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赫梯帝国灭亡再考察

作者:李政
来源:《历史研究》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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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强盛一时的赫梯帝国,在公元前1200年前后突然灭亡。内部统治秩序瓦解,是该帝国崩溃的根本原因。赫梯自建都哈吐沙起,王权斗争始终不断,帝国后期更是达到白热化,国家岌岌可危。经济基础脆弱和生产力水平低下,使赫梯国力不足以维持政权稳定,无法为国家发展提供必要保障。赫梯对外推行武力征服及其实行的附属国政策,为帝国灭亡埋下隐患。此外,帝国在后期遭遇特大旱灾,导致粮食、牧业资源和劳动力严重匮乏,加速了帝国解体进程。
关键词:赫梯 半游牧民族 安纳托利亚 古代文明 海上民族
赫梯文明继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和古埃及文明而起,从半游牧半农耕阶段跨越式步入文明社会,不断借鉴周边民族文化,一度成为公元前两千纪近东世界发展最快和最具活力的文明体。赫梯人建立的国家,成为与古埃及、巴比伦以及亚述旗鼓相当的强国。然而,蓬勃发展和强盛一时的赫梯帝国历经三四百年发展,在公元前1200年前后突然彻底灭亡。
流传至今的赫梯语文献没有直接记载国家灭亡的原因,赫梯文明的消失成为世界古代文明史研究中的不解之谜。长期以来,该问题一直受中外学界广泛关注。“海上民族”的侵袭和打击,一度被看作青铜时代晚期地中海东部地区诸如乌伽里特等文明古国毁灭的主因,赫梯文明衰亡的原因同样被归结于此。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以来,赫梯语文献断代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加之新文献相继出土,特别是青铜板铭文和多篇象形文字鲁维语文献的发现,使重新认识赫梯晚期历史并反思赫梯文明衰亡原因成为可能。与此同时,一些学者将赫梯文明衰亡归因于气候变化导致的干旱饥荒,更有所谓社会动荡、地震、人为放弃说等,但认识或过于单一化,或本身存在偏颇。本文以赫梯语文献为基础,考察赫梯历史发展脉络,综合分析各种内外矛盾以及自然灾害等因素,深入探讨赫梯帝国灭亡原因。
一、王权斗争与统治失序
印欧赫梯人在迁移并定居安纳托利亚半岛中部地区后,一步步确立统治地位。他们迁都哈吐沙之后,进入全新发展阶段,逐渐成为安纳托利亚乃至近东世界强国。但是,赫梯国家的繁荣和强大,无法掩盖统治阶级内部持续不断的王权争斗,争斗贯穿赫梯历史且不断加剧,从阴谋暗杀走向公开夺权。
建都哈吐沙的第一位国王是哈吐什里一世,在他统治时期,王室内部爆发激烈斗争,他废黜先前选定的接班人——他姐妹的儿子,后以品行和能否恪守国王意志为准绳,重新选择接班人,但招致姐妹反对乃至公开对抗。哈吐什里一世之女因为自己的儿子未能得到王位,起而反对父亲;哈吐什里一世之子受到蛊惑,同样与父亲对抗。
国王穆尔什里一世在位期间征服巴比伦,但惨遭妹夫汉提里及其女婿兹坦达联手谋害。谋杀事件结束了赫梯古王国的辉煌阶段,破坏了哈吐什里一世建立的效忠国王的统治秩序。从穆尔什里一世到铁列平,王室内讧不断,王权斗争十分激烈,铁列平敕令陈述了先后爆发的多起血腥杀戮事件。兹坦达杀死了国王汉提里的儿子,继位为王,后来却惨遭其子阿穆那杀害,胡兹亚是阿穆那之后的赫梯国王。围绕最高统治权的持续争斗造成内政不稳、国力衰退,赫梯的势力范围很快萎缩在半岛中部哈吐沙周边,以致铁列平说,赫梯人无论去哪远征,都是战败而归。赫梯不仅失去在叙利亚北部的影响力,甚至面对半岛东南部兴起的强国基祖瓦特纳,也不得不承认该国的强大地位并认可其国王伊什普塔赫苏为大王。赫梯在安纳托利亚半岛以外寻求发展的努力告一段落。
