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书院案重审:一场五个小时的庭辩,一个无法消弭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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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庭前一天,豫章书院案受害者初悟接受媒体群访。(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图)
离开豫章书院9年后,2023年3月30日庭前会议上,23岁女生初悟(化名)第一次在现场见到创始人吴军豹。
2014年,14岁的初悟至豫章书院就读,在“烦闷解脱室”被禁闭数日。这一戒网瘾学校的非法行径被曝光后,引发全社会极大关注。2020年7月,南昌市青山湖区法院一审认定,吴军豹等5人犯非法拘禁罪。同年12月南昌中院以事实不清为由,发回重审。2023年3月31日,豫章书院案在江西萍乡开庭重审,初悟作为该案附带民事诉讼新增的两名原告之一出现在庭审现场。
此番重审,曾经的3名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中,一人撤诉,一人失联,仅有被害人贝贝(化名)出席。这一次,检方补充起诉,将遭受非法禁闭的人数,由原来的12人增至19人。在遭受禁闭时,19名被害人均为未成年人。
庭审持续近5小时,法庭并未当庭宣判。控辩双方及其他诉讼参与人分别围绕该案的事实、证据、定罪量刑以及附带民事诉讼等问题进行了激烈交锋。5名被告人均表示认罪认罚,在最后陈述时,对学生们进行了口头道歉。
但两名出席的原告并未接受道歉。初悟仅用一句话结束了自己的发言:“我永远无法原谅吴军豹和任伟强在我幼年时用钢尺、钢筋对我造成的伤害。”(相关报道详见2023年3月25日《豫章书院关门6年后,被撕裂的人生与家庭》)
心理创伤,该否赔偿
“学生们进入‘烦闷解脱室’都是自愿的吗?”开庭不久,原告律师抛出这一问题。
“是否自愿”“有无殴打侮辱”是其关注重点。吴军豹的回答是:部分自愿,不自愿的多。如学生不愿进入,他们会采取“劝导”模式,“我不允许采取过度的强制”,“工作人员的话,(是否过度强制)我作为理事长也不会太清楚”。
吴军豹否认豫章书院有龙鞭的存在,称管教学生,书院会使用戒尺与竹鞭击打手心,戒尺是竹制,竹鞭材料为软塑料,“点到为止”。他认为,学校承担青少年不良行为转化功能和教育职能,处理家长没办法教育的孩子,矫正其心理及行为,无论军训还是读论语,都是“服务这一目的”。
他还表示,在学生入学前,会与家长签订协议,每次使用戒尺前会打电话征得家长同意。在其后吴军豹律师的辩护词中,亦提到此协议,“家长也有部分责任,不能全部归于被告”。
被告人律师还辩称,不同于其他非法拘禁情况,该案主观恶性小,强制度低,且通常在家长签署协议书和取得同意之后才有行动,社会危害性低。
原告方表示不同意,原告律师称该案非法拘禁存在侮辱性质,危害性更重。原告律师表示,当事人贝贝在初进豫章书院时,曾被强行带至“小黑屋”,被赤身裸体地关了7日,对原告的人格和心理造成了极大的侮辱和伤害,留下心理阴影,导致其离开书院后,始终无法正常工作和学习,并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进行心理治疗。
争执不下时,双方当事人亦有发言。原豫章书院教官屈文宽主动回应,学生被送至书院的当天,自己正在值班,他称当时脱衣服是因为学生“大便拉在裤子”,教官是帮他重新换衣服。
而贝贝讲述了自己的版本,他称当时不愿入院,有数个教官抢夺自己手机,用手铐将他双手背铐,脱去他的衣服鞋子。两天后才送来一条裤子,但不合身。房间仅有尿盆,大小便均在尿盆,“这样都不是虐待侮辱?合理吗?”贝贝在庭上愤怒发问。
因有这些经历,原告方要求赔偿精神损失,这也是此前争议较大的问题。
