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长峰医院住院部东楼，多处窗户被烧黑。（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2023年4月18日，从12点57分接警到13点33分扑灭明火，北京长峰医院的大火燃烧了约36分钟，却夺走了至少29条人命。
4月19日中午，北京市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北京市丰台区人民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会上介绍，火灾当天下午，北京市卫健委迅速调集29辆救护车300余人次急救力量，截至15时30分，共转运伤员71名，涉灾病房楼其余住院患者均已妥善安置。
遇难者多数是老人。26名住院患者的平均年龄高达71.2岁，60-69岁3人，70-79岁13人，80岁以上5人。截止到4月19日下午3点，仍有3人是危重症、18人重症，尚未脱离危险。
北京市消防救援总队副总队长赵洋表示，下一步，我们将痛定思痛，举一反三，聚焦医院、养老机构、高层建筑、地下空间等场所、单位，扎实开展排查整治，推动落实消防安全责任，整改消防安全隐患，维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
再过三天，原本是李启明的奶奶出院的日子，“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周五就要出院了”。可他最终在佑安医院的太平间里找到了奶奶的尸体，也正是出事后，他的脑海里才逐渐浮现出长峰医院里的种种异常。
异常狭窄的走廊，“120的急救小推车都拐不过去”。“进入病房需要打开一扇密码门，即便知道密码，也要费大劲才能推开”，身处其中会明显感到，“这里不太像一间医院的布局”。
解放日报记者曾在事发后进入楼内查看，他们发现起火的东侧楼一层可通往主楼，但发生火灾的四层及以上楼层无法通往主楼，且仅有一个楼梯可供逃生。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到了一位名叫解秋生的包工头，他承包了长峰医院ICU的净化工程，主要是为ICU做无菌处理。
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火灾前一天净化工程刚刚完工，还没来得及验收，他们完工之后还有其他的工程队正在施工。按照北京市消防救援总队副总队长赵洋在火灾情况通报会上的介绍，事故原因初步判定系医院住院部内部改造施工作业过程中产生的火花引燃现场可燃涂料的挥发物所致。
当时，仍在施工的ICU位于三层，按照解放日报的报道，四楼烧得最为严重，正好位于正在施工的ICU楼上。由于避讳数字四，该楼没有四楼，四楼被标记为了五楼。住院楼的楼层指示牌显示，“5F”为外科病区和手足外科病区。
不到一个月前的3月20日，位于靛厂路291号的北京长峰医院刚刚被列入丰台区《2023年度消防安全重点单位》，整个丰台这样的重点单位有1033个，是全区消防工作的重中之重。
长峰医院所在地受丰台区六里桥街道办管辖，消防安全管理人是王朝阳，南方周末记者从4月18日晚开始致电该管理人，其电话一直无法接通。
对于重点单位配套的消防措施，消防安全法有明确规定，比如应当进行每日防火巡查，并确定巡查的人员、内容、部位和频次。
本该成为消防安全重点管理单位的长峰医院却在一场过火面积并不大的火灾中，造成了严重人员伤亡，这让李启明心底萦绕着一个巨大的疑问。
“看见和运送的主要是老人”
4月18日22时许，南方周末记者来到长峰医院。此时东楼外立面有多处窗户被烧黑，医院附近已拉上警戒线，警察在附近执勤。一些患者家属聚集在医院门口，等待院方给出失联亲属的下落。
一名下午参与火灾救援的护工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在14时-18时间，他来到东楼一层，参与了人员的救援和转运。“根据人员的生命体征情况，我先后把三人送去了301医院、右安门医院和丰台医院。”
他说，火灾之后，从东楼内抬出来的患者主要为老人。