中王国时期,赫梯尽管已建立王位继承制,但围绕王权的争斗并未消失。禁卫军首领穆瓦塔里暗杀胡兹亚二世,掌握国家最高统治权。穆瓦塔里的夺权又一次引发王权斗争,导致赫梯国家陷入新一轮政治危机。据柯林斯研究,吐塔里亚一世/二世在他父亲堪吐兹里等支持下打败穆瓦塔里一世,夺取王权。此时期最大篡权者莫过于苏皮鲁流马,据穆尔什里二世国王瘟疫祷文记载,面对赫梯国家遭受瘟疫打击,他坦诚交代了父亲的罪恶:其父苏皮鲁流马得到一群官兵支持,在暗杀年幼的王位继承人吐塔里亚之后,如愿登上王位。
不断加剧的夺权斗争使赫梯陷入内困,一度失去在半岛的权势,招致周边国家攻击。来自西部的阿尔查瓦人和北部的卡什卡人攻入赫梯,使哈吐沙遭受火灾,赫梯人一度被迫迁都。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致信小亚半岛西部小阿尔查瓦国统治者塔尔浑塔拉都,告诉他赫梯的情况:“一切都结束了,哈吐沙的赫梯国家瓦解了。”可见,赫梯王权斗争的尖锐化,直接影响甚至左右整个国家安危,正如布瑞斯等学者所说,赫梯在此时期几乎崩溃。
赫梯帝国前期,国家迅猛发展,在苏皮鲁流马一世统治下迈入近东世界大国行列。穆尔什里二世、穆瓦塔里二世军事和外交的不断胜利,使赫梯帝国达到鼎盛。哈吐什里三世和妻子普都海帕,与古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签订《银板条约》,象征赫梯走向繁荣和稳定。但哈吐什里三世的篡权行为再次打断赫梯发展进程,他罢免并放逐乌尔黑—泰苏普国王,引发王室新一轮政治斗争。此后,哈吐什里三世和普都海帕重新选择继承人,取消长子奈里卡里王位继承权,推举幼子吐塔里亚为继承人。吐塔里亚四世直截了当地说:
那时,我父亲封我兄长为太子,他没有给予我王权。我父亲曾封我的兄长为太子。那时,我的父亲废黜了太子——我的兄长,当他把我的兄长从太子位置上赶下来后,把我置于王位之上。
哈吐什里三世和普都海帕在王子之间制造新矛盾,打乱原有继承关系,加剧王室内部不稳定并导致权力斗争接踵爆发。
吐塔里亚四世充分认识到王室内部政治危机,很可能即位不久就制订“致贵族官员的训诫条例”,指出赫梯到处都是王权的后代,列举帝国时期以来四位国王的后代,视其为王权争夺者。王室内部危机四伏,随时可能爆发流血斗争。他要求贵族官员只能保护他的后代,而不是其他人。吐塔里亚四世显然高度重视统治地位和后代的王权地位,他训诫王子、高官和贵族,严格约束他们的言行,认为王室危机不仅来自多位先王的后代,自己的亲兄弟和异母兄弟等都可能反叛。他告诫要警惕任何可能觊觎王位的人,不能与他们合谋,要站出来揭发他们,及时向国王报告。吐塔里亚四世还制订细致严密的行为准则,将王子、高官和贵族可能威胁统治的行为,置于神灵誓言和打击之下,以此加强对他们的管理和统治。柯林斯认为,可能由于哈吐什里三世另一儿子海斯尼的图谋,吐塔里亚四世才对官员进行训诫。
吐塔里亚四世还采取其他措施,试图获得更多势力支持来加强王室内部稳定。布瑞斯认为,他恢复兄长奈里卡里的吐胡堪梯即王位继承人身份,继续使其具有较高政治地位。虞纳尔等学者基于一篇占卜文献认为,吐塔里亚四世甚至在继位之初,就寻求与穆瓦塔里二世的后代乌尔黑—泰苏普之子和解,把奈亚城附近的一座城给了他们。他采取的另一重要措施是,与穆瓦塔里二世的另一后代塔尔浑塔沙国的封王库伦达签订条约,承认库伦达为塔尔浑塔沙的王。在条约中,库伦达得到许多特权:允许在塔尔浑塔沙自由选择继承人,划定边界线并明确其控制的地域范围。更为重要的是,库伦达获得与卡尔开米什封王同等政治地位和权力,仅次于赫梯的国王和太子。显然,吐塔里亚四世对库伦达作出巨大让步,表明该时期他面临众多潜在反对力量。但让步很可能未满足库伦达要求,未使他放弃夺取最高统治权的企图。1986年,在哈吐沙遗址第三神庙发现了库伦达的两个印文,清楚证实库伦达拥有赫梯国家大王的称号和头衔:我主、大王、拉巴尔纳,库伦达。学者认为,他很可能在吐塔里亚四世远征期间夺取都城哈吐沙城,从而自称大王。哈吐沙部分城墙和神庙在吐塔里亚四世时期惨遭大火毁坏,进一步佐证了库伦达夺权称王的真实性。
正是在吐塔里亚四世统治时期,赫梯帝国开始衰落。在他之后,赫梯帝国历经阿尔努旺达三世和苏皮鲁流马二世短暂统治。苏皮鲁流马二世留下的誓言表明,他即位称王并非一帆风顺:
赫梯臣民反对他(阿尔努旺达),但我没有过错。如果他有后代,难道我愿意绕过他吗?我愿意承认他的后代,(因为)他没有后代,我询问他是否有一位怀孕的妻子,但并没有。阿尔努旺达没有留下后代,难道我会置他的后代不顾,冒着犯罪风险另立一主吗?
