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模特看上去几乎难辨真假，大多身材高瘦，脸型小巧，皮肤很有光泽。图为刘骏制作的AI模特。 （受访者供图/图）
两张内衣广告图摆在眼前：一张将内衣穿在人体石膏模特上展示，另一张则穿在一位漂亮的模特身上，她的身材和五官都堪称完美，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
电商从业者魏浪文从一位做软件开发的朋友那里看到这幅对比图时，感到相当震撼。第二张图的主人公其实是由AI制成的假人模特。对魏浪文而言，只要达到这种逼真水平，完全够用了，可以省下一天四五万元的摄影师和模特费用。“它离商用现实中的落地已经近在咫尺。”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魏浪文的一位员工干脆发帖感慨：“平面模特要失业了。”
早在2020年12月，国内就出现了首款AI模特“塔玑”，由阿里原创保护平台推出，能在目标人脸模块基础上，生成各种五官组合，形成虚拟人脸，并利用算法将服装“穿”在虚拟模特身上。有少数淘宝商家使用过“塔玑”，不过相关技术并未开源。
2022年，AI绘画掀起热潮，使用者输入文字，便可以得到由AI生成的图片。2023年第一季度，精准调整图像细节问题的ControlNet插件、更符合亚洲地区审美的ChilloutMix模型等工具陆续被推出，让AI制图的效果更加逼真。随着技术的相继开源与进一步发展，不少个人和公司开始用AI生成模特图像，并让它们换上指定服装，试图以AI模特代替真人模特。
3月，美国服装品牌李维斯宣布将与荷兰的一家数字模特工作室合作，尝试使用AI模特展示产品。
南方周末记者走访发现，虽然仍有细节瑕疵，但AI模特广告正陆续在实体与网络中出现。一位电商从业者在AI技术上投入了约200万，打算从此不再雇用真人模特；一位淘宝服装店主正在培训技术人员，等夏季上新时就换上AI模特；一位模特经纪公司老板正在学习AI绘画工具，打算不再聘用签约模特。
那么，真人模特真的会失业吗？
“它还不能做到完全自动化”
前端工程师杨图在广告行业工作，他将自己制成的AI人物图上传至抖音，两周过去，评论区的网友似乎还没有辨别出这是AI，纷纷夸赞，“你怎么这么好看啊”“漂亮”。
2022年尝试AI绘画时，他觉得可控性还不是太高，ControlNet控件出现后，杨图发现它能精准地控制人物姿势，接近他想要的效果。杨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AI生成的人物图已经较为成熟，海量的人物照片已经被喂进AI的大模型中，在此基础上，可以通过自定义训练集对模型进行微调，比如脸、衣服的部分。据他了解，目前做AI模特的同行，大多是直接使用已训练好的模型。
一般来说，只要输入相应的文本关键字，AI就能生成相应图片。如果商家想要一位棕色长发的女性模特形象，那么输入“棕色”“长头发”“女性”的关键词，AI就会生成不同样貌的棕色长发女性。在此基础上，如果商家偏好其中某一个，可以固定参数，在之后的换衣步骤中使用同一位AI模特。
杨图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了一批AI模特图片，它们第一眼看上去难辨真假。这些AI女性身材高瘦，脸型小巧，皮肤很有光泽，大眼睛、高鼻子，大部分嘴角微微翘起，连脸上的痣都清晰可见，几乎和真人一样。
但杨图说，AI图看多了之后，还是能分辨出不是真人，比如AI的脸都长得差不多、身材也类似，有些腰细得不太合理。目前，许多训练好的AI模特模型都使用了来自日本、韩国的数据，长相带有明显的日韩风。杨图的一位朋友试着训练了五六个自定义模型，再混到原先的模型里，生成的脸还是带有原来模型的感觉。“很难去校准一个完全脱离AI味的东西。”杨图说，“这个局限性当然可以解决，比如你再去训练，但是每一次训练，成本又上去了。”
对于使用AI模特的商家而言，换装试衣的技术非常关键。杨图正在帮一些商家测换装效果。目前有两种方式可以实现：一种是拍摄衣服各个角度的照片，借助LoRA模式训练这些照片，生成模特穿上这条裙子后的各个姿势图像；另一种方式是重绘，需要把衣服套在石膏假人上并拍照，将衣服部分固定下来，再生成AI模特和仿真背景。
不过问题依旧存在。前者生成的图像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地还原衣服，可能有10%的细节会丢失。杨图举例，原本衣服上的一朵小花，生成后可能会变成一个圆点。这种情况下，需要再进行细调或人工后期。而后者，每次将衣服套上模型并拍照，也会增加时间成本。“从你拍下来的照片，到直接一张成品的图，没有那么自动。”杨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它还不能做到完全自动化，就是你一键进去，它一键出来。”刘骏同样感觉到AI模特仍有局限。他原本从事动画工作，曾担任动画电影编剧，接触到AI绘画工具后，他意识到人工智能的强大，开始组建团队，在AIGC（AI Generated Content，人工智能创作内容）领域创业。
