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推介|中原理惠:《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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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二十回本〈水滸傳〉の研究》,中原理惠著,汲古書院2023年2月版。
目  次
序(小松謙)     
序(潘建國)
敍章
本書について
各章の初出
凡例
第一章 百二十回本『水滸傳』の諸版本
書誌の凡例
第一節 『忠義水滸全傳』の書誌
第二節 『忠義水滸全書』の書誌
附(一)目錄で存在が確認できる百二十回本
(二)『水滸傳』書目での扱い
(三)百二十回本の封面の樣式
(四)百二十回本『水滸傳』諸版本の位置づけ
(五)カリフォルニア大學バークレー校東アジア圖書館藏百回本の書誌
(六)不分卷百回本の書誌
第二章 『忠義水滸全傳』について
第一節 甲本と乙本の相違その一――前付
(一)甲本と乙本の前付
(二)「讀忠義水滸全傳序」
(三)「宋鑑」
(四)序がなくなった理由
(五)書肆・寶翰樓
第二節 甲本と乙本の相違その二――正文
(一)異版部分の異同
(二)同版部分の異同
第三節 甲本と乙本の相違その三――圖題
(一)『全傳』と不分卷百回本との關係
(二)圖題の相違
第三章 『忠義水滸全書』 について
第一節 郁郁堂本
第二節 前田育德會尊經閣文庫藏本
(一) 匡郭の大きさについて
(二) 第九十回最終葉「至一百十回止」の有無
(三) 第百十一回版心「第一百十一回」と「第又一回」
第三節 百二十回本の版本を利用した百回本
第四節 版木の變遷
第五節 後修本
(一) 後修本甲
(二) 後修本乙
第六節 變則的な葉
(一) 郁郁堂本における變則的な葉
(二) 後修本における變則的な葉
第四章 日本における 『水滸傳』 の受容
第一節 曲亭馬琴
(一) 天理圖書館藏本の傳來
(二) 馬琴と漢籍
(三) 天理圖書館藏本と馬琴の關わり
(四) 馬琴の白話讀解力
第二節 江戸の大名――藩主・諏訪忠林
(一) 諏訪忠林と『水滸傳』
(二) 忠林の白話研究
(三) 忠林の交友關係
第五章 書肆――明淸時代の共同出版
第一節 郁郁堂と大業堂の關係――『西廂釋解』を例に
(一) 書肆・郁郁堂
(二)『西廂釋解』の諸版本について
(三) 版本の所藏先及び書誌
(四) 封面
(五) 大業堂・郁郁堂刋本
(六) 郁郁堂刋本
(七) 中國における共同出版
第二節 余氏と大業堂の關係――『廉明奇判公案』を例に
(一)『廉明奇判公案』の諸版本について
(二)「殘篇故事」について
(三) 緃と横の關係
(四) 余氏刋本
(五) 大業堂刋本
(六) 四卷本と二卷本との關係
(七) 書肆の活動
終章
北京大學中文系  潘建國
《水滸傳》是一部在東亞地區流播廣泛影響深遠的中國古代小說,曾列為“四大奇書”“四大名著”之一,頗受古今中外的讀者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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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本忠義傳》
不過,在明清時期的中國,通俗小說向被視為“不登大雅”的娛樂消閒書,其文本與《論語》《孟子》《史記》《漢書》等經史典籍相比,明顯缺乏經典性,故而在刊刻流播的過程中,極易發生變動。
這種變動,有時出於傳抄者和刊刻者的疏忽大意,有時則是書坊為節省成本而故意為之,而更大的不穩定,乃源於通俗小說出版行業內部的激烈競爭,書坊為應對競爭,打造銷售牟利的“亮點”,往往擅自變動小說文本的卷帙回目,隨意增刪改易情節文字,形成所謂“一書多本”的特殊現象。
以《水滸傳》為例,根據其文字描述的細緻程度,可分為文繁本與文簡本兩大系統,文繁本系統又可細分為百回本(包括分卷與不分卷兩類)、百二十回本、金聖歎腰斬七十回本三個子系統;而文簡本系統的分卷分回情況就更為複雜了,不是專業的版本研究者恐怕一時難以區分清楚。
值得注意的是,《水滸傳》這種諸本平行流播的現象,也同樣存見於《三國志演義》《西遊記》《皇明英烈傳》等小說,由此看來,明清之際的小說讀者大概並無“定本”概念,他們可以坦然接受同一部小說存在不同文本面貌的情況。