苏皮鲁流马二世提到臣民公开反对兄长阿尔努旺达三世,他本人则极力表白自己是兄长的支持者。他为了兄长利益甚至四处调查,寻找兄长是否有一位有孕在身的妻子,似乎只要有,就会支持兄长的后代继位。可见,苏皮鲁流马二世的王位继承,受到质疑和挑战。不过,他的誓言未必可信,其兄长未必没有一位怀孕的妻子。很可能正是在他授意下,臣子挺身而出,倡议立他为王。
苏皮鲁流马二世记载了高等级木板书吏向他发誓的情况,显示赫梯统治阶级内部矛盾依然尖锐,威胁王权的势力依然存在且不断强化:
我承认的只是我主苏皮鲁流马的后代。我将不会站在另一个人的立场上,他或是老苏皮鲁流马的后代,或是穆尔什里的后代,或是穆瓦塔里的后代,或是吐塔里亚的后代。
正如吐塔里亚四世的训诫条例,苏皮鲁流马二世公开列举威胁其王权的主要对手。不同之处在于,他追溯并补充了苏皮鲁流马一世的后代,增加他父亲吐塔里亚四世的其他后人。显然,苏皮鲁流马二世清醒认识到要面对更多竞争对手,形势更加严峻。
上述文献进一步证实,到赫梯帝国末代国王统治时期,统治阶级内部权力斗争局面没有彻底改善,反而更加错综复杂。王室后人不断增加,王室内部已无团结可言,先王的后代觊觎王权,国家统治根基越来越脆弱。特别是1988年在哈吐沙南堡遗址发现的象形文字鲁维语文献,记载了赫梯末代国王苏皮鲁流马二世远征塔尔浑塔沙封侯国。据柯林斯研究,该时期塔尔浑塔沙国的统治者是哈尔塔普——曾经的赫梯国王乌尔黑—泰苏普之子,也是库伦达的侄子和继承人。新近出土的鲁维语碑文显示,该国王已宣称自己是大王。此类发现充分说明,赫梯地方统治者不满足已有政治地位,公开反对国王,寻求独立,国王不得不出兵镇压并收复失地。赫梯国王对地方统治者的远征非同寻常,是已知唯一一次。这次反叛也是乌尔黑—泰苏普和库伦达家族公开反对国王的延续,而且此次对抗无疑使哈吐沙政权和赫梯帝国陷入严重危机。苏皮鲁流马二世时代的文献表明,赫梯帝国统治机制已处于分崩离析边缘。
二、经济实力脆弱
农业和畜牧业是赫梯的经济命脉,园艺业、手工业和商业活动也受到统治者高度重视。但是,安纳托利亚半岛中部广大地区属于内陆高原,北部为黑海山脉(Pontic),南部为托罗斯山脉(Taurus),均为东西走向,平行立于南北,内陆中部高原被南北群山遮挡,少有风雨影响,使该地区处于半干旱状态。赫梯核心地区恰恰位于两座山脉之间的半岛中部及偏北部广阔高原地区,地势较高,属内陆高原气候,夏季炎热干燥,冬季漫长而寒冷。虽然整个小亚半岛河流多达21条,但分布范围广,绝大多数短小且流量不大。中部地区的哈里斯河是半岛最大河流,流经赫梯人主要生活区,流量受季节和气温影响较大。此外,该河流经地区主要是中部高原,除河谷地带外,难以形成大面积灌溉农田。可以说,半岛中部自然条件并不优越。
考古学研究认为,安纳托利亚高原的环境过于恶劣,不适于早期居民居住,在旧石器时代乃至新石器时代,人类在该地区定居,但农耕文化发展十分有限。借助考古学研究成果,可清晰看到另一景象,在旧石器时代,人类在安纳托利亚的活动主要集中在半岛东南部邻近叙利亚北部、西南部沿海和内陆,以及西北部邻近海岸线一带,中部地区极少,而且在哈里斯河以东的中部大部分地区尚未发现人类足迹。新石器时代以来,安纳托利亚南部地区出现定居点,但中部偏北即赫梯人后来活动的中心仅出现两个定居点,实际上中部高原地区居民点的分布没有明显变化,未出现人类大规模活动迹象。史前时期人类在安纳托利亚的活动足迹充分说明,半岛中部高原地区的气候和水资源等自然条件不及周边地区,西部、西南部和南部沿海各地气候更加湿润,东部高地的降雨量也更加可观。赫梯核心地区不具备发展农业的突出优势。
赫梯人作为游牧民族,定居于安纳托利亚半岛中部后,以牛、绵羊和山羊为主要家畜,在畜牧业发展的同时开始农耕生活,农作物主要是大麦、单粒小麦、小麦和红小麦、豌豆和裸麦等。大麦在较贫瘠的土地上也能生长,在天气炎热和降水偏少等情况下,收成能得到基本保障,是赫梯主要农作物。所以,大麦种植得到重视,在半岛中部主要遗址均有大量发现,是哈吐沙遗址出土谷物中数量最多的一种。现今生活在土耳其中部的老人还流传一句口头禅,“在好的年景,我们吃小麦,牛吃大麦,在坏年景,我们吃大麦和牛”。可见,大麦在他们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赫梯人大面积种植的另一谷物是单粒小麦,其耐旱也耐寒,对土壤要求不高,适合在高原种植。灌溉农业也发展起来,人们开挖沟渠,引水灌溉,灌溉农田还被纳入法律管理和保护起来,意味着此类田地规模有限且十分珍贵。安纳托利亚半岛中部广大地区谷物种植种类和数量,进一步说明当地土壤、地势和气候条件状况。事实上,除大麦、单粒小麦和红小麦外,该地区种植的其他豆类作物,也是耐旱和耐寒的;葡萄、榛子和无花果等园艺植物,同样与炎热且较干旱的气候环境相适应。
