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有个地方,叫老昌岗头

老昌岗头:渐行渐远的陈年旧事
作者/周玉潭
去下垟爬山,一定要去爬爬老昌岗头。
下垟村是文成最西北的一个小山村,位于铜铃山镇驻地西北3公里处。村庄四周重重叠叠都是山,高大巍峨,峻峭秀丽,形态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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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垟俯瞰图  张慧冠/摄
老昌岗头在下垟的最西面,海拨1336米,是文成第三高峰。顺着山的东面的一条山脊往下,有一自然村名叫考地,村民大多为毛姓,祖先从泰顺叶七村迁居而来,先到捣臼源(现为猴王谷)烧炭卖钱,后至下垟租田种作,最后定居在考地这个山坡上。初来时在山脊处盖一草寮居住,后人丁兴旺,就在下面平地建起木屋,称原草寮为“老厂”(毛氏祖辈方言称草寮为“厂”),山脊上的山也就顺理成章地叫做“老厂岗头”,后地名登记时改为“老昌岗头”。
远远望去,老昌岗头山势险峻,满目苍翠,与别的山没有什么不同。但它的确是一座特殊的山,它的特殊就特殊在它所处的位置。文成诸山,以飞云江为界,江北之山皆属洞宫山山脉的支脉南田山脉,而南田山脉的起始点就是老昌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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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昌岗头全貌  张慧冠/摄
老昌岗头是瓯江与飞云江的分水岭。天降雨雪,一不小心被风吹到西北坡,顺山而下,就会汇入滔滔的瓯江洪流;稍不留神飘向东南坡,勇往直前,到达的就是飞云江。顺着老昌岗头东南坡往上,就见一条小河汩汩而下,小河虽小,却能长流不息,是飞云江文成境内最大支流峃作口溪的源头。因发源处经过一大片杉树林,因称杉树塆。往下流,水渐渐大了,有人在此挡坝,灌溉山下一大片农田。流出农田,水弯弯曲曲奔腾向前,经下垟、过石垟林场,汇入高岭头水库、高三电水库,称高岭头溪。出水库一路前行,纳沿岸诸溪,气势日益雄壮,取大名为峃作口溪,在龙湖村注入飞云江,总长42公里,流域面积289平方公里。
老昌岗头还是文成景宁两县的分界处。山顶中间有防火路,只是有一二年没人清理了,长满了杂树野草。防火路西北方,皆属景宁,东南方皆为文成地盘。秋日里, 我与朋友去下垟爬山,站在顶峰之上,西北望是群山莽莽,一片绿色海洋,波浪高低翻滚,在阳光下明暗交错积叠,在正西方向有一片淡黄色特别显眼,那就是大仰湖,景宁湿地保护区,哪一片黄色是湿地荒草。东南看是莽莽群山,在阳光下同样明暗交错,烟色朦胧,杨顶岗、绿水尖、防火台跃入眼底,远远地能还能看到几处村庄房屋,镶嵌在绿海之中,美丽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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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的山坳头岭
我们是顺着一条古道爬上山顶的。古道起点下垟,经过老昌岗头相邻的山坳头山,至山坳头与老昌岗头两山的坳门往下至景宁杨斜,往上经过老昌岗头至景宁大仰,全程十多里路,大部分路道处在山坳头山上,因取名山坳头岭。岭比较险峻,旧时下垟张氏家族出资修路,将路面铺上石头,在半岭修建路亭,取名半山亭,亭不是很精致,却很有名,亭前面之山也因之取名亭岗坪。现在亭没了,山路也少有人走,路上长满杂树与野草,路面积满污泥,扒开泥土,还可看到当年铺设的石头。路延伸至老昌岗头,路中的灌木已高过人头,因而我们说是在路上走,其实已在树林中穿行了。后来干脆离开山道,顺着山脊往上爬,山很陡,长满密密的树木,因而爬得有点辛苦。