据长峰医院附近的商户回忆，医院的火势是在18日12时许起来的。“有客人说外面着火了，我们出去看情况。好多消防车过去了，这个楼上烟还挺大的。”事发现场斜对面约五百米处的驴肉火烧店一位店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现场目击者赵林称，13时半左右，住院部已经着火。“医院门口围了很多人，烟特别大，空调上全都坐着人，好多人喊救命。”
“整条路都是消防车，估计得有几十辆，一眼望不到头。”赵林描述，由于事发地在医院背面，有铁栏杆围挡，消防车辆难以进入。有一处云梯连接在事发楼栋七八层左右的高度。
烟雾浓厚，困在空调上以及往下跳的人若隐若现。“三层以下没有烟雾，也没有人，都是从上面冒烟。”有人顺着打结的床单和窗帘慢慢下滑。“我看得特别清楚，有一个顶层的女孩拉着床单滑了一半，一松手，掉到下面一个三四层小楼的楼顶。”这座低矮的小楼位于医院事发楼栋右侧，赵林看见至少有四五个被困的人，从窗户朝小楼方向跳楼求生。
13时33分，现场明火被扑灭。
14时许，上述护工来到长峰医院的东楼一层。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自己此前没有去过东楼，刚到一层时，自己往楼上看了一眼，“室内只剩一个框架了，漆黑一片”。
现场救援的任务是将楼内尚有生命体征的人员运送至附近医院。“消防人员先分辨楼里的人有没有生命体征，我们再根据情况的严重程度送到就近的医院。”
他介绍，自己一个下午都坐着长峰医院的救护车，分别将伤者送至其他医院。他运送的第一个老人在救护车上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那时你没有心情难过，有病人就赶紧往医院送，咱毕竟希望人活着。”
他说，自己看见和运送的主要是老人，但也有医护人员在火灾中受伤。
火灾当晚，一位姓王的患者家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的姐姐今年67岁，4月14日来医院住院部8楼住院，4月17日上午刚做完手术，平时由护工看护。18日21时，得知医院失火的消息，他开始给姐姐和护工打电话，“打手机是通的，但就是联系不上”。
与姐姐失去联络后，王先生又给主治医生打电话，但主治医生也不清楚现场情况。随后，王先生与亲戚便来到长峰医院门口，寻找姐姐下落。
赵女士76岁的父亲因为失能常年住在长峰医院的住院部。当日19时许，平时照看父亲的护工告诉她，医院出事了。“微信说的，欲言又止，没怎么说就挂了。”
赵女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父亲住在起火楼栋的7楼。事发后，父亲去向不明，医院没有工作人员与其对接，也没有人将死伤名单告知他们。
到达医院后，赵女士开始在执勤的警察处登记信息，她说自己的登记序号为30。赵女士介绍，父亲平时没有运动能力，也不会说话，在与其他家属简单沟通后，她得知起火楼栋内还有数个与父亲情况类似的老人。
18日深夜，一些家属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医院尚未通知他们起火的事，也没有人告知患者的去向。“住院的病人都有手环，上面包含了病人的姓名、年龄、床号等信息的。”赵女士说。
2023年4月19日，北京长峰医院发生火灾后，调查人员检查被烧毁的走廊。 （视觉中国/图）
至少受罚11次
长峰医院（870890.OC）是一家民营医院，还是新三板上市公司。这家医院是一家以血管瘤治疗为特色的专科医院，据经济观察网报道，起火楼栋五楼以上主要住的是老年病、临终关怀一类的病人，多数腿脚不便。
血管瘤的主要患者是婴幼儿，为何北京长峰医院会出现临终关怀病房？南方周末记者查阅其2022年半年报发现，其时长峰医院正在转型，将以婴幼儿和青少年为主的患者群体逐步向青壮年中老年覆盖，从立足满足大半径远距离就医的特色病种逐步向100公里半径的周边社区型病种延伸，增加中医及康复等学科。
长峰医院的转型与其所陷困境密不可分，从2020年开始，它就陷入亏损。2020年，归母净利润为-3729.34万元。2022年上半年，亏损持续扩大，公司营收和归母净利润分别为2.53亿元和-3264.38万元，分别同比减少5.12%和153.23%。