不可否认,赫梯人生活的地区,农作物和园艺作物种植有较大局限性。特别是一旦遭遇较长时间干旱,粮食作物种植和生长面临严重困境,产量必然减少。畜牧业也因为草场干旱遭受打击,陷入衰退。因此,该地区较为恶劣的自然状况,是赫梯经济发展的不利因素,在一定条件下将加剧国力衰败。事实上,赫梯始终存在经济问题,如谷物和牧业资源不充足,劳动力长期不足等。
首先,食物短缺或饥荒长期存在。中王国时期多封公函证实出现饥荒。国王给一位官员下达的公函指出:“一场饥荒已降临,你带领马里斯塔城的军队,让他们为宫廷耕种谷物……让他们在收割季节填满宫廷的谷仓。”国王下达给地方官皮塞尼的公函中,提到地方官曾报告饥荒。至少有两封地方官之间的公函,提到大麦和小麦种子短缺问题。在第一封公函中,卡苏向黑穆伊里抱怨:“如果不是你们拿走塔皮卡城、安兹利亚城、哈里亚城和哈宁卡瓦城播种的大麦和小麦种子,那么,它们一定能被用于上述几个地方的耕地上。”在第二封公函中,卡苏再次向黑穆伊里询问种子事宜:“普利从卡塞普拉城向我致函:‘关于塔皮卡和塔哈沙拉的耕地,黑穆伊里没有给他们种子,没有种子。’”在收发双方不明的公函中,两处提到食物匮乏,“食物短缺问题出现在人们面前。……此外,因为国家出现食物短缺,波及卡塞普拉城,让他们安排他[……],让他们去取种子并运送到城里”。地方官哈吐什里在公函中提到面包,发出“不要让王子们饿死”的请求。
同一时期的公函还强调保护庄稼。在粮食短缺以及周边敌人不断抢劫和威胁的情况下,国王要求地方官员迅速抢收庄稼,避免被敌人抢劫一空。在致塔塔和胡拉的公函中,国王说道:
看啊,皮赛尼从卡塞普拉城给我致信:敌人正在夜间大规模行[军],一支60[0名敌军],另一支400名敌军正在收割庄稼。当你们收到此信,请向卡塞普拉城跑去。如果庄稼成熟了,收割它们并运到打谷场。不要让敌人破坏它们。
地方官员阿梯乌纳在致国王的公函中,请求派军队保护庄稼:“如果国王、我主派遣步兵和战车兵……敌人将不会破坏安兹拉城和它的谷物,也不会破坏农田。”文献中提到饥荒、种子和食物不足,以及国王的应对表明,该时期已出现粮食危机,庄稼播种、收获和安全受到高度关注,是关系国家命运的大事。
在公元前两千纪晚期,赫梯再次发生饥荒。女王普都海帕在致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信件中提到:“在我的大地上,我甚至没有大麦!”赫梯帝国晚期的多位统治者,包括哈吐什里三世、吐塔里亚四世、阿尔努旺达三世和苏皮鲁流马二世,都向遥远的古埃及法老和地中海东岸属国发出支援粮食的请求。拉美西斯二世派遣船队向遭受饥荒的赫梯运送谷物,其在给哈吐什里三世的回信中提到,“让赫梯的王子黑斯米沙尔玛迅速接收所有船只、大麦和小麦”。柯林斯等认为,哈吐什里三世时期,赫梯开始依赖海外粮食援助。
古埃及法老麦尔涅普塔赫(前1213—前1203)也向赫梯派遣船只运送谷物,“以拯救赫梯国家的生命”。克兰戈尔认为,麦尔涅普塔赫援助的赫梯国王可能是阿尔努旺达三世,即赫梯历史上倒数第二位国王。在一封赫梯国王致乌伽里特国王尼克玛都三世或阿穆拉比的信件中,收信者被要求派遣船队,从地中海东岸地区的穆基什(Mukish)将2000柯珥(约450吨)谷物运送到安纳托利亚南部赫梯港口乌拉城(Ura)。此信将谷物运输视作生死攸关的事情,遗憾的是,由于泥板残缺,无法证实书信是哪位赫梯国王发出的,但据接收者来看,很可能是末代国王苏皮鲁流马二世所发。
吐塔里亚四世和苏皮鲁流马二世还先后发动海战,远征地中海东部岛国阿拉什亚。阿拉什亚位于安纳托利亚和北非海上连接线中段,扼守古埃及和乌伽里特向赫梯运输谷物船队的航线。赫梯如果征服阿拉什亚,使其成为属国,无疑将确保赫梯人粮食运输生命线的畅通。两位国王发动海战,与赫梯在当时遭遇饥荒有一定关系,表明饥荒的严重性和战胜饥荒的紧迫性。
