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门峡生态文学周丨生态文学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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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25日至29日,全国首次以生态为主题的文学周活动——“黄河之约·绿水青山三门峡生态文学周”活动将在我市举办,届时,来自全国的著名作家、文学爱好者和新闻界人士将齐聚“黄河明珠·天鹅之城”,走进绿水青山,共话生态文明。今日,本报特推出生态文学作家李青松近期发表的《生态文学的情感》,共享生态文学的情感魅力。 
生态文学的情感
李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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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泪是具有隐私意味的东西,一个人不要轻易流泪。然而,当你控制不住,眼泪一定要流的时候,那就流吧,如果能不让人看见,最好不要让人看见。
       二O二二年四月二十二日,我关上屋门独自一个人流泪,一粒一粒,一颗一颗,为一个人的离世而流泪。事实上,我与这个人并不相识,从来没见过面,更谈不上他帮助过我,提携过我,可以说,我们没有任何交集,但我却为这个人流泪。一个上午,除了流泪什么事情也没干。那是一个悲伤的上午。
        他叫雅克贝汉。
       他的作品曾经深刻地影响了我,让我明白了两个词:节制、情感。
       之前,我已经很少看电影了,却因雅克贝汉的名字,我于二OO四年的某一天,走进了电影院。当我看完《迁徙的鸟》的最后那一刻,影片巨大的震撼力几乎令我目瞪口呆了,我全然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影院的,自己该去哪里,该去干什么了。
    《迁徙的鸟》是雅克贝汉执导的一部自然纪录片。影片描写了各种候鸟为了生存而艰难迁徙的历程。从寒冷的北极到炎热的沙漠,从深邃的低谷到万米高空,候鸟在迁徙的过程中,面对各种危险和人类的贪婪,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胆略、智慧和情感。全片没有大开大阖的戏剧情节、跌宕起伏的人物命运,有的只是鸟的遭遇、欢乐和不幸。鸟类的飞翔是一种奇迹,羽翼在风中扇动,我们似乎能够触摸到风的颗粒,然而,看得越清楚,内心便越是凄凉。
       这部长达九十六分钟纪录片中,旁白和解说只有那么简单的几句。我没有一个字一个字去数,但据数过的人说,解说词竟然不超过五百字。从表述的意思来看,这五百字应该是指从法语原版翻译过来的汉字,而不是指法语单词。
       雅克贝汉为何要拍这样一部纪录片?
      童年时期,雅克贝汉是个顽皮的孩子。他喜欢爬树,喜欢掏鸟蛋。“孩童时代的面孔,连同内心深处的情感对每个人来说是如此的珍贵。在日后的人生道路上,幼年的记忆无法磨灭。”一个秋日的黄昏,当雅克贝汉注视着一群叫不出名字的候鸟扇动着翅膀从容飞过巴黎上空的时候,他忽然想飞。他说:“在人类的梦想里,总有一个自由的梦想——像鸟一样自由飞翔的梦想”。
       雅克贝汉说:“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东西就是情感。”是呀,人的一生,会经历无数的事情,但我们能记住几件呢?记不住几件。然而,我们倾注了情感的事情,会永远记住。比如,初恋;比如,高考;比如,发表的第一篇文学作品。也许,雅克贝汉拍摄《迁徙的鸟》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就是情感使然。
       由此,我想到了生态文学创作问题——我们在谈论“地球”“人类”“使命”和“责任”等大词的时候,是否忽略了一些最本质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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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自然时,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思考了什么?我们为之倾注了多少情感?就生态文学创作而言,也许语言、结构、叙事方法等都是可以学来的,但是情感是学不来的,因为情感属于每个人的生命个体,它是无法替代的。
       同文学一样,生态文学与公文及新闻等文体的重要不同,就在于它是有情感的东西。人,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人,一旦接触了外物,必然产生某种感受。情感,是人的内在心理活动。情感是复杂的,也是多变的。它是随着人的立场、观点和生活经历的不同而流动和变化的。
       置身自然,作家产生什么样的情感,创作的作品就会涌动着什么样的情感。可以说,情感激发是生态文学创作的动因。面对一棵树时,你看见树里的水了吗?没有。但树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水在树体里流动。谁说水是无形的?树长什么样水就长什么样。情感不是单独存在的,它是通过语言浸润在作品中,是通过作品的品质来表现的。毋庸置疑,所有生态文学作品都饱含着作家情感经历。