长峰医院称，主要原因是疫情之下，公司加强新媒体运营宣传使得销售费用增加，但营业收入仍比同期有所减少，而战略转型过程中新增学科处于成长期，营业成本增长较快。
眼下，长峰医院正在出售资产求生。近期公告显示，公司将以1500万元的价格将长沙湘城康复医院有限公司100%股权出售给湖北庆柏企业管理有限公司，以535.5万元出售其持有的广州长峰医院有限公司51%股权给鄂州市素墨广告有限公司。
作为一家民营专科医院，广告成本是其最主要的支出。2021年，广告及业务宣传费5325万元，占销售成本的一半。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它采用了一种独特的广告方式，长峰医院旗下各院年年都会举办“为各地儿童进行血管瘤免费筛查”活动，主要依托于“还笑童颜血管瘤胎记基金”，这只基金成立于2013年8月28日，是中国华侨公益基金会下设的一只公益专项基金。
长峰医院以基金会的名义，免费招募患者，事实上得到救助的人极少。如2018年首届暑期长峰医院全国千名血管瘤患者公益援助、百名治疗费全免援助贫困患者招募活动，提出为千名14岁以下儿童提供公益援助，为百名贫困患儿全免费用。
但中国华侨公益基金会2018年工作报告显示，还笑童颜血管瘤胎记基金在9省多个市县开展“全国婴幼儿血管瘤公益筛查义诊与培训”活动，却只有7名贫困血管瘤患儿获得了医疗资助。
长峰医院的困境从慈善活动的支出中也可见一斑。中国华侨公益基金会的审计报告显示，2018年，还笑童颜血管瘤胎记基金支出43.86万元，2019年49.37万元，到了2020年、2021年，支出骤降，只有11.66万元和14.33万元，降幅达70%。
此外，长峰医院平时就问题频出，时常遭遇行政处罚。南方周末记者统计，自2016年起，丰台区卫健委至少处罚了它11次，原因五花八门。
如未按规定填写、保留病历，两次医疗废物储存不符合卫生标准，两次任用非卫生技术人员从事卫生技术工作，安排未经职业健康检查的劳动者从事放射工作，未保证从事放射工作的人员佩戴个人剂量器，以及手术器械清洗消毒未达标等。
4月19日，长峰医院被新三板停牌。
医院消防监管难度大
数位医疗建筑行业人士表示，近年来很少见到医院发生如此严重的安全事故。“医院偶尔着火起火是有的，经常是很快扑灭的小火情，像此次长峰医院导致伤亡人数众多的悲剧，以前几乎没有遇到过。”中国建筑节能协会绿色医院专业委员会秘书长朱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火情发生，建筑防烟排烟系统是关键。
“实验表明，烟气垂直扩散速度可达每秒3-4米，一座20层的大楼，如对烟气不加控制，只需20秒左右的时间就能从底层上升至顶层。”原国家卫计委、住建部和中国建筑标准设计研究院出版的《中国医院建设指南》一书介绍。
烟雾报警应最先响起。
刘明是一家建筑设计集团副总裁，曾参与过国内多家三甲医院项目设计建设。以刘明的经验来看，医院病房走道如果配有烟感、热感、气感报警器，发生险情后医院就能及时收到报警，启动相应的应急响应，“有些是全自动的，有些是需要专门人员去处理的”。
火灾中的烟气，对人体危害不可忽视。2022年4月23日，“北京消防”官方微信号曾介绍，火灾中80%的人是被浓烟熏死而非烧死。
“火灾房间燃烧旺盛时，二氧化碳浓度可达15%-23%。一般人员接触10%左右的二氧化碳会引起头晕，严重者会发生昏迷、呼吸困难，甚至处于呼吸停顿状态，失去知觉。”《中国医院建设指南》写道。
华南地区一家大型建筑设计研究院的博士研究员董建表示，此次事故中的医院住院楼，其实是医疗建筑中特别需要注意消防隐患的重点场所。
“一般来说，住院病人的床头均设有吸氧装置，而氧气就是助燃气体，同时病房大量使用塑料的一次性洁净用品和床上用品其实都是可燃物，甚至可能产生有毒气体。”董建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
和许多动辄十几楼二十几楼的高层、超高层的医院大楼相比，长峰医院住院部的楼高其实并不高，只有八楼。
董建仔细看了长峰医院外立面的照片后分析，“再高一点，这个楼就不属于多层建筑，而是属于高层建筑的范围，对应就要执行高层建筑的防火规范，需要付出的建设成本就会更高。”