刘骏尝试过AI宠物摄影、AI人物写真等，并将生成的图片或视频上传至社交平台。他发布了一条AI模特的视频，播放量一夜之间达到十几万。一些服装厂商、创业者找到他寻求合作，刘骏正在与十几个商家洽谈，例如与跨境电商平台Shein中的几位商家已经达成合作，帮助他们制作AI模特。
在刘骏制成的图片中，根据不同的服装风格，AI模特的长相与摄影风格也不尽相同，甚至有许多外国模特。最近，他们应一位外贸商家要求，制作了东南亚外模。在外模当中，大部分商家还是偏好白人模特，“欧洲、俄罗斯那种，金发大长腿，就是好看嘛，高级、档次高，而且外模通常确实也贵一点”。
刘骏说，目前AI模特的繁琐之处在于生成之后仍需人工筛图，比如AI生成10张图，其中可能有几张质量不高，或细节画错，这时候就需要人工筛选出更好的图，再进行后续操作。
在他看来，AI模特的技术已经具备，但能否大规模商用，取决于成本和效率。“假如说成本还不够，或者成本不合算，即使有技术也没用，但是大家都看到这个前景了。”刘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AI模特可以按商家需求实现换装，但细节上仍会有错误。 （受访者供图/图）
“大家都想吃第一波红利”
2022年“双十一”前夕，魏浪文请真人模特拍摄羊毛衫专场。最初的拍摄报价单预算高达5.6万，其中包含摄影费2万元，模特费2.8万元，以及几千元的化妆费、搭配费和餐饮费。一男一女两位模特，每人的单价是1800元/小时。
当时正值疫情期间，魏浪文对这个预算感到有些压力，于是他减少了拍摄衣服的数量，缩减工作时间，也降低了对模特颜值和身材的要求，重请了价格更低的模特，最终用3.6万元完成拍摄。
对于商家而言，应用AI模特最大的动力就是降低成本，模特费、化妆费、搭配费、摄影费，以及外景拍摄的差旅费都可以省去。比如指定好夜晚路灯下、鹅毛大雪落下或海边的场景，都不用去户外，直接用AI生成即可。
除了费用问题，时间成本也要考虑。邀请真人模特需要顾及对方的档期问题，等三天至半个月都有可能，特别是每年“双十一”前，好一点的模特都要排档期。拍摄完上传图片至网盘，再下载挑选、修图、做详情页，也要花费三五天。
考虑到这些因素后，魏浪文将自己电商业务中的核心团队拉出来，和朋友的技术团队一起组建了一家新公司。他打算将整个AI模特的应用流程打通，后续再卖给电商同行，顺利的话，公司的主营业务就从电商转向提供技术的服务商。
目前AI模特的技术瑕疵，魏浪文相信不难解决。“你投入的算力成本越高，让它迭代次数越多，它的真实度就越高。一切东西都是成本问题，你可以把它做得很完美，只要你的成本足够大。”魏浪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他已经在AI模特业务上投入了200万左右，包括设备费、场地费、人力成本等，现在仍在进行技术测试。“这是一个很新的东西，也是不成熟的东西，但是大家都看到了里面的价值，所以对它的忍耐度都非常高。大家都明白这个东西将来必须要用。”魏浪文说，他已经打算之后不再雇用真人模特进行拍摄。
高飞是一家淘宝服装店的店长，他在网上看到AI模特的图片后，打印出来拿给他所在的电商公司其他领导看，他们第一时间都没能辨别出这是虚拟人还是真人。高飞算了一笔账，真人模特的报价每小时从1200至2600元不等，店铺每个月在模特拍摄上需投入8万-10万元，如果换成AI模特，只需要支付两个技术员的工资，成本压缩了三分之二都不止。
这家公司已经投入十多万元，要求技术人员学习AI技术。高飞的店铺停止了对真人模特和拍摄的投入，打算在夏季上新时直接用上AI模特。
何梓键在广州十三行做服装批发，他定期会请模特拍摄，展示给拿货的商家看。他每月上新服装四十套左右，通常拍一套的价格是100-400元。拍摄过程很简单，他将衣服寄给模特，让对方自行拍好后发来图片，但有时候，模特拍摄的效果不符合要求，衣服的搭配、质感、场景、光线都可能不理想。何梓键觉得，如果换成AI模特，这些都更容易掌控。
在小红书上，何梓键看到杨图发布的AI模特图，便联系杨图试用。何梓键给一条牛仔短裤拍了9张照片，发给杨图，但第一版生成的模特图仍然存在真实性问题，比如手指有些扭曲。
何梓键打算再拍一些照片，重新试试。他相信，通过人工多次筛图、调整细节，可以达到更好的效果。“我还是不死心，这个东西不管是用到我这里，还是把它推到市场，都是有潜力的。”何梓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大家都想吃第一波红利。”
许多训练好的AI模特模型都使用了来自日本、韩国的数据，长相带有明显的日韩风。一些商家还会要求使用外国模特。 （受访者供图/图）
“在我原本的危机感上加了一根羽毛”
2019年3月，陈莉来到上海，成为一名自由模特。她拍摄平面广告和视频，主要风格是运动、户外，用于淘宝店铺、健身App或是实体海报、商场大屏。尽管有168cm、52kg的标准身材，但她也不能免于身材焦虑。有一次，陈莉坐了几小时飞机转大巴到达片场，对方一句“太胖”，就打发她离开。陈莉安慰自己，一定是坐了一整天交通工具，水肿了。