畜牧业在赫梯的社会经济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牛、羊等家畜在农业生产、日常饮食和宗教祭祀等方面不可或缺,但牛、羊等家畜资源并不充裕。玛沙特出土的中王国时期公函表明,赫梯国王高度重视畜牧业和园艺业。在90封公函中,除一部分关切农业问题外,11封涉及畜牧业和葡萄的种植、收获、运输,以及安全问题,特别是国王要求地方官员切实保护牛、羊,不能为敌人所劫,避免敌人破坏羊圈。阿达德—贝里在给国王的公函中,汇报他将派侦察兵远赴哈皮都尼山,确认那里没有敌人的行迹后再安排牛、羊离开塔皮卡城。赫梯国王向一位地方官下达公函:“关于你在信中写到的……事情:‘卡什卡人已占据邻近羊圈的地方,向我派遣军队。’我已派出许多士兵,严密监管羊圈,保护羊群。”
从古王国到帝国时期,多位赫梯国王的年代记记载了赫梯大肆掠夺周边乃至叙利亚北部诸国牛、羊等情况,特别是穆尔什里二世多次提到从战场带回的牛、羊不计其数。可见,赫梯的牲畜资源不能满足日常生活需要,只有向外掠夺。此外,赫梯的法典及其与周边国家签订的条约等,也提出确保赫梯人的牛、羊安全,避免遭受敌人洗劫和屠杀。
其次,赫梯劳动力资源或人力资源严重不济。赫梯人作为移民,在小亚开辟疆域,建立国家,然而人口数量十分有限。同时,长期征战和内耗削弱了赫梯人的规模,特别是帝国初期遭受长达20年瘟疫,人口大减。正如穆尔什里二世在瘟疫祷文中所讲:“自从我成为诸神祭司,人们在我的治下不断死亡,已是第20年了。死亡在赫梯持续,瘟疫还没有从赫梯消失。”此外,大量文献证实,至少在中王国时期,士兵要在农时充当农民,参加大麦、小麦等作物种植、收割和运输等,还要承担保护牛、羊的任务。
历代赫梯国王为缓解劳动力和兵力匮乏,不断在半岛以及周边地区大肆掠夺士据笔者统计,至少有29份公函关注农业、畜牧业和园艺业问题。其他相当一部分公函因为书写在泥板上,破损不全而难以勾勒全貌和统计。兵和平民,这显然成为远征的主要任务。赫梯国王记载了俘获平民俘虏的数量,铁列平记载:“他(穆尔什里一世)远征并毁灭哈拉颇,将该地的俘虏和财物带回哈吐沙。”吐塔里亚一世/二世提到:
[当]我征服阿苏瓦国后,[回]到哈吐沙城。我把俘获的10000 名步兵和600名战车兵,以及[战车]兵的首领带回哈吐沙城,并且让[他们]定居在哈吐沙城。
穆尔什里二世在年代记中更是多次提到,从阿尔查瓦国带回王宫的俘虏达66000人,从半岛东部带回的俘虏达3500人。穆尔什里二世的行动与赫梯国家遭受瘟疫打击密切相关。当然,赫梯国王提到的俘虏数量未必全部可信,即便如此,看似极为夸张和炫耀胜利果实的数字,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国王的迫切需求和国家的现实状况。
事实上,赫梯中王国时期阿尔努旺达一世的“致边境指挥官的训诫条例”,证实了俘虏在赫梯的身份转换。他们在赫梯国王的安排下成为农业生产者,符合国王的行动目的:
他们在给平民俘虏分配种子后,让边界指挥官监管所有人。如果某人说:“给我种子,将种子耕种在我的田地上,我将会收获满满”,就让边界指挥官关注(他们),当收获时节到来,让他收割那片田地。
再次,赫梯严格管理奴隶。赫梯制订专门条款,严控奴隶逃亡,同时奖励抓回奴隶的人。“若一位男奴逃跑到鲁维地区,他的主人将支付给带他回来的人6舍客勒银。若一位男奴逃到敌国,谁带他回来,谁将拥有该奴隶”,该条款的制订,充分说明赫梯存在劳动力流失问题且较为普遍,也说明奴隶回归是十分急迫之事。“若一位男奴或女奴逃跑,他或她的主人无论在谁的地方发现,都将支付一个月报酬,男奴12舍客勒银,女奴6舍客勒银”。需要强调的是,上述两种情况都反映奴隶主人须支付较高报酬,就《赫梯法典》确立的买卖价格看,奴隶的主人所支付的报酬,大体等同于购买一头耕牛或一名手工艺人的价格。《赫梯法典》中有关奴隶逃亡的条款,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奴隶数量并不充足,奴隶是赫梯社会经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劳动力。