      生态文学的本质是以情感人,而不是以理服人。触景生情,托物言志,说的都是人与自然的情感关系。在情感的驱动下,生态文学涉及的内容千姿百态。然而,对于作家来说,仅仅触景生情是不够的,情景理于一体,才是生态文学追求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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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之所以创作《北京的山》,是因为我在北京的山上有过一段时间的生活经历,那段生活经历有我的记忆,有我的情感。我在《北京的山》的后记中,专门讲到我与北京西山的故事。或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决定自己走生态文学创作之路。在滔滔人世里,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三十三年来,义无反顾,从未放弃。
       一九八九年五月,我被派到林业部绿化基地参加造林劳动(那时中央国家机关各单位,在北京西山均有造林绿化基地,承担一定的造林绿化或幼林抚育任务,新毕业的大学生分批参加这样的劳动锻炼)。每天猫腰撅腚,挖坑打穴,植树造林,幼林抚育,劳动强度之大,只有手上磨起的血泡和茧痕知道。至于植树造林多少棵,抚育幼树多少亩,我一概不记得了。然而,绿化基地角落里,三块大石头支起的一口大黑锅,木柴烧得旺旺,锅里飘出的肉香,令饥肠辘辘的我们,馋涎横流的情景,我却印象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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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后,我常常一个人爬上山顶,坐在一块青石上,遥望喧嚣笼罩的北京城,然后瞥一眼西山夜幕降临时那些模糊的树影及其森林的轮廓,试图找出西山与北京城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西山的森林与北京生态系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然而,终究是茫茫然没有答案。
       从生态学角度看,从来没有一座孤立的山,它连着一切呢。地球生态正在发生着改变,不仅仅局限于气候。它的许多方面可能变得更糟。在所有影响地球未来的各种因素中,最关键的因素还是人类。我们的思维和观念,我们的行为和习惯,我们的生活方式无不对地球产生重要的影响。地球的事情并不广大而遥远——山的事情就是地球的事情。
       山有自己的黑夜和黎明。地球从不倒转,但地球也有性格,也有脾气。当黎明咬断了黑夜,当时间撕破了空间,地球上便有了蜿蜒起伏的山。
       可是,我要说,山与山的差别不是高度,而是情感。
       庐山,高耸与广阔兼具,险峻与秀丽相融。人置于山中,从现世虚无和烦恼里解脱出来,舍弃功名,看透一切,一个超越了世俗的生命就产生了——仙。我没有见到过庐山的仙,但庐山的仙人洞还在。陶渊明不是仙,陶渊明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庐山人。他辞官后,又回到庐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南山,就是庐山。他卧云餐雾,躬耕田垄,他的心是属于庐山的。
       李白,一生爱山——“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他五次登临庐山,七次登临敬亭山。李白写过上千首诗,但写的最好的诗,一首曰《望庐山瀑布》,一首曰《独坐敬亭山》。前者,写出了庐山瀑布的美和气势;后者,写出了人在落魄和孤独的境遇中,山的不弃和温暖。敬亭山在安徽宣城,高不过三百米,如今却是江南最具盛名的“诗山”。他为何七次游敬亭山呢?因为他的精神偶像叫谢朓,曾做过宣城太守,在任期间经常游敬亭山,写下了大量诗文,对李白产生过重大影响。李白去世后葬在安徽当涂青山脚下,那里也曾是谢朓筑屋幽居之地,故山名又称谢公山。李白佩服的人不多,但他“一生低首谢宣城”,如此归宿,李白也算是如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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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霞客活了五十六岁,上千次远游,写了几百万字的《徐霞客游记》。虽然流传下来的只有六十多万字,但其中写山的篇目还是占了大部分。若论对黄山的情感,没有人能胜过徐霞客。“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瞧瞧,他用最具情感的否定句式来赞美黄山。徐霞客真是了不起,他让我悟出了一个道理——文学的最高境界不是肯定,而是否定。尽管,在《徐霞客游记》中找不到这句话的出处,但我宁愿相信这句话就是徐霞客说的。
       徐霞客登黄山的日子是个大雪天,雪深盈尺。随他登山的只有一个樵夫。积雪渐深,石级愈加险峻。樵夫问他:“先生,此漫天大雪,行路艰难,你上山是要找什么东西吗?”徐霞客不知该怎么回答,便说:“是呀,不找东西,上山干什么呀?”经过千辛万苦,终于登上了光明顶。光明顶上有一块巨石,石上长着一棵怪异的老松,虬枝横斜,盘根错节。徐霞客爬上巨石,依松而坐。只见天都峰与莲花峰并肩而立,四周是一片冰雪世界。向下看去,极其陡峭的悬崖和峻峭的山岭,一览无余。良久,樵夫走到徐霞客身边,问道:“先生,看这漫天大雪,你不在家烧火取暖,围炉煮酒,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却不惜舍身,冒死登顶,图啥?黄山再美也不值得如此冒险呀?”