做了五年淘宝模特的郑姿同样习惯于被否定，经常被商家摄影师挑剔胖、长痘、头发少。为了不发胖，她每次只吃半碗饭。
每次拍摄后修完的照片，都是网红风、大眼睛、高鼻梁，脸特别小。“跟我完全是两个人，我这个人跟没有存在一样。”郑姿感慨，“好像大家都在一个大众审美里面迷失了自己。”
她觉得，既然都要这样修图，直接用AI模特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反正都要P图，AI不用P了，直接就可以。”郑姿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感觉有自己的风格，那才叫真人模特；如果没有自己的风格了，那就不是了。”
有段时间，陈莉修完图之后，发现还是更被原图打动——不论是那些真实的皱纹还是斑点，至少能与质感完美的AI模特图区分开。
在陈莉看来，AI模特不会完全取代真人模特，但真人模特肯定会受到冲击，“我觉得AI是学皮相更多，它不是由内而外出来的，它是模仿无数的表象，最后形成一个中位的表象。但其实每个真人会有很大的偏差值，这些偏差值会成为比较稀缺的东西。”
她观察到，近几年的审美趋势变得更加多元，有些商家起用了大码模特和残疾人模特，一些平面广告模特不是大众第一印象中的美女，但非常生动。陈莉相信未来的趋势会越来越多元化，漂亮不再是做模特的第一要素，张力和生命力才是关键。如果换成AI模特，她不确定能否达到这种视觉冲击力和生命力。
“……我还是有工作可接，我觉得是因为除了AI可以制造出那些外在条件以外，还有一些属于人的、有人性和温度的东西需要通过镜头被看到吧。”陈莉在微博写道。
看到网上的AI模特图，李坤峰的感觉是，太完美了，以至于假。他在上海负责一家模特经纪公司，旗下有多位签约模特和兼职模特。目前的AI模特呈现出精修、磨皮的效果，皮肤质感非常完美，但真人是有瑕疵的。“这是真花和假花的区别。真花上面有一些蛀虫，有一些枯萎的地方，有一些落叶。假花会特别地完美，反而显得假。”他形容。
但如果一些商家对质感要求不高，这种AI模特也完全能够满足他们的需求，在整个金字塔结构里，下层的普通商家可能就不需要真人模特了。李坤峰比喻，如果模特市场是一个大蛋糕，AI模特肯定会抢占一部分，抢走的是所谓低水平模特的份额。他感到危机，到时候不仅部分真人模特面临失业，经纪公司可能也难以为继，“就好像头上悬了一把利剑，你不知道这个利剑什么时候插下来”。
入行第一天，陈莉就深知这行的不稳定性，没有人能保证下一单是在什么时候。即使签了经纪约也一样，公司最多签三五年，但三五年过后是什么状态、市场又喜欢什么样的模特，一切都是未知。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过气，会慢慢地接不到活，或者只能接越来越便宜的活，每个人都是有花期的。”陈莉说，“我们一开始都很知道这不是一个稳定长久的职业，大多数都是觉得，老天爷给我这口饭我先吃着，到时候再说，赚一天是一天。”她28岁了，到35岁时，也许还能接到单，但可能是成熟的妈妈、奶奶类模特需求，价格大不如前，“大家都希望在那一步到来之前找到更好的职业”。
第一眼看到AI模特图时，陈莉没有认出那是假的，仔细分辨才看出来。AI模特的逼真还是让她产生了一些危机感，“它在我原本的危机感上也就加了一根羽毛那么多而已”。陈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正在准备营养师考试，为转行做准备。
作为经纪公司老板，李坤峰有很现实的考虑，为了节省成本，他开始裁员，不再签约新模特，打算全部换成兼职。签约模特要配经纪人、助理等，费用高，不如跟兼职模特合作。“模特就是一个商品，但是这个商品有他自己的思想，不太好管控。”
他不同意“真人模特是有情感的”这类说法，当AI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什么温度、什么感觉，不都一样吗？”他认为一张好的模特照是包括化妆师、摄影师等在内的所有人共同创造出来的，模特只是锦上添花的一环。
李坤峰正在了解和学习AI模特技术，尝试用AI绘画工具Midjourney生成人物图。“你打不过就加入嘛，”李坤峰说，“我们本来就是做模特的，到时候客户想要AI模特，我们就做AI模特的经纪人。”他调侃道，也许以后AI模特也会出现像柳夜熙那样的虚拟人，到时候他就做这类知名AI模特的经纪人。
“不要被自己框死，我们得活下来。”李坤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应受访者要求，杨图、魏浪文、高飞、陈莉、郑姿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翁榕榕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嫄媛 陈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