站在清初的時間節點上,當時的坊肆至少能夠提供文繁系統的百回本、百二十回本、七十回本以及部分文簡系統本等多樣化的《水滸傳》文本,讀者可憑個人喜好自由選購,這較之清代中後期七十回本一統天下的單一局面,未嘗不是一種豐富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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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衙刊本《李卓吾先生評水滸全書》
然而,對於今天的學者來說,諸本相爭,異本叢出,卻會增加版本流變研究的學術難度。具體到《水滸傳》文繁本領域,相對傳承有序的分卷百回本(以明萬曆容與堂刻本為代表)和七十回本(以明末貫華堂刻本、清初醉耕堂刊本為代表),其研究較為充分;而百二十回本則因存世版本眾多,庋藏分散,版本源流關係模糊複雜,其研究頗為不足,迄今仍乏系統性的深細專論。
所以,當我身處疫情的阻隔困擾之中,收到中原理惠博士從京都渡海寄來的書稿《百二十回本<水滸傳>研究》,捧讀這份厚實的學術新成果,我的內心充滿了無限驚喜和由衷敬佩。
按照我個人的粗淺理解,中原理惠博士《百二十回本<水滸傳>研究》的學術價值,主要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其一,對存世《水滸傳》百二十回本作出了迄今為止最大規模的實物調查,並撰寫了詳細的版本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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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二十回本〈水滸傳〉の研究》目次
全書共計著錄56部藏本,藏於日本的34部,藏於中國的21部,藏於美國的1部。據中原理惠博士統計,目前所知存世的百二十回本《水滸傳》有72部,她實際調查了56部,約占總數的78%。
古籍版本研究必須建立於書籍實物的調查之上,這是中日學術界的共識,但要真正做到這一點,殊為不易;特別是當研究對象的存世版本多達72部,而且多數版本之間的差異並不大,這對調查者的耐心和細心,都是一個極大考驗。中原理惠博士為此付出了大量的時間和心血,她逐部查閱,逐葉目驗,因此發現了諸多隱藏在書葉背後的“秘密”,詳參下文。
作為一名中國讀者,借助中原理惠博士的大著,我得以瞭解日本收藏《水滸傳》百二十回本的歷史和現狀,勾勒出一份豪華的藏者名單,他們之中有地方藩主貴族富商,如本間光丘(五,此編號采自《百二十回本<水滸傳>研究》第一章,藏者名單列舉以編號為序,下同)、諏訪忠林(九)、前田家尊經閣(十一)、毛利高標(十五)等;有江戶幕末時代的文人漢學者,如古義堂伊藤氏(三、四)、中村敬宇(十四)、近藤南州(二十一)、古賀十二郎(二十三)、曲亭馬琴(三十二)等;也有大正昭和時期的中國文學(小說)研究者,如神山閏次(六、三十三)、倉石武四郎(七)、久保天隨(十九)、鹽谷溫(三十二)、依田學海(三十四)、石崎又造(三十九)、幸田露伴(四十)、森槐南(四十二)、吉川幸次郎(四十五)、今關天彭(四十八)、前野直彬(五十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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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郁堂刊本《水滸四傳全書》
上述藏者及其藏本,大多可圈可點,蘊涵著相當豐富的學術信息:中原理惠博士選擇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兩部,藉此考察《水滸傳》在日本的受容史(參見書稿第四章)。
這兩部藏本,一部是高島藩第五代藩主諏訪忠林(1703-1770)抄本(今藏諏訪市博物館),另一部是鹽谷溫(1878-1962)舊藏曲亭馬琴(1767-1848)訓點評注題跋本(今藏天理大學附屬天理圖書館)。
曲亭馬琴及其友人們傳讀討論《水滸傳》《水滸後傳》《平妖傳》《十二樓》等小說的軼事,早已成為中國白話小說在江戶時期流播的典型景象,久為論者關注論述;而諏訪忠林抄本知者不多,特別是中國讀者幾乎罕有人知,作為高島藩的藩主,諏訪忠林對於閱讀《水滸傳》、學習中國白話熱情高漲,一百二十回的長篇小說,居然全書精抄,並且印製了版心刻有“水滸全傳”書名的專用抄書紙,他甚至還進行了《水滸傳》版本校勘、文字訓點翻譯、編制白話語彙帖等活動。諏訪忠林的生活年代相當於中國的康熙至乾隆時期,這麼早就開展了頗具現代專業色彩的《水滸傳》研究工作,令人驚訝。