最后,赫梯社会经济活动存在较严重的欺诈和偷盗行为。早在古王国时期,铁列平已颁布条例杜绝粮食生产活动中的欺诈行为。一篇致祭司和神职人员的训诫条例进一步证实,在赫梯中王国时期,农业生产活动中依然存在欺诈行为,如谷物播种、储存以及耕牛使用中的欺骗,国王将欺上瞒下和将国家财产据为己有的行为视同犯罪,处以最严厉刑罚。该时期一封公函记载,地方军事指挥官不满他人控告,告诉行政官员自己没有拿走任何物品,表示将向国王汇报此事,请求调查并还自己清白。赫梯新王国时期诉讼文献记载了行政官员可能监守自盗,官员受审时交代了占有生产工具等情况,称据为己有的不过是旧工具。
《赫梯法典》严惩盗窃粮食者。法典第96条规定:“若一名自由民男子盗窃谷物储存罐,并得到罐中谷物,他要用谷物填满储存罐,支付12舍客勒银,并以其房屋做抵押。”国王阿尔努旺达一世要求边境指挥官严格管理谷仓,牛、羊等家畜,以及农田和蔬菜果园,及时清点数量。不言而喻,欺诈和偷盗是重罪,会受严厉处罚,表明国家并不丰裕,不时出现粮食和牧业危机等状况。
总之,赫梯经济始终存在诸多不稳定因素,自然环境和人为原因都在削弱经济实力,农业发展和粮食供给方面存在的问题长期未得到根本解决,经济基础薄弱;加之周边国家或部落不断觊觎其粮食和牧业资源,赫梯长期稳定发展受到严重威胁。
三、外部环境与对外政策
在赫梯人来到安纳托利亚半岛之前,该地生活着土著哈梯人等部族。公元前两千纪以后,鲁维人、帕莱克人以及胡里人等陆续迁移到半岛。鲁维人主要居住在半岛南部和西南部。一部分胡里人很可能在赫梯古王国后期逐渐向半岛渗透,主要定居在东南部。本土居民和外来移民或以部落形式存在,或建立多个城邦国家。虽然赫梯逐渐兴盛并成为半岛最强国家,但周边地区始终存在大大小小的邦国或游牧部落,赫梯一直多面受敌,生存和发展举步维艰。
在赫梯早期发展阶段,国王对邻近国家采取军事征服政策。从拉巴尔那到哈吐什里一世、穆尔什里一世,诸如胡皮什那和乌尔苏等半岛各邦国先后被征服。铁列平以武力夺回前几位国王统治时期失去的部分势力范围。中王国时期,吐塔里亚一世/二世和阿尔努旺达一世,在半岛西部阿尔查瓦、北部卡什卡和东部伊苏瓦不断征战,特别是取得对西部地区22国组成的阿苏瓦反叛联盟的胜利。
中王国晚期和帝国时期,赫梯周边许多被征服国家纷纷反叛,吐塔里亚三世以及帝国开创者苏皮鲁流马一世发动军事活动,先后征战半岛西部阿尔查瓦、北部卡什卡和东部幼发拉底河上游伊苏瓦地区邦国。穆尔什里二世征战长达20多年,平定半岛北部、西部以及东部地区的叛乱,打击敌对势力。穆瓦塔里二世再次平定北部卡什卡人和西部卢卡等地区的反叛活动。帝国晚期,吐塔里亚四世和苏皮鲁流马二世出兵镇压卢卡、维亚纳万达、塔米那和玛沙等新兴敌对势力的叛乱活动。
赫梯国王面对周边和邻近地区各国势力,始终推行武力征服政策。不难发现,赫梯国王不断征服周边邦国或部落,表明他们在一些地区的胜利往往是短暂的,军事高压只能换取一时妥协,无法保持长久稳定,被征服各邦国在赫梯王位更替或内部矛盾激化时不断反叛。从整体上看,赫梯核心地区的周边环境长期动荡不安,外部敌对力量始终威胁国家安危。
铁列平以后,赫梯国王调整对外政策,在继续推行军事高压政策的同时,运用外交等手段处理与邦国的关系。赫梯国王将归顺的部落和大小国家基本上都纳为属国,大多签订附属国条约。吐塔里亚一世/二世和阿尔努旺达一世很可能与北部卡什卡各部落签订多个附属条约,阿尔努旺达一世还分别迫使伊什麦里卡贵族和乌拉国签订条约。新王国时期,苏皮鲁流马一世继续推行附属国政策,征服哈亚沙、米拉和米坦尼三国后,分别将女儿嫁给其统治者。穆尔什里二世通过签订附属国条约,在半岛西部阿尔查瓦地区分别扶植塔尔伽什纳里、库潘塔—库伦达和玛那帕—塔尔浑达建立哈帕拉、米拉—库瓦里亚和赛哈河等附属国,还将姐妹许配给库潘塔—库伦达。穆瓦塔里二世把妹妹嫁给西部邻近赛哈河国的新任国王玛什吐里。哈吐什里三世将女儿远嫁东部地区伊苏瓦附属国统治者。赫梯国王的附属国政策逐渐覆盖安纳托利亚半岛几乎所有被征服地区,建立起地域范围广、邦国众多的庞大附属国体系。
然而,附属国政策表面上有利于赫梯国王,但附属国条约除要求附庸效忠赫梯国王,还迫使他们履行各种不平等义务,无疑给其带来沉重负担。因而,大部分附属国随时寻求机会对抗乃至摆脱赫梯国王。如北部卡什卡地区游牧部落尽管被置于最严厉管控下,但在吐塔里亚一世/二世和阿尔努旺达一世统治结束后就背弃誓言、撕毁条约,继续与赫梯为敌,在中王国晚期一度席卷赫梯北部并迫近其都城。