初悟及另一原告的律师提醒合议庭,他们患病与豫章书院的这段经历有关联,具有因果关系,因而原告提出的精神损耗赔偿,于法有据,于情合理。吴军豹律师则提出,现有证据不足以证明被告的非法拘禁行为导致原告的心理疾病,并由此导致经济损失,无法排除自身或其他原因。相反,3名原告在到书院来之前,可能存在“不正常的情况”,故法院应予以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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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3月31日,豫章书院案在江西萍乡开庭重审。(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图)
“本案涉嫌其他犯罪”
原告方主张,除非法拘禁外,本案涉嫌其他四项犯罪行为,希望将相关线索证据提交合议庭,由合议庭要求公诉机关作补充侦查。且被告行为不适用认罪认罚从轻处理的情况,其最初阶段并未如实供述。
被告方辩称的理由,除了前述有家长协议之外,还称被告有自首行为,到案后如实供述,依法应当从轻处理。
围绕上述关键点,各方在庭审现场进行了激烈交锋。
争议其一是招摇撞骗。部分学生的询问笔录提到,其被穿警服并自称警察的人抓走。也有教官的询问笔录显示,他们会穿上类似警察的衣服,以警察的口吻说学生犯了什么事,需要跟他们走一趟,如果不配合就强行拖上车,如果还不配合就用手铐。
被告律师认为,原告仅依据部分人员自我陈述,相关证据不足。如果按照原告代理人当庭所说,豫章书院工作人员会穿上“类似警察的制服”,“类似”不等于“冒充”,两者有区别,且其并无谋取非法利益、损害名誉等事实。
其二,原告律师指出,诸多被害人均能证明被告人使用戒尺、龙鞭等工具,进行殴打、罚跪、限制自由等方式虐待学生,导致部分学生自残、自杀、精神失常等严重后果,相关人员涉嫌虐待被监护、看护人罪。
被告律师则表示,该项罪名指的是,学校、养老院、医院、福利院等单位负有监护、看护职责的人员,虐待被监护、看护的人,使其挨饿、挨冻或被殴打,但本案中,被告人除剥夺人身自由外,并无证据证明其有综合性虐待行为,且被看护人当时均为14岁以上,不是幼年、老年或有严重疾病需要他人照顾的人。
其三,原告律师表示,一名被害人曾提到被告要求学生们“搬水泥”“扛沙子”,涉嫌强迫劳动罪。被告律师则认为,仅有该学生单方面陈述,没有证据证明构成犯罪。
其四,原告律师认为,被告涉嫌非法行医罪,无许可证开展精神障碍治疗活动。
在庭审现场,吴军豹亦多次提到森田疗法。据其所述,采用这种疗法让学生产生顺其自然的心态,也能治疗原告入学前出现的问题。
他称,森田疗法在入学协议中已有提到,每周学校都会在校长任伟强的组织下,开会学习这一疗法。他没有精神治疗培训经历,称后来才认识到该行为是违法的,已认罪悔罪。任伟强随后介绍称,学校有数名具有心理咨询师资质的老师,自己也有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
被告律师指出,森田疗法“仅仅是说法”,而非医疗行为,没有用药,没有动手术,也没有收取费用,不构成非法行医罪的犯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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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豫章书院的内景。(人民视觉/图)
量刑争辩
检方的公诉意见显示,五名被告的量刑期限建议同此前一致。
检方建议,吴军豹犯非法拘禁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十个月;任伟强犯非法拘禁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七个月;张顺犯非法拘禁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十个月;屈文宽犯非法拘禁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一个月;陈宾犯非法拘禁罪,免予刑事处罚。此外,检方建议法院对吴军豹、任伟强进行5年的从业禁止,对张顺、屈文宽进行3年的从业禁止。
