内主要以绘本和漫画为主，所以书店已经成为孩子与学生的乐园。
Value Books Lab.内。（摄影：豆）
Value Books公司旗下另一间书店，是距Value Books Lab.几十米远的Nabo。这家书店更像是如今常见的“新书+二手书+杂货+咖啡馆”的复合型书店。店名来自丹麦语，是“邻居”的意思。一家好的书店，对整座城市的居民而言都是再好不过的邻居。在上田居住期间，Nabo也是我的“绿洲”。
Nabo同时经营新书与旧书，并卖来自世界各地的茶。店内同样有两个“不想丢弃的书”书架，在店内买一杯茶，即可随意从书架中选一本带走。出售或捐赠旧书，也可获得饮茶优惠。
Nabo店外。（摄影：豆）
我在这里遇见M.B.戈夫斯坦的绘本，《布鲁奇和她的小羊》是二手书，《M.B.戈夫斯坦朴素美丽的绘本世界》是新书。（摄影：豆）
Value Books的第三家书店，是由一辆旧公交车改造而成的图书巴士（Book Bus）。图书巴士以Nabo书店为据点，时不时载着上千册旧绘本和童书，开往没有书店的偏僻乡村小镇，就地成为二手书店；有时也会搭载着Value Books收集到的长野县居民捐赠的书籍，送往县内的幼儿园、学校和疗养院。图书巴士还曾前往冈山与广岛因暴雨遭受破坏的避难所，为那里的孩子们提供“书本避难所”。
行驶在乡间，前往广岛避难所的图书巴士。（图源：valuebooks）
避难所外，孩子们在阅读车上的绘本和漫画。（图源：valuebooks）
图书巴士还会前往上田市内小学捐赠图书。小学内三百个学生排队到车里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籍。参与这次活动的Value Books员工曾是这所小学的学生，小学时就总是待在学校图书馆，在活动中不无羡慕地说“如果我小学时有巴士来送书，肯定会很幸福”。
选完喜欢的书，孩子们可以自由地在图书巴士上画画。许多人写下“谢谢”。（图源：valuebooks）
图书巴士从购买到改装花费的130万日元，都是通过网络众筹得来的，改装也全由Value Books员工亲手完成。一切皆源于中村和义“想要收集很多很多的书，送给需要它们的人”的愿望。在运营图书巴士的过程中，其实也有阻力：接收赠书的学校图书馆会担心此举影响正常的采购书籍额度。而没有预约就前往避难所，在强调秩序和礼貌的日本，甚至是一种“闯入”行为。即使是出于帮助的心情，发起者也多少会忐忑不安。但看到孩子们开心地冲上车挑选自己喜欢的书的样子，对于发起人来说是最好的安慰。顽固的社会也正是在这样的“闯入”过程中，被打破界限，获得一点点改变。
我们的二手绘本何去何从？
在日本，二手绘本行业如此发达的基础，大概是整个二手书乃至二手行业的兴盛。环保与惜物理念深入人心，循环经济成为生活习惯，相比不断被制造更新的新产品，二手商品价格低廉，也足以满足使用需求。BOOKOFF之外，日本也有针对二手电器和家用品的HARD OFF（它们居然不是同一家公司），HARD OFF之内还有子品牌HOBBY OFF，销售游戏机碟、动漫影音相关产品；GARAGE OFF销售汽车、自行车相关的二手产品。二手商店的存在，让旧产品得到回收、修复，在需要的人们之间流传。旧书与书店也是如此。
不同于中国市场的新书平均五折左右的售价，日本因为新书价格保护政策，读者无法以折扣价购得新书，旧书因此拥有巨大的价格优势。日本整体图书定价在国内的二到三倍（当然是在国内新书定价已经一路飞涨的基础上），单本图书也拥有更大的利润空间。对于书店经营者而言，以什么样的价格收购与出售旧书全凭自己决定，这大概是做生意更有趣又自由的部分。前文中提到的吉祥寺“百年”旧书店店主就曾说：“卖书时的‘诚’在于负责任地评估这本书并且定出合适的价格，买书时的‘诚’在于接受了可能有些‘自大’的定价并且买下了它。对于一家旧书店来说，这种平衡是最重要也最有趣的部分。”
而对读者来说，除了价格优势，在旧书店“寻宝”的过程很有趣。在书架上遇到心仪的绘本，小心翼翼翻到封底，看到令人惊喜或无奈的定价，选择抱回家或者叹气放回架上，是购买新书时不会有的心跳体验。而在Value Books Lab.或Nabo的绘本区，像我这样为自己选书的成年人是极少数，大部分是家长带着孩子一同前来。有时孩子手里抱着一大摞旧书前来，出售给店员，再在店里选购，抱一摞新买的书回家。日本因为二战后便开始出版绘本，历史更久，因此旧书店中常能遇见几十年前的旧书。如三轮书房店主所说，大人们可以在这里遇见自己孩童时代曾喜欢过的书——这也是新书店中不会发生的事情。
因为是面向儿童读者的绘本，家长会更关心书本消毒的情况——毕竟低幼孩子有时会把书放进嘴里。日本出售绘本的旧书店和网站也会相应地有更多关于消毒的说明，譬如孩子（こども）古本店，强调自己使用最高级的消毒机器和天然清洁剂，并每本进行人工检查。不过，旧绘本毕竟是比旧物更难消毒的存在，也许还是免除不了一些对于螨虫和病菌的担忧。
旧绘本市场的繁荣，会影响新书出版业的发展吗？作为二手书商，Value Books便通过自己独创的活动试着和出版社建立联结。Value Books通过网站与店铺销售数据分析，整理出图书“复用率”极高的出版社名单，并认为“复用率”高的书是许多人长期阅读和需要的书籍。只要是复用率高于90%的合作出版社，Value Books会以尽量高的价格从读者手中收购旧书，之后将销售额的33%返还给出版社，以此鼓励新书出版。在日本古书业，这也是一项独创性的举动。
Value Books关于“图书可循环系统”的图示说明。（图源：valuebooks）
在国内时，也曾有购买旧绘本的不错体验。譬如总被称作“中国版BOOKOFF”的多抓鱼。在多抓鱼小程序上，可以“抓”到一些已经绝版并且大概不会再出的绘本和外版绘本：岩村和朗的《一个红苹果》、高桥和枝的《小熊悠悠》、阿万美纪子作画的《爸爸的围巾》、莫里斯·桑达克的纸板书系列和原版《青蛙和蟾蜍》（Frog and Toad）合集等。
但相对而言，在多抓鱼可以买的绘本选择极少，想买的书往往需要预订很久。和均价五折的新书相比，多抓鱼上的二手书在价格上也没有什么优势——平台通过想要买和想要预订的人数来判断绘本定价，偶尔会出现普通的绘本却高出定价几倍出售的情况。多抓鱼收购成人书的价格往往在二三折之间，绘本却通常只有一二折，还时常拒收，明明买卖需求都很大，却没有相应的流通率。
网购尚如此，可以买和卖二手绘本的实体书店则是几乎没有。随着千禧年后绘本出版的发展，越来越多小朋友成为绘本读者，他们长大之后，那些旧绘本都要去哪里呢？我也期待在国内可以出现“曾经与现在的孩子都可以度过快乐时光”的二手绘本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