西部阿尔查瓦地区作为赫梯走出半岛和开拓叙利亚北部势力范围的大后方,邦国林立,政治斗争十分复杂,敌对活动长期持续。吐塔里亚一世/二世接纳主动寻求庇护的玛都瓦塔归顺,但后者并非完全效忠国王之人。玛都瓦塔不满赫梯国王的任命和安排,多次违背誓言,擅自采取军事行动,特别是秘密联手其他国家,对抗赫梯驻守西部地区的统帅,杀害赫梯将军基什那皮里。玛都瓦塔后来又吞并哈帕拉,半岛西南部地区一度处于其控制之下。中王国晚期,半岛西部阿尔查瓦诸国发展壮大,小阿尔查瓦国统治者塔尔浑塔拉都与古埃及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建立联系,寻求发展空间,对赫梯王国构成威胁。
帝国时期,赫梯国王对西部阿尔查瓦诸国实施更积极灵活的政策。但是,附庸玛那帕—塔尔浑达与赫梯的敌人小阿尔查瓦国结盟,后来在穆尔什里二世施压下,才重新站在赫梯一边;归顺穆尔什里二世的西部米拉旺达国统治者,在穆瓦塔里二世时期投靠阿黑亚瓦;赛哈河国在统治者玛什吐里死后,又开始对抗赫梯,吐塔里亚四世不得不平定叛乱。哈吐什里三世统治时期,在小阿尔查瓦国统治者皮亚玛拉都乞求下接受其归顺,但赫梯王子奈里卡里前去任命皮亚玛拉都为附庸时,却遭后者羞辱。皮亚玛拉都投降是假,实际旨在发展自己的王国。到末代国王苏皮鲁流马二世统治时期,来自西部、西南部的威胁日益严重,阿尔查瓦地区的卢卡和拉兰达等邦国不断反叛,苏皮鲁流马二世只得一次又一次出兵远征。
在半岛东部地区,早在赫梯中王国时期,赫梯国王附庸帕胡瓦国王米塔就违背誓言,与赫梯国王的敌人之女成婚并反叛。据记载,阿尔努旺达一世召集帕胡瓦国、苏赫玛国、胡里国、玛尔梯亚国和皮梯亚里克国的使者开会,列举米塔的过错,向他们通报已向米塔发出通牒,要求引渡米塔及其家庭成员。赫梯在该地区面临复杂政治军事挑战。帝国时期,哈吐什里三世将女儿嫁给伊苏瓦附属国统治者,但吐塔里亚四世指责盟友伊苏瓦国统治者埃赫里—沙鲁玛在尼赫里亚一战中不忠:“当我的情况变得艰难时,你却远离我,不在我的旁边!”可见,建立在军事征服和拉拢扶植基础上的附属国统治体系,未能实现赫梯帝国的长期稳定,一些附属条约的签订是赫梯军事高压的结果,另一些不过是附属国统治者的权宜之计。
安纳托利亚半岛一些邦国臣服赫梯不过是临时举动,各邦国统治基础未被彻底摧毁,仍具备对抗赫梯的力量。赫梯的对外政策,在一定意义上为邦国发展壮大提供了可能。赫梯常常陷入邦国包围之中,周边国家凭借自身力量反叛,对其造成毁灭性打击,一些反叛的属国甚至一度兵临城下,火烧哈吐沙城。帝国晚期,在周边附属国背叛以及赫梯兵力不济的情况下,国家随时可能灭亡。
四、干旱与旱灾
赫梯帝国的突然灭亡,同样引起自然科学家关注。近二三十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气候变化与东地中海地区包括赫梯帝国灭亡的关系。以库祖措格鲁为代表的学者先后撰文,为研究提供了新思路。
古气象学家、地理学家和考古学家的研究表明,公元前4千纪至前1千纪,安纳托利亚气候状况十分不稳定,一段时间寒冷,随即变得炎热。约公元前3150—前3050年、公元前2300—前1900年、公元前1300—前950年三个时期,该地区干燥炎热,发生三次大干旱。特别是公元前1250年以来,持续高温导致几乎整个半岛遭受严重旱灾。在中部广阔高原地区,河水流量明显减少,湖水面积缩小,沼泽大面积干涸,农田干旱,灌溉面积变得极其有限。
特切尔湖(Tecer Lake )位于安纳托利亚中北部高原地区,古气象学者和考古学者通过考察湖水水量和湖底6米深度沉积物的历史变化,运用碳14测定年代法,认为在公元前两千纪,该湖先后四次遭遇干燥炎热气候侵袭,最后一次大约为公元前1250—前1050年,干旱时间最长,旱情最为严重。持续高温导致湖水过度蒸发,碳酸盐浓度提高,产生各种碳酸盐物质(方解石、文石和白云石)和石膏结晶,洼地部分已显现盐分。特切尔湖的变化,证实公元前两千纪晚期半岛中部气候状况已变得恶劣。一些学者研究中部高原地区艾斯基阿齐格尔火山湖(Eski Acıgöl Crater Lake)湖水碳酸盐变化情况,认为在公元前1250—前1150年,该地同样处于气候干旱期,而且与之前两次干旱相比,此次旱灾最为严重,碳酸盐含量也最高。
