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吴阳煜
落后，扳平，绝杀！时隔十六载，我们女足重返亚洲之巅，史诗大逆转，书写去年度中国足球的最佳时刻。决赛绝对的功臣张琳艳，这朵正在盛放的铿锵玫瑰，如今追梦旅欧，又闪耀豪门，在重洋之外，继续诠释着永不言败的女足精神。
“砰！砰！砰！”几声礼炮声响过后，印度孟买帕提尔体育场的夜晚上空，撒下了一片玫瑰色的礼花。
2022年2月6日晚，在这里展开对决的女足亚洲杯决赛中，中国姑娘们上演了一段历时90分钟、荡气回肠的反转剧情：在上半场以0比2落后的逆风局面下，她们在比赛的最后30分钟里连入三球，其中包括了最后伤停补时阶段的一记绝杀。
这场史诗级逆转的关键，离不开在下半场替补登场的张琳艳。
一次造罚点球助攻，一次破门得分，还有最后完成反超的默契传球，她在赛后理所当然地当选为决赛的最有价值球员，与亚足联评选的亚洲杯决赛“未来之星”。
张琳艳告诉南风窗：“当时在场下观战，我心里着急是肯定的，我也时刻做好了上场的准备。但等到比赛真的赢下来了，我的脑袋都是空的，只有开心和兴奋的感觉，这是我踢足球最大的动力来源。”
张琳艳和女足队员们所共同书写的，一定是2022年国人记忆中的一个高光时刻。
2022年2月6日，中国女足在女足亚洲杯中逆风翻盘，重回亚洲之巅
中国女足，时隔16年再度问鼎亚洲杯，这无疑重振了中国人在足球赛事上的信心——就在5天前的2022年2月1日，大年初一这天，中国男足以1比3惨负越南，让原本风雨飘摇的中国职业足球，再度被推上风口浪尖。
谩骂声中，堆积重重的失望、愤怒和不解，在女足铿锵玫瑰们夺冠的那一刻，也纷纷化为对中国女足新的关注和期待。
这其中不少荣光，落在22岁的张琳艳身上。
在帕蒂尔体育场，终场哨响的那一刻，或直接或间接，全部参与中国队三个进球过程的张琳艳，被亚足联形容为“站在了亚洲之巅”。
但要知道，在这届亚洲杯之前，这位身高1.54米的小个子前锋，仅仅在成年国家队里出场过三次；身披19号国字号战袍的她，也是队伍里年纪最小的球员。
01
她是教练的秘密武器
比赛进行到第66分钟时，下半场替补登场的张琳艳从左路突破，压着防守球员的一脚射门造成了韩国队球员在禁区内的手球，为中国队争取到了宝贵的点球，比分就此改写。
4分钟后，还是在前场左侧，面对队友送出的传中球，高速插上的张琳艳送上一记头球，再度洞穿了对方守门员的十指关。
“佳丽姐（女足国脚前锋唐佳丽）漂亮过人之后，将球从底线传过来时，我发现身边没有防守球员，让我可以选择顶一个反弹球，来让门将难以判断。说有进球的预感，可能会显得有点故作神奇，但当时的确是相信自己可以顶进那个球的。”赛后接受来自国内的远程采访时，张琳艳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这泪水中，有一半是感激。
唐佳丽助攻张琳艳
尽管张琳艳入选过中国女足各级国青、国少队伍，但2022年初仍在二级联赛效力，并且错过了出战前一年东京奥运会的机会，“有些教练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但这些人里，并不包括中国女足主教练水庆霞。
过去几年里，张琳艳在不同职业俱乐部的拼搏表现，都被水庆霞教练看在眼里。
直到出战亚洲杯前，参加国家队集训时，张琳艳都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机会前往印度。但在一次日常训练结束后，对于张琳艳来说再寻常不过的某个休息间隙，水庆霞突然找她谈话。
“要我做好准备，好好发挥。”机会突然来临，她已经为此努力这么多年，没有任何放弃的理由。
在亚洲杯决赛场上大放异彩之后，张琳艳从小至今，一步步成长为职业足球运动员的印迹被球迷翻出。
张琳艳
之前，张琳艳效力于国内的女子甲级联赛——这是中国足协组织的次级女足职业联赛，关注者寥寥。
是故，水庆霞也在受访时表示，张琳艳就是自己在亚洲杯决赛时，对付韩国队的“秘密武器”。在当时，也许没有太多人注意到，这位2021年度女甲联赛射手榜榜首球员，就像一支利箭，在被拉满了的弓上，蓄势准备着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射穿中国队夺冠路上的所有障碍。
02
从震区板房出发