       徐霞客沉思不语。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是痴人。” 何谓痴?情感的极致谓之痴。是呀,在寻常人眼里,徐霞客一定是一个痴人。徐霞客的游历始于天台山,终于鸡足山。他写作《天台山游记》的那一天(一六一三年五月十九日),若干年前,被国家定为“中国旅游日”。这是山的荣耀,也是文学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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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还不能说陶渊明、李白和徐霞客就是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生态文学作家,然而,对山的那份真情,今天的我们又有几人能与他们比肩呢?
       山,对于文学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们是该像山那样思考了。如果说,文学就是人学的话,那么是否可以说,生态文学则是人在认识自然过程中的情感产物呢?是的,一个人只有对山有了情感,山才能置于他的心中。情感有厚薄,情感有温度,情感无需证明。情感能播撒种子,情感能生长万物,情感能生发云雨,情感能创造艺术,情感也能涵养爱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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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里,我不能不提到另一位人物。他不是电影导演,不是作家,不是诗人,而是一位日本的画家,他叫奈良美智。
     奈良美智专门画同一个小女孩,几十年没有变过。那个小女孩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但却成为了标志性人物。那个小女孩大头,翘发,斜眼看人,一副傲慢无所谓的样子。用传统的眼光看,那个小女孩是典型的问题女孩。因为,有时她提一把刀,有时握着拳头,有时叼一根香烟——这分明是我们印象中好女孩的反面形象嘛!从那个小女孩的眼神里,有人看出了愤怒,有人看出了轻蔑,有人看出了挑衅的味道,总之,这不是一个寻常观念里的女孩。令我吃惊的是,这样一个女孩却受到了全世界年轻人的喜欢。据说,目前,他的画是全世界最贵的。
       其实,奈良美智的画风很简单,就是用粗线条勾勒那么几下,就可以称其为作品了。
       他从不关注市场,市场却偏偏关注他。
       有无数人追随他,学习他的绘画技法,克隆他的画,克隆他画中的女孩,试图成为奈良美智第二,但没有一个人取得成功,为什么?——差别就在于情感。
       奈良美智说:“我是面对自己的内心画画。”
      奈良美智出生于日本青森县,小时候就孤僻,不合群,上学偏偏绕道沿着一条小河走;有时,无故旷课,坐在石头上看着河水空想;上课时注意力也不集中,总是看着窗外,于是,老师给他的评语是“有空想癖”。
       他不喜欢上学,不喜欢被管教,酗酒,吼摇滚,也惹是生非,曾经被警局带去训诫过。
       想想看,他画的那个极具个性的问题女孩有没有他自己的影子呢?有没有他内心深处不便言说的东西呢?技法和理论不能解决的,就属于情感问题了——情感里包含着他个人的经历,包含着他对世界的看法,以及对人性的认识。
       奈良美智说:“孤独和疏离是我创作的动因。”
       我为什么要讲奈良美智呢?他与生态文学什么关系呢?他与生态文学几乎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奈良美智让我认识到了生态文学的价值。
       有人曾经问奈良美智,如果你拥有一扇窗的话,你会用它看什么呢?他平静地回答——群山。
       奈良美智的回答深深触动了我。当时,我正在写作《北京的山》。我知道,群山,代表着自然,代表着某种圣洁的东西,也代表着某种品格和精神。原来,一个人不管在艺术上有多杰出的成就,有怎样巨大的影响力,他的作品有多高的价格,但他心里最渴望看到的东西还是自然。
       于是,我一下就喜欢上奈良美智(尽管我对他画的画,有我自己的看法)。因为,在内心深处我们都有某种共同的东西——对山的情感,对自然的敬畏和尊重。
        生命只有一次。人,仅有一次人生。
       人一生做一件事情,需要目标和信念。但是,支撑一个人持续做下去的一定是情感。有了情感,创作就不觉得累;有了情感,所有的付出就不计较回报;有了情感,即便在苦寒或者落魄的境遇中,人生也能闪耀出别样的光彩。我想,无论是陶渊明、李白和徐霞客,还是雅克贝汉和奈良美智,皆是如此吧。生态文学创作,亦然。
(原载《北极光》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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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青松,生态文学作家,长期从事生态文学研究与创作。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第六届、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