除了中原理惠博士討論的這兩個藏本外,古義堂舊藏本(今分藏于宮內廳書陵部、天理大學附屬天理圖書館)背後,也承載著一段古義堂主人伊藤仁齋、伊藤東涯父子及其門生弟子的中國小說研讀活動,根據中村幸彥《古義堂的小說家們》考索,僅僅在享保十二年(1727)十月至十四年(1729)二月的一年零四個月中,古義堂藏百二十回本《水滸傳》就被不同門人借出過八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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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物六帖》
伊藤東涯所撰漢語辭書《名物六帖》引用了《水滸傳》文字,門人陶山南濤編撰有《忠義水滸傳解》,專門譯解小說中的白話語詞,很顯然,《水滸傳》就是古義堂的小說家們學習唐話和文學閱讀的重點教材。
至明治大正昭和時期,諸如森槐南、久保天隨、鹽谷溫、幸田露伴、今關天彭、倉石武四郎、吉川幸次郎、前野直彬等人,他們既是中國小說戲曲研究的先行者和代表者,也是《水滸傳》百二十回本的收藏者,其中久保天隨、幸田露伴、吉川幸次郎等人,還先後完成了《水滸傳》的譯介工作。
可以說,這份收藏者名單,不僅成為江戶時代以來日本文人購藏、轉借、閱讀、訓點、注釋、翻譯、研究中國小說《水滸傳》的歷史縮影,也生動展現了一個日本讀者關注、重視《水滸傳》百二十回本的悠久傳統。
其二,對百二十回本的版本源流關係作出了最系統最精准的學術梳理。
中原理惠博士在書稿中提出了如下三個漸次深入的學術要點:
1、《水滸傳》百二十回本,分為《忠義水滸全傳》《忠義水滸全書》兩個系統,後者乃據前者翻刻而成。
2、所調查的10部《忠義水滸全傳》藏本(編號一至十)可分為甲、乙兩本。甲本為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本(一,即所謂明袁無涯刊本),約在明天啟年間至入清前出版;乙本應是入清後刊行;諏訪忠林抄本(九)則位於甲、乙本之間。甲本和乙本在卷首內容、正文文字和圖題等方面,存在若干差異。
3、所調查的46部《忠義水滸全書》藏本(編號十一至五十六),以日本尊經閣藏本(十一,內封刻有“郁郁堂梓行”,鈐“郁郁堂藏板”印)為最早版本;全部《忠義水滸全書》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版心留存坊名的郁郁堂刊本,一類是版心已剜去坊名的郁郁堂同版後修本;全部後修本,又可根據修版程度分為後修本甲與後修本乙;後修本乙可根據補版書葉數量,進一步細分為前後五個階段①至⑨期,越往後期的版本,則補版書葉越多。
文盛堂刊本《李卓吾先生評水滸傳》
我想特別強調的是,上述關於百二十回版本源流關係的論點,看上去只有寥寥數百字,似乎並不怎麼高深複雜,但實際上,幾乎每一句每一字背後,都飽含著中原理惠博士傾注的大量心血,那些需要統計書葉版心有無坊名、書葉文字板框受損程度、補版書葉數量多寡等情況,才能作出的學術判斷,則意味著作者必須將全部調查的版本,逐葉認真細緻地查閱,記錄下相關的資料,最終再加以統計分析和研判。
這一調查過程中的枯燥、寂寞、煩瑣,若非有過類似的經歷,恐怕很難有深切的體會與理解。而正是因為有了豐富的實物調查,有了真實的時間累積,《百二十回本<水滸傳>研究》提出的諸多學術判斷,才是令人信服的,才具有重要的學術參考價值。
此處不妨舉一個小小的例子,中原理惠博士在書稿第三章第五節,製作了一張利用書葉補版情況區分《忠義水滸全書》後修本乙的表格(即表4),理論上,研究者如果遇到一部新的《忠義水滸全書》藏本,只須借助核查表格中的補版葉情況,就能推斷其為哪個階段哪一期的補版後印本,與已知的哪些藏本相近。
2022年春,我在網上書店偶然購得一冊《忠義水滸全書》,殘存第51-55回,恰好是補版葉比較集中的幾回。仔細對照書稿中的表4,僅僅用了幾分鐘,我就判定其為後修本乙第四階段的印本。
當然,我也發現了一些新情況:中原理惠博士將第四階段分為兩期,即表4中的⑦與⑧,兩者的區別為第五十三回的第1-18葉,第⑦期尚是郁郁堂舊版書葉,至第⑧期已替換為新刻的補版書葉。