公诉人称,五名被告的行为对遭受非法拘禁的被害人及其家人影响甚大,应当道歉。希望能够让被害人感受到司法公正和心灵抚慰。
对这一量刑意见,原告律师提出异议,认为本次补充起诉七项非法拘禁事实,但量刑期限未做调整,并不合理。他认为,虽有“上诉不加刑”的原则,但根据刑诉法司法解释相关规定,发回重审案件,有新的犯罪事实且检察院补充起诉的,不受“上诉不加刑”原则限制。本案原有非法拘禁犯罪事实是12项,现增加7项,增加了58%,被告刑期也应当参照比例一并增加。
此外,原告律师认为,被告到案后未能如实交代主要犯罪事实,不构成自首。例如,吴军豹2018年12月询问笔录显示,豫章书院不存在拘禁,也不存在严重体罚,进入“烦闷解脱室”的学生都是自愿的。
被告律师认为,这一询问笔录属于立案前协助调查,其2019年11月归案,到案后如实供述了自己的罪行。
公诉人回应称,相关事实、情节及社会危害性已综合考虑,“不存在量刑过轻”。
在原告方证据提交阶段的质证环节中,初悟在庭上补充,她曾亲眼看到吴军豹等人在几乎全校学员面前,用钢筋抽打某位未成年女性学员,直至其“奄奄一息,遍地是血”,随后将其关了半月禁闭。
南方周末记者在旁听席看到,初悟发言时,吴军豹看向她并摇了摇头。几乎同时,初悟律师在未使用话筒的情况下,向吴军豹喊“不要瞪”。之后他向合议庭解释,吴军豹“瞪”初悟会让她情绪紧张,合议庭随即提醒吴军豹,律师用手拍了拍初悟的手臂以舒缓其情绪。
而在此前,开庭后不久,初悟因见到被告一行人而情绪紧张,有腹泻反应,在两次休庭的中间一段时间,她都坐在旁听席后座,在医护人员陪同下参与庭审。
吴军豹自辩称,自己未瞪初悟,初悟描述的“钢筋打人”不实。
拒绝公开道歉
要求被告在全国性的新闻媒体上公开书面道歉,是学生们的重点诉求之一。
初悟及另一原告律师指出,吴军豹、任伟强等被告使用辱骂、殴打、非法拘禁等方式,严重侵犯了受害人的人格权、健康权、人身自由权。被告数年间侵犯的受害学生达几百人,大多数受害学生并未被列为本案被害人、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所以基于实际情况,被告理应向所有受害学生公开地书面赔礼道歉。
然而,所有被告均表示不同意“公开道歉”。被告律师表示,包含“公开道歉”在内的其余几项不属于刑附民诉讼范围,法院应当不予支持。
法院亦对双方进行调解,原告方表示,如被告有方案,可以接受调解。被告人中,吴军豹、任伟强不接受调解,张顺与屈文宽同意调解,但表示无方案。最终因“分歧较大”,双方难以达成调解协议。
在最后的法庭陈述阶段,五名被告的发言中均有口头道歉内容。
吴军豹称,自己此前主张烦闷解脱方法,存在思想局限性,已认识到错误,对已造成的不良影响向社会各界道歉,表示同意遭受禁业处罚,未来也将闭门思过。
随后,他直接对话贝贝,表示“要特别向你道歉”,对于另外两名原告,他也表示道歉,并向其父母问好。他还主动提到了此前的原告之一,称自己在2019年已去过其家商铺,向其道歉,当时其舅舅在场,可做见证。他自称道歉已被接受。
任伟强提到,自己是从重点高中读到重点大学,看到有条件却不好好读书的孩子,也希望能帮助他们,他之前认为这是“有意义的”,但现在发现自己在青少年教育方法上有错误,“要向信任我的家长及被关过禁闭的学生道歉”。
被告张顺、陈宾、屈文宽也进行了现场道歉。“我们是教育工作者,不是恶魔。”在最后陈述中,屈文宽特意强调。
但在原告律师看来,被告道歉并不诚恳,表现得过于无辜。两名原告最后发言,态度都很坚决。初悟的唯一陈词是“无法原谅”。
轮到贝贝发言时,他站起来,摘下口罩,面对被告说,他们的虐待、殴打、恐吓行为,不是为了教育矫正,而是有着大肆敛财的目的,有明确的主观恶意,“我不接受吴军豹、任伟强的当庭道歉”。
他在庭审后表示,被告的当庭道歉没有丝毫诚意,也没有实质性表示,希望法院可以对被告人从重处罚。事件发生时,自己与其他被害学生都是未成年,维权过程中阻力重重,“案件持续了六年时间,很多维权人也好,志愿者也好,时间都消耗得很多,希望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一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