位于卡帕多细亚南部地区的波尔平原(Bor Plain),东临康雅平原(KonyaPlain),南接山地,是受季节转换和气候变化影响较显著地区。通过测定冲积扇、沼泽、泉水等的放射性碳14,发现该地区公元前两千纪气候变化呈现雨水丰沛—降水量减少—干旱少雨的过程,大体对应初期、中期和晚期。学者认为,此地气候变化过程,与中部其他地区如特切尔湖、艾斯基阿齐格尔火山湖地区一致。该地区在公元前两千纪晚期遭遇干旱,与赫梯帝国晚期即彻底崩溃阶段对应。碳14测定显示,半岛南部康雅平原地区的土壤层,在公元前1500年前后呈现从淤泥层到干燥细沙沉积物层次的变化。可能的情况是,该时期此地干燥少雨,与波尔平原状况一致。
以上古气象学和考古学数据表明,在公元前两千纪中期和晚期,安纳托利亚半岛尤其是中部各地,遭遇史前以来最严重旱灾。有观点认为,旱灾至少在赫梯帝国崩溃之前的100年里就已发生,气候是导致悲剧发生的最后一个原因,或许是决定性的。然而,考虑到赫梯国家的内在因素,天气变化最有可能只是开启了帝国灭亡进程,不至于将帝国毁灭。克拉克认为,气候干旱导致严重饥荒,不可能是晚期青铜时代赫梯灭亡的决定性原因,只是外因之一。正是旱灾和饥荒出现,才引发赫梯内部权力争夺加剧,导致社会动乱,地方势力反叛,挑战国王权威,而且反叛者控制地方粮仓,致使哈吐沙粮食供应中断,最终导致帝国灭亡。上述观点没有简单把赫梯帝国灭亡归结于自然灾害,而是将其视为影响帝国灭亡的外因之一。
气候剧烈变化导致的旱灾和饥荒,在晚期青铜时代的安纳托利亚半岛持续时间长、破坏性强,赫梯国王无力摆脱困境,不得不寻求外援。与此同时,赫梯地方统治者和周边附庸国向哈吐沙提供粮食的压力增大,部分附属国反叛以及敌国威胁等接踵而至。赫梯政治、军事和宗教等活动受到严重影响,国家危在旦夕。可以说,严重旱灾加剧了赫梯帝国瓦解,是导致帝国灭亡不可忽视的客观原因。
结     语
赫梯帝国是古代近东世界的新兴力量,在诸多方面走在时代前列,却突然崩溃。虽然帝国晚期遭受安纳托利亚历史上最严重的自然灾害和饥荒,周边敌对势力和叛国力量对帝国存亡构成巨大威胁,但这不是导致帝国灭亡的根本原因。
赫梯对附属国和敌对国实施的对外政策,为帝国灭亡埋下严重隐患。军事征服和强权显然不可能成就长久稳定统治,附属国政策具有明显迁就、让步色彩,赫梯在被征服地区的统治十分脆弱。一旦赫梯内部动荡且附属国掀起反叛活动,往往引发诸多敌对力量参与,形成较大规模的反对浪潮。赫梯早在中王国晚期就已遭遇外敌入侵,一度处于崩溃边缘。
然而,帝国的崩溃,归根结底是其内部统治秩序瓦解的结果。一方面,赫梯王权争夺早在古王国哈吐什里一世国王统治时期已经出现,之后几乎贯穿赫梯历史全过程。古王国时期阴谋篡权者的相继成功,为中王国和帝国时期一次次爆发内乱埋下祸根,统治阶级内部矛盾不断加剧,一代代国王的后人都号称自己是王位接班人,觊觎王权。帝国末期,王权斗争更是严重白热化,内部政治统治分崩离析,几乎完全丧失聚合力,夺权斗争从个别人阴谋夺权,演变到统治阶层多方政治势力公开对立甚至宣战。赫梯由于权力之争积聚的矛盾彻底激化,一代强国毁于内部争斗。
另一方面,赫梯脆弱的经济基础无法为国家生存发展提供保障。赫梯人所在的中部地区,自然条件并不优越。游牧民族背景和所处环境,决定了经济具有较显著的农牧混合特征,始终不富庶,农业和畜牧业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天然降水,掠夺物质资源常常是历代国王远征的主要目的。在帝国后期严重干旱饥荒面前,赫梯经济实力衰退加剧,粮食和牧业资源以及劳动力严重匮乏,只有求助外援,而没有应对和战胜旱灾的能力,暴露了农业生产力水平低下的严酷现实。因此,其国力已不足以维持政权稳定,更没有能力长期坚守、抵御强大外敌入侵,灭亡实属必然。然而,同时代的古埃及文明虽然也受外部因素侵扰,但两千多年的文明积淀、内部相对稳定的政治基础、富裕的农业经济以及相对封闭的有利地理位置,使其避免了过早消亡的命运。赫梯帝国灭亡过程表明,古代国家衰亡,归根结底是生产力落后、经济基础薄弱及政治统治失序的结果。作为古代近东世界政治、军事和外交强国,赫梯帝国虽然是重要文明古国,但它的崩溃导致赫梯人创造的以印欧赫梯语为核心特征的赫梯文明未能延续下来。也就是说,赫梯文明随着帝国瓦解亦彻底消失,成为古代世界又一个“失落的文明”。
(作者李政,系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西亚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