但是,這冊殘本第五十三回的第1、2、5-19葉均為郁郁堂舊版,僅有第3、4兩葉為補版,與第⑦⑧期的情況皆不相同;此外,殘本第五十二回(全部1-16葉)、五十三回(第3、4葉)、第五十四回(全部15葉之第1-14葉)補版葉的字體相同,但第五十五回(全部14葉之第1-8葉)補版字體明顯不同,更為秀勁精美,為通俗小說刻本中所少見,其字體近似清代雍正乾隆時期的寫刻本,應與前幾回補版並非出自相同的寫工刻工之手。
《百二十回本〈水滸傳〉の研究》版權頁
這些細節差異表明:後修本乙的補版刷印過程是相當漸進複雜的,第⑦⑧期之間可能還存在一個過渡期;《忠義水滸全書》郁郁堂書板的印刷次數、印刷數量和持續使用時間,都是相當可觀的;而同版刷印的次數越多,版本關係細分的難度也就越高,需要研究者完成更大範圍的調查,才能作出符合事實的精微描述。由此我們更可體會到:中原理惠博士的工作是非常艱辛的,也是極具學術價值的,值得給予高度褒贊。
說到這裡,不由想起中原理惠博士在中國進行版本調查的點滴往事。我和中原理惠博士相識于2015年9月,當時她作為京都大學的交換生來到北京大學訪學半年,並旁聽了我的《小說文獻學》課程,課後聊天,我才獲知她的博士論文選題是百二十回本《水滸傳》,看著眼前這位瘦小文弱的女生,卻選擇了一個如此艱難的題目,驚訝的同時也頗覺感動。
2016年1月,半年的訪學時間即將結束,中原理惠博士爭分奪秒地在北京調查版本。她寫郵件告訴我,想去天津圖書館和中國社科院圖書館查閱藏本,我就幫她聯繫了天津圖書館古籍部的李國慶主任和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石雷女史,承蒙兩位老師的熱心幫助,她順利地看到了想看的版本。
李國慶先生還主動幫她聯繫了中國國家博物館圖書館的老師,那裡也有百二十回本《水滸傳》的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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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小說版本探考》,潘建國著,商務印書館2020年11月版。
毋庸諱言,中國的圖書館對於古籍善本閱覽,態度通常有些保守,不少讀者也都有吃閉門羹的尷尬經歷。但是,或許感動於這位日本女生對中國小說的熱愛和執著,他們居然都破例為她提供了閱覽便利。
2016年1月14日,中原理惠博士在郵件中對我說:“我剛剛從首都圖書館回來了,好不容易看完了。他們很容易讓我閲覽善本,嚇了我一跳!”1月15日的郵件她又說:“今天石雷老師幫我忙,我平安看完了。”從“嚇了我一跳”、“平安看完了”等語句,不難想見她看書前的忐忑和看書後的愉悅。
類似的“幸運”在2018年12月的時候再次降臨了,當時我正在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擔任客座教授,突然接到中原理惠博士寫來的郵件,說她想查閱北大圖書館所藏明袁無涯刊本,但網上預約申請未獲成功。
那時北大圖書館古籍部剛搬遷新館,書籍尚在整理上架,確實不便查閱,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聯繫了古籍部主任李雲先生,介紹了中原理惠博士的情況,拜託他儘量幫助這位喜愛中國古典名著《水滸傳》並且甘坐冷板凳四處調查版本的日本女博士,仁厚的李雲先生居然被我說動了,特別同意了她的閱覽申請。
當然,中原理惠博士的古籍調查之路,也並非總是一帆風順,限於種種原因,她還有10餘部百二十回本的中國藏本沒有完成核查,衷心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她可以了此夙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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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衙藏板《水滸四傳全書》
3、借助版本實證探討了明清書坊的共同出版現象。
中國古籍的出版者信息,主要標示于內封頁、正文卷首題署、版心下端及書尾(或目錄序跋之後)牌記等位置,而當上述位置的出版者信息出現不一致(至少出現兩個坊名)之時,如何對這一出版行為作出合理解釋,乃書籍史研究的一個有趣論題。檢閱已有的相關論著,大多聚焦於從書坊盜版、書板租借轉讓後重印、裝訂流通環節的書葉拼配等角度進行闡述,而對書坊共同出版這一面向較少關注。