似乎在教练组的计划里，22岁的张琳艳，在国家队阵中扮演的是“奇兵”的角色。
但成为“奇兵”之前，年轻的张琳艳便已经历过险境。
首先是两次险些断送职业生涯的重大伤病。那是在2016年，在比赛中追球高速奔跑的张琳艳，足踝部骨折脱位，伤了韧带，打上钢板，从治疗到复建训练，她足足休养了一年的时间。
第二次意外伤病则在2018年底，膝盖前交叉十字韧带撕裂。
张琳艳在接受康复治疗中
害怕再也踢不上球的张琳艳一直哭。“明明很努力了，为什么又是我？”瞒不住妈妈，张琳艳流着泪告诉了她实情，也让妈妈跟着哭了一晚上。
哭完又振作，张琳艳没有放弃，去往德国开始了数月的康复治疗。伤缺半年多，等她重新回到赛场，已错过“留洋”西甲联赛的机会。
如今回过头去看，没有人知道视足球如生命的张琳艳，在重伤隐退的岁月里，是如何给自己反复做心理建设，又是如何在拆掉钢板后，鼓起勇气，再度坚定踏上绿茵场的。
在她养伤的日子里，心疼的爸妈停止了务工，每周坐客车往返医院，也试图说服她，向她保证，就算砸锅卖铁也会供她读完中断多年的学业，让她不要担忧生活。
但她只是默默数着，在心里刻度，距离自己受伤过去了多少天，又在心里计算着，还有多久才能恢复。
一个心想登顶的运动员，到底受过多少伤，曾从多重的深渊中返回人间，或许都是不为其他职业的人所知的。
在张琳艳年轻的生命里，足球已占据了她的百分之八九十的时间，“和它在一起的时间，确实比我和朋友、家人相处的时间多得多”——这一切对她来说习以为常，未来也将继续这样坚定走下去，无论有没有后来的这些赞誉加身。
2022女足亚洲杯夺冠当晚，张琳艳与教练水庆霞合影
决赛当晚，当张琳艳与队友们登上领奖台，挥舞着手里的MVP奖杯时，热闹的欢呼声也从遥远的印度，传回到川北的江油县城。
这一天夜里，穿过江油的涪江两岸，不断有烟花升空庆贺。
这个小县城，是张琳艳的家乡，也是在这里，她开始了最初与足球的结缘。
2008年5月，一场举国哀恸的天灾过后，坚强的四川人民没有在废墟里太多停留，就迈起了重建的步伐。
地震发生时，年仅7岁的张琳艳才上小学一年级，和奶奶被从外省务工、匆忙赶回的爸爸妈妈在救灾帐篷里找到后，由于家里的房屋垮塌，她与家人只能住进临时搭建的板房。
尔后的一段求学时光里，她同样只能坐在板房里上课。
次年的秋天，在张琳艳当时就读的江油市花园小学举办的运动会上，站在学校板房旁的张琳艳，被前来为校园女足球队寻找后备队员的中学体育老师相中了：尽管比同龄的孩子要低一头，但凭借着1.3米的个头，8岁的她立定跳远能跳2米多远，短跑的成绩是7秒多一点，比在场的孩子都表现出更加良好的身体协调性和速度。
张琳艳在江油女足青训队训练
接到教练“跟着球队一起练”的邀请，懵懵懂懂的张琳艳就在下一个周末，开始了与足球相伴十余年的运动生涯。
当年的废墟之中，从设施到场地，一切都要白手起家。震后，江油全市难觅一块标准的足球场，她和其他年幼的伙伴们，冬天穿着上一届球员换下来的冬季训练服，只能在篮球场上，从头开始练习基本功。
张琳艳还记得，第一个周末的训练很简单，是跑圈。
在休息日不能睡懒觉，要一大早起来绕着圈子跑步，8岁的她不能理解，只觉着烦又累，但害怕作为球迷的爸爸责备，只好忍着委屈继续跑下去。
天赋很快展露出来，在2011年四川省内举办的青少年女足赛事里，张琳艳一人打进了48个进球。按照她当年启蒙教练的评价，才读小学三四年级的张琳艳“速度快，动作灵活，有天生的球感”，除了出色的身体素质，还表现出超越年龄的球商。
张琳艳身体素质过硬，球商极高
张琳艳进入职业足球学校后，开始有球探闻风而来。
成为职业足球运动员，这一个并不寻常的人生选项，摆在了张琳艳和她父母的面前。
在球探保证不会落下文化课培训水平后，爸爸妈妈终于松口，依依不舍地将年仅11岁的张琳艳，送到了更加炎热潮湿的南方，广东省清远市。
头一个月，张琳艳总是哭，她叫妈妈赶紧来接自己回家，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在11岁背井离乡练习足球。
当妈妈朱莎玉第一次来到足球学校探望张琳艳时，已经是许久之后了。
她发现，爱哭的女儿，在悄无声息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课桌上悄悄写下“我要进国家队”、一脸不屈的少年运动员。
03
张琳艳，在路上
张琳艳是刻苦的。与足球相关的所有，填满这个少女在训练之外的碎片时间。她有规划地推进自己的成长。