古道是从下垟至景宁杨斜、大仰以及东坑的必经之路,从文成至东坑方向走亲戚、办事都要经过这条山岭。但山岭过于险峻,又偏僻,因而行走的人并不多。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成了文成村民去景宁扛木材的主要通道,山道也因之热闹了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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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昌岗头近景
村民扛木材是为了赚钱。景宁县为了保卫森林,禁止木材外卖,在56省道设立检查站拦截木材,而文成瑞安等城镇居民建房又急需大量木材,于是就有人偷偷去景宁买木料,通过山道扛到文成地界卖给城镇居民,从中赚取中间价,收入不菲,每一趟少至十多元,多至三四十元,甚至五十元,当年外出打工一天也就一元三毛钱,因而此举就成为村民的一条生财之道,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背木材队伍之中。背的人多了,政府就组织人员拦截,木材被拦后一律没收。村民为避拦截,白天休息,晚上出动,避开大道专走险难之路,从大仰住上至老昌岗头,再往下至山坳头,再从山坳头岭分道至干坑坳,再往上爬杨顶岗,至竹苗。天黑、路险,一路担惊受怕,为养家糊口实在是以命相搏。拦柴队也就相应半夜出动,选择必经之路设卡拦截,使你逃无可逃。村民骂拦柴队残忍无情,拦柴队骂村民可恶狡猾,又怎知双方背后都有着难以言说的困苦与无奈。现在想想,一方为了保卫森林,一方为了家庭生活,似乎都无过错,这只能说是一个时代特有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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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棚坦
从山坳头往下也有故事。在离干坑坳300米左右的岭上,有许多坪坦,这些坪坦有一个共同名字,叫兵棚坦。1963年,工程兵8813部队承担建造文成西坑至景宁东坑段56省道,此路段地势险峻,工程情况复杂,修建异常艰难。干坑坳四周无村庄,当时建造公路的连队就在这里搭棚居住。
关于军队建造公路之事,我的老家上垟(离干坑坳十多公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有深刻记忆。当时有一支连队驻扎在村里,生活艰苦,以班或排为单位住在农房里,搭上木架铺上稻草二十几个人一起睡在狭窄空间里;工作繁重,不管天晴下雨,部队都有出工,特别是冬日,天寒地冻,部队仍铲开冰雪挖岩运土,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村民看了都心疼。造路还需要爆破,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工作,有一个叫陈兴祥的战士,因去处理哑炮不幸牺牲,永远留在这块土地上,我读小学时,我们还列队去瞻仰烈士墓。但这一群青年人,生龙活虎,丝毫没感到困苦劳累,雄赳赳出发,气昂昂回来,整天乐呵呵的,棉被折叠整齐有序,一有空闲,就啊啊地高唱军歌,见到村民一张笑脸,经常帮忙村民打扫卫生、料理农活。这快乐劲把村民也感染了,那两年,村庄里也似乎特别有生气。
几十年过去了,56省道变为322国道线,即将改线,但村民们仍念叨着这一群军人。据说,前几年有一群老兵又来过这里,来走他们亲手建造的路,看他们奋斗过的村庄,村民也热情接待了他们,请他们吃饭,可惜没留下联系电话。
我不知道居住兵棚坦工程连队的情况。问了一些村民,也讲不出所以然来,只知道他们曾经来下垟村购卖大量的稻草盖棚铺床。我想他们应该比住在村庄的军人更艰苦,夏天草棚会更闷热,冬天里要经受更多的风霜。仔细算算,这些士兵如今也都是接近八十岁的老人了,也许他们此刻正在某个地方,回想着这方土地,回忆这段艰苦经历。现在兵棚坦上树木森森,四处寂静无声,如有可能,我真想听听当年的士兵站在这里给我们讲讲他们年轻时的故事。