中原理惠博士在她擅長的版本實物調查基礎上,分別以清刻本《西廂釋解》、明刻本《新刊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為例,深細地探討了郁郁堂與大業堂、福建余氏家族宗親之間的共同出版事宜,具有學術啟發性。
事實上,同一部書籍內部出現多個坊名,這究竟屬於書坊主動的共同出版,還是書板租借轉讓後的被動“聯名”,並不容易遽加判定。我認為,中原理惠博士提供的《西廂釋解》例證,稱得上是一份真正可以用來證明書坊共同出版行為的珍貴資料。
以此書之清華大學圖書館藏本為例,據中原理惠博士統計,全書共422葉,其中版心刻有“大業堂”者97葉(占23%),刻有“郁郁堂”者319葉(占76%),未刻坊名者6葉。更為關鍵的是,書葉版心所刻坊名呈現出極具規律性的分佈,即卷首序文凡例目錄葉,版心均署“大業堂”;卷尾附錄葉,版心均署“郁郁堂”;正文共八卷,各卷前10葉,版心均署“大業堂”,第10葉以下各葉,版心均署“郁郁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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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補箋註繪像第六才子西廂釋解》
如此有規律且成片地分佈,絕不可能出於事後的補版,只能是事先商定的刊刻分工,也就是說,大業堂與郁郁堂確實共同出版了《西廂釋解》。
按照常理,既是共同出版,此書內封頁應刻上“大業堂郁郁堂藏板(梓行)”,但清華大學圖書館藏本的內封頁刻為“大業堂梓行”,鈐“大業堂珍賞”朱印,如果這頁內封頁是原刻的話,為何只署“大業堂”卻不署上實際刊刻了更多書葉的“郁郁堂”呢?殊為令人費解。也許兩家書坊曾經達成了某項我們今天已難窺知的出版協議,或許清華大學藏本的內封頁並非原刻?此且闕疑待考吧。
至於明刻本《新刊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今藏中國國家圖書館)是否為書坊共同出版物,似尚有討論的空間。此書卷首有萬曆戊戌(1598)“建邑書林三台山人余象斗”序文,卷一卷二首頁題“建邑書林余氏建泉堂梓”,卷三首頁題“建邑書林余氏雙峰堂梓”,卷四首頁題“建邑書林余氏建泉梓”,書尾牌記作“萬曆戊戌歲仲夏月余氏文台堂梓”。
我曾反復仔細地核查原書,“建泉堂”“雙峰堂”“文台堂”三個坊名,均無剜挖改刻痕跡。其中“雙峰堂”“文台堂”為余象斗的坊號,“建泉堂”目前所知僅見於此書,無法確認它的主人是誰。
中原理惠博士推測“建泉堂”是余氏家族內部另一位族親的坊號,進而推斷兩家余氏家族書坊共同出版了《新刊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這有一定的學術合理性,但在理論上也不能排除“建泉堂”是余象斗坊號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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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建陽余象斗刻本《新刊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
總之,書坊共同出版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書籍史現象,中原理惠博士的探討,無疑將會引發更多學術關注,並推動這一論題研究趨於深細。
有意思的是,《新刊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也見證了我和中原理惠博士的另一段學術因緣。
2019年4月,我偶然得到一部明末清初刻本《新刻全像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殘存卷三卷四),這是朝鮮燕行使柳綎(1684-1752)的舊藏,卷三“騙害類”保存了一篇其它版本皆已缺失的《王巡道察出匿名》,令人驚喜。
我随即搜集了相關資料,撰成論文《明代公案小說的文本抽毀與版本流播——以余象斗<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為例》,先後提交給北大國際漢學家研修基地於2019年8月27日至28日主辦的“中國古典文學在東亞傳播與接受”學術會議,以及北大中文系於2019年10月19至20日舉辦的“中國古代小說國際學術研討會”。