在足球学校时，张琳艳学会了视频剪辑，她会重复观看自己的训练录像，把战术分析和训练的优劣得失一笔一画记下来；
为了长个儿，她每天喝牛奶，调好闹钟早睡，两个蛋白、一个蛋黄，成为每天雷打不动的食谱。
“这是一名职业球员应该做的，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付出。”张琳艳年纪轻轻，却早已意识到了某种使命感，并为之努力。
所幸，她的付出被看在了眼里，也得到了回报。
这个曾经汶川地震灾区板房里的留守儿童，获得了一直渴望的伯乐赏识，如愿进入了国家队，也终于在2022年一场国际赛事的危急时刻亮剑而出。
然而这些已成过往，22岁的她，征战足坛的步履不停，已经翻开了新的篇章。
2022年7月26日，张琳艳作为国脚，结束了中国女足在该届东亚杯的最后一场比赛，帮助球队追平了在这项赛事上的历史最好成绩。
一个月后，结束隔离的她飞赴瑞士苏黎世，以租借的形式加盟了瑞士女足超级联赛的草蜢足球俱乐部。
“留洋”半年多以来，首秀就完成破门的张琳艳，保持了每场比赛都是首发出战的记录，在异国仍旧贡献着持续高光的稳定竞技表现。
2022年瑞士女足超级联赛，张琳艳惊艳欧洲赛场的世界波破门
“出国踢球这半年，对我而言，竞技层面最大的提升，是自己挑战并逐渐适应了欧洲比较快节奏的比赛，接受了更为职业化、科学的训练，这也要求球员更加自律”——尽管家乡江油以一道川菜肥肠美食闻名，但从进入职业足坛起，张琳艳就有意识避开了辛辣，也从来不碰碳酸饮料，更不提那些高热量食物。
在苏黎世，她一个人住公寓，一个人去球场训练，也尝试一个人下厨，抚慰自己的中国胃。
看上去，张琳艳适应着在国外征战的一切，在亚洲杯“一球成名”之后，她向着成为更优秀职业运动员的目标前进。
这个笑起来很阳光的运动员女孩，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进取心，她告诉南风窗：“不管是在场上踢球，还是平常的生活，让自己不停地进步，不断超过昨天的自己，总是一件非常棒的事情。”
张琳艳在草蜢足球俱乐部
在2022年的中国除夕夜，远在他乡的张琳艳，是在前往西班牙拉练的旅途中度过的。在机场，她教会了队友用中文说“新年快乐”，队友们高声祝福她。在高空中，张琳艳对着机窗外的云层，默默地许下了“新的一年要变得更好”的朴实心愿。
巧合的是，在今年2月中旬接受南风窗采访的时候，张琳艳同样是在前往西班牙的路上。
这一趟，她赶赴当地是为了和中国女足会合，参加将于今年7月开幕的女足世界杯前的四场热身赛。
新的征程已经在路上了。
根据去年10月的抽签结果，中国女足在即将到来的这届世界杯中，被分到了和欧洲冠军英格兰、欧洲劲旅丹麦一组。毫无疑问，这是高水平的对决，也将成为检验张琳艳留洋成果最好的试金石。
一年之前的亚洲杯上，有业内体育观察者们留下评价：“（2022年）这一场比赛，就足以让张琳艳成为中国女足接下来在巴黎奥运会周期过程当中的绝对核心了。”当时，亚足联对这名足球小将的褒奖和展望，就已经指明了未来道路：“虽然她离偶像孙雯的五连冠还有一段距离，但很少有人会怀疑，她不能达成她早年设定的目标。”
张琳艳的早年目标是什么？
那需要回到整整十年前，是一名刚学足球不久的女孩，与孙雯的“渊源”。
2013年的一个夏天，13岁的张琳艳，在南方的足球学校已展现出精湛的球技和过人的天赋，从而“跳级”进入中国女足U14国少队，帮助队伍在当年的亚少赛上夺得季军。正是凭借着在比赛中的亮眼表现，她被挑选作为足校的学生代表，站到了世界级球星贝克汉姆的身旁，并参与了知名体育节目《足球之夜》的录制。
“你踢球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在电视镜头里，主持人这样问她。
这个当年穿着红色球衣的黑瘦小女孩，犹豫了一下，羞涩地笑，旋即握着话筒，语气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我想带领中国足球队，再次超越孙雯那个时代。”
足球小将张琳艳，正在路上。
编辑 | 何焰
新媒体编辑｜江江
排版 | 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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