在老昌岗头正前面,还有一座山,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煤窑丼。据说从前有人在此山坳建窑烧柴收集烟尘,卖给工程队涂刷砖墙。因称烟尘为墨煤,从而此处名为煤窑丼,但已不能考证此事的真假。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已无树木,村民为驱赶野兽,年年放火烧山,从山脚烧到山背,从这座山烧到那座山,满眼望去黑乎乎的一片。春天来时,山上长满山蕨、犁头菜,因而村民就成群结队来山上摘山菜,这也成为当年的一景。
1970年,下垟大队响应政府“植树造林,绿化祖国”的号召,决定在煤窑丼建立小林场,大队部一声令下,一场绿化煤窑丼1200亩荒山的植树运动就开始了,整个大队一百多男劳力全部上山,同时还发动几十位妇女参加到植树队伍中来。5个生产队五片山,五面红旗在山岗上迎风飘扬,每个人你追我赶,争夺第一。
煤窑丼离村五里多路,为节省来回时间,大家将中饭带到山上吃。时间到了,村干部一声哨响,100多人这一堆那一簇围在一起吃饭,大家带的是番薯丝饭,下饭的是咸菜,条件稍好的,也只是番薯丝里加点米。冬天寒气逼人,树枝、荒草都挂着冰条,泥土也冻成硬块,大家用锄头敲掉冰块继续挖。吃饭时,饭包冰成一块,大家就烧起火堆,将饭烤暖了再吃。
这一年冬天,大家一直挖到农历12月27日才放假过年,28晚上,大队部开会决定,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正月初一,吃过早饭,造林队伍又浩浩荡荡向山上出发。整个冬季,全村投入一万多劳动力,硬是将煤窑丼3百多亩荒山开成水平带。开春后,村里在县农业局帮助下,全部栽上树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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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场旧址
栽上树就要有人管理,于是每个生产队抽出两个劳动力来管理山地,开始在煤窑丼建造管理房。10个人齐心协力,5月份开始从远处开采石料,砍伐木材。8月份就建成石木结构屋子,5间两层,17个房间,小林场有了居住与办公的场所。11月份,全村劳动力再次上山,向山坳头山、老昌岗头进军。
1973年,小林场迎来了新生力量,文成县21位应届高中毕业生到下垟小林场插队,成为小林场常住居民。一把锄头,一把柴刀,一双山祙,在这偏远的深山,开始了他们艰辛的历程。砍柴辟山,他们不知道处理荆棘,手被割得鲜血淋漓;挖掘水平坦,不到半天就满手水泡,腰酸背痛;上山挑担,双肩被压得红肿,双脚打颤。但他们硬挺过来,打窟、种树、抚育、开荒、烧灰、育苗、插秧、割稻,什么活都干,什么事都做,一年之后,就俨然像个老农了。他们在这里度过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用自己的汗水为小林场的发展做出贡献,也与下垟这方山水结下深厚的感情,1976年后,知识青年陆续上学、招工、参军,离开了这块土地。2003年后,每隔五年,他们就来下垟相聚一次,看看自己奋斗过的第二故乡。
小林场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下垟村也被评为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1975年全省林业会议在石垟林场召开,参加会议的代表专门参观了下垟小林场。1977年三级干部会,县委书记带领300多名干部,全程参观了小林场的建设情况。1978年,村里在煤窑丼盖了八间牛棚,饲养20头牛,30只羊,1979年林场植树面积扩大至5500亩。小林场曾一度成为村民心中的骄傲。
年与时驰,时光老去。我们从老昌岗头下来,走至小林场驻地,当年栽下树苗已成大树,四周都是郁郁森林。但站在小林场屋基前,看到的却只是满地的荆棘野草,小林场房屋已经倒塌,只剩下半堵石墙,当年的篮球场,已成为茂密树林。在当年屋基的边沿,站立着一棵树径盈尺的柳杉,这棵树是刚建场时栽下的,当时只是一棵小树苗,现已成参天大树。
注:“岗”在方言里应写为(土夅),但因(土夅)是偏僻字,有些电脑不能显示,因而以“岗”字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