我在論文中提到了日本京都大學法學研究科藏明刊《新刊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小說研討會期間,東京大學上原究一博士告訴我:中原理惠博士最近也在研究這部小說,正是因為她的建議,京都大學圖書館才在網上公開了藏本的全部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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萃英堂刊本《廉明奇判公案》
我拜託上原博士將我在會議上發表的論文初稿,轉呈給中原理惠博士審讀指教。2019年12月24日,中原理惠博士再次來北京調查書籍,我們約在北大中關新園咖啡館見面,我給她查閲了家藏《廉明公案》殘本,她和我分享了若干研究資料和研究進展,我們彼此交流了對於《廉明公案》小說版本流變的看法,相譚甚歡,獲益良多。
從事古典文獻學研究的學者,素日裡與古為徒,寂寞埋首於故紙堆,在現實生活中或許也並不容易被人理解接受,所以,一旦遇見同氣相求的學術同行,就會覺得格外的親切和欣喜。
我想,自從2015年我與中原理惠博士結識以來,我一直從她身上感受到了我們所共同熱愛的古小說文獻學的魅力,汲取了踏踏實實進行古籍版本實物調查研究的堅韌力量,也體會到了一名學者因為沉浸于學術世界而暫時拋開喧囂現實的那種純粹歡愉。
2022年7月17日,中原理惠博士微信告訴我,她的博士學位論文《百二十回本<水滸傳>研究》即將付梓,希望我能夠撰寫一篇序文。我頗覺意外和惶恐,也感謝她的信任。
對於《水滸傳》版本我沒有什麼研究,本無資格撰寫序文,不過,數年來,我有幸部分地見證了中原理惠博士艱辛而又漫長的調查研究過程,加之對所有從事中國古典小說文獻研究的海外學者,我始終心懐感念,因此,我願意寫下一些閱讀感受,以為中原理惠博士著作刊行的祝賀。
眾所周知,作為同屬東亞漢字文化圈的鄰邦,日本保存庋藏著極為豐富的中國古籍,尤其是明清刊本的小說戲曲,其質量和數量,實堪與中國國內藏書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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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典小說在日本江戶時期的流播》,周健強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12月版。
這些小說藏書,有力地支撐著歷代日本學者的學術研究,並形成了相對重視版本文獻的歷史傳統,從江戶時代佚名的《<水滸>刊本品類隨見抄之》,到古義堂小說家、曲亭馬琴、諏訪忠林等人的《水滸傳》文本校勘釋解,再到二十世紀以降諸如幸田露伴、神山閏次、斎藤護一、白木直也、大內田三郎、小松謙、笠井直美、氏岡真士、荒木達雄等學者的《水滸傳》研究,無不秉承著此一傳統,其研究對象幾乎覆蓋了《水滸傳》存世的大部分版本。
就此而言,中原理惠博士的書稿《百二十回本<水滸傳>研究》,無疑是對這一學術傳統的最新承繼與弘揚。
當然,中原理惠博士的書稿也留下了續作探究的空間,譬如不分卷百回本(以李玄伯舊藏本、遺香堂本、芥子園本等為代表)與百二十回本之間,究竟存在怎樣的學術關係?而包括《水滸傳》在内的古小說版本資源,也是挖掘不盡的,直到書稿出版前夕的2022年9月,中原理惠博士還曾漂洋過海遠赴美國,實地調查了柏克萊(Berkeley)加州大學圖書館所藏清文盛堂刊本《水滸傳》,這是一部利用郁郁堂百二十回舊板整理刷印的特殊百回本,書坊如此操作的意圖是什麼?郁郁堂與文盛堂是否構成共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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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伝の世界》
此外,我近期也新得了一種明刊《廉明公案》殘本,寫刻字體,半葉12行行24字,整版單頁插圖,與已知諸版本都不相同,那它又刊行於何時何地呢?
凡此云云,盖皆表明:學術永無止境,未知的才是最迷人的。作為一名文獻學研究者,我們不是在圖書館,就是在去圖書館的路上。謹以此數語,與中原理惠博士共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