对于医院建筑而言，24米以上为高层建筑，需配备消防电梯，每层还需设有25平方米的避难间。
“消防电梯的存在，主要是便于消防队员及时到达指定楼层去搜救或者运送消防物资，所以建造消防电梯及前室也有较高的防火排烟要求。”董建介绍，如果遇到起火一时间逃不出建筑，大家也可逃到相对安全的避难间，“因为避难间的门和墙体都是防火、耐燃的材料和工艺”。
若医院的消防隐患重重，施工不当则可能成为最终的导火索。
“施工阶段需要很多个班组参与，比如负责总图景观的、室内装饰的、室内管线安装、土建工程、混凝土浇筑等等。”李嘉表示，很多施工人员的能力水平和合规意识并不理想，加上监管方看得不一定很仔细认真，实际建造过程很难完全按照设计图纸的要求来，“会有很多打折扣的地方”。李嘉在国内某大型央企建筑设计院工作多年，多次参与过医疗建筑设计项目。
2021年，北京大学人民医院保卫处赵志全等人曾对2000年1月1日至2019年12月31日间北京地区26起医院火灾进行梳理：26起医院火灾中涉及12个起火部位，其中施工工地发生7起火灾，造成3人遇难，排在第一位。
《医疗机构消防安全管理九项规定》的解释说明特意提到，新增了对动火管理、临时用电、装修改造等方面的相关要求。“装修、改造、施工单位向医疗机构的消防安全管理部门备案和签订安全责任书情况”是防火安全检查的突出重点。
据多家媒体报道，北京长峰医院的部分楼栋是由酒店改建而来，“天眼查”显示，医院目前所在的北京市丰台区靛厂路291号此前是北京西部大酒店有限公司。该酒店成立于2001年，2011年底被吊销营业执照。
“如果此次长峰医院事故还涉及建筑改建，那和平地起楼的施工还不一样，原有建筑的所有消防措施都要重新按照医疗建筑的标准来调整，对于疏散的楼梯、通道、电梯的建造要求完全不同。”李嘉介绍。
刘明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医院项目有专门的防火工程。
国家卫健委颁布的行业标准《医疗机构消防安全管理》还规定，医疗机构每季度应组织工程人员开展一次消防安全教育培训，其中就包括排烟风机、送风机、消防水泵等设施的应急启动。
根据《北京市消防安全责任监督管理办法》，消防安全重点单位应当制定并完善火灾扑救和应急疏散预案，并至少每半年进行一次演练。
长峰医院在2023年2月27日的一篇新闻稿中指出，医院将严格落实火灾防控措施，建立以院长为首，联合各科室负责人组成的消防安全领导小组，值班人员每天对全院各部门容易引起火灾的部分进行巡查，已经形成了“齐抓共管、群防群治”的良好局面。目前，该新闻稿已从长峰医院官方微信号中删除。
广州艾力彼医院管理中心主任庄一强还注意到，出事的长峰医院是一家二级医院，这就意味着和三级医院相比，长峰医院在后勤管理方面的人员配置、消防设备、资金投入方面或许不够到位。
“像三级医院会有专门分管后勤的副院长，以及总务科、保卫科或者后勤科专员来负责日常的消防巡查和培训，而且消防演练的频次可能更高一点，半年来一次全院的消防演练，一些小医院或者管理较为松懈的医院就做不到。”庄一强说。
以三级医院江苏省人民医院的保卫处为例，现有在编及聘用制职工30人、临时工51人，全处（本部）分成7个班组，工作性质为24小时三班制，分别是消防监控中心、病房楼门卫组、前后门车辆进出管理组、院内车辆管理组、门急诊内卫组、经济民警队、院内巡逻组。
“演练一般都很少，有的医院会定期在走廊放一点烟雾，把排烟风机打开，看看有没有效。”华南理工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副总工程师王钊曾多次参与建筑消防安全检查，但几乎每次都会发现建筑防烟排烟系统发生故障，“通常不见得是坏，而是效果不好”。
（文中李启明、赵林、李嘉、刘明、董建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姜博文 汪徐秋林 黄思卓 宋炳晨 海阳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婧怡 郑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