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热调查|插画行业震荡:有人月收入锐减三分之二,有人回老家考公,有人还在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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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海报绘制的海报产品 设计师大鲸供图
红星新闻记者丨蔡晓仪 实习生丨唐梦婕
编辑 丨郭庄 责任编辑丨魏孔明
4月8日,28岁的自由插画师林佑江离开了北京,决定放下拿起12年的“画笔”,回到老家和父母生活一段时间。最近几个月,由于AI绘画的冲击,他的接单量大幅减少,月收入从3万降至不到1万。他的同行纷纷谋求转型,或拥抱AI学习新技术,或还在坚守“没有人的绘画没有灵魂”。
成为一个成熟的画师,至少要经过十年的练习。从母亲教自己执笔开始,林佑江的每一幅画、每一个人物设计,都包含之前每一笔练习。“但AI技术将这些多年投入都‘倾覆’了——AI 绘画作品把所有画师多年的努力拼接融合,虽然目前还是细碎、有瑕疵的,可它依旧用画师们几十年的心血在短时间内制造出了有魅力、有震撼力的图像。”
插画供需被消解:
订单和收入大幅缩减,公司裁减画师
早在2020年,林佑江就辞掉工作,选择做一名自由插画师。辞职前的他在一家公司做美宣插画师、手办设计师,同时担任插画组组长,每月的薪资15000元。辞职后他开始自己接单,月收入能达到3万元。但最近几个月,他能接到的订单逐渐减少,接单量缩减到了之前的五分之一,收入降至每个月不足1万元。
今年新年刚过,他发现行业内都在探讨AI绘画带来的革新,每一天都在飞速进步的新技术隐隐给整个行业都带来变化。林佑江和业内朋友曾测试过AI绘画软件,看着它经过训练画面不断精细,对它的态度从刚开始的不相信到后来的难以接受,直到现在谈起AI绘画,“大家都没有了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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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画“致敬国粹——京剧系列” 图据设计师小李
信息时代,类似插画这种直白清晰、有观赏性的表达形式受到大众欢迎,出现了大量商业插画的供需,催生了不同定位的插画供需网站,如站酷、米画师等。而各行业对插画师的需求也十分巨大,从市场招聘需求来看,很多插画师的岗位薪资较为客观,基本月收入过万,而像网易、百度之类的大型互联网公司,插画师的平均年薪达到了20万。
而这些岗位、订单需求和薪资待遇,在AI绘画出现后开始被消解。AI绘画技术的迅速发展,包括林佑江在内的许多画师都在社交平台上表达了自己的焦虑和迷茫。他了解到,一些公司大量裁掉原画师,还试图优化岗位,“许多公司已经开始将AI绘画技术介入到生产流程中。”以他多年绘画的底子,画一张完成度高的美宣图要将近1个月,哪怕加班赶工也最快能将工期缩短到两周。但是对AI绘画来说,只要设备足够,画出这样的一张图只需几分钟,绘图工期缩短这对于企业提效和节约成本的助益是巨大的。
AI绘画热给林佑江在内的原创插画师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虽说目前AI绘画生成的作品在准确度上依旧不足,但林佑江知道,许多公司对于图画的需求仅限于表层,要求并不高。“这种情况下,AI一次生成的图对客户来说已经足够,甚至不需要插画师再去修改。哪怕是一些需要修改的图片,仅从周期上看,AI绘画已经节省了前期1到2周的时间。”可以预想的是,同时AI绘画工具还在不断学习进步,未来甚至连需要修改的部分都不再存在。
在他看来,AI对于行业的冲击是根据修改量来的。如果甲方的修改量过于大的话,使用AI去处理的过程就会繁琐一些,这类需求可能给插画师一年左右的转型缓冲期,但要是像人工绘图、插画之类的需求,现在几乎被拦腰斩断了。林佑江举了一个例子,“原本角色和场景画师一个组可能有10个左右,至少七八个是很合理的,但目前在一个大型的公司里,原画师大多已经被裁得特别干净,只会留1、2个人。”
行业“寒冬”已到来?
有画师开始谋划转行做模型
面对行业震动,许多画师主动或被动地改变了工作状态,开始思索自己未来的出路,谋求新的发展。林佑江介绍,据他了解,身边的一部分画师还在等待时机,通过各平台宣传、同行间内推去找一些新的工作岗位,找到的很多岗位也并不与个人擅长领域完全匹配;一部分画师为了接到更多订单,会改变之前的接单习惯,“即便是风格不同也尽量去做,导致现在一个企划可能有好几十个画师在竞争”;还有一部分画师转行去做模型、做课程培训,开始寻找新的出路。“我知道这不能全部归因于AI的冲击,但是它带来的影响却是真切的。” 林佑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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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生成的风景画在上海一地铁站大屏幕展示 据视觉中国
设计师大鲸也在去年离开了就职的公司。据她观察,今年身边许多设计师朋友也都受到一定冲击,“要么选择在公司降职或转型,要么公司给赔偿后直接离职。整个行业现在处于寒冬状态。”大鲸和许多设计师聊过,插画师的报价大幅度下降,是AI出现后的最明显变化,再加上就业环境不景气,许多人转行做了相关行业,也有人选择回老家考工作相对稳定的公务员。
技术给行业带来的革新已经发生,大鲸认为只能更早地去适应变化。她注意到,很多人已经掌握主动权,用AI生成表情包赚取打赏、售卖AI绘图软件提示词、上架AI作品到图片网站进行售卖,就连平台也会对AI相关的内容提供流量支持。“AI的强大直接触及到设计师的利益,所有人都不得不再适应这个趋势。”
小李近年一直在做电商,每次做产品设计,一是要请人拍摄后选定主图风格,过程繁琐;二是制作周期长,成本较高。AI绘画软件出现后,有美术基础的他将其作为副业和兴趣研究了一段时间,现在已经能用AI绘画来设计电商产品的主图,从开始学习到用AI出图仅花了1个月。掌握AI绘图软件后,他只要后期进一步优化细节,AI生成的产品图运用到任何场景都可以,相比之前找设计师去做一组主图,节省不少时间和成本。
小李介绍,为了学习交流AI制图,他和其他电商同行专门有一个群,大家都在群里学习怎么用AI把产品处理成想要的样子,使其符合电商设计。“以前这个部分要花大几百、甚至上千去找一些设计师来做,现在我们自己摸索着也可以做,毕竟上手还是比较快,之后也想继续这样发展。”
AI绘图软件目前种类繁多,无论是电脑上的专业AI绘图软件还是手机上的AI绘图小程序,都拥有着大量的AI绘图玩家。类似小李加入的这类AI交流群,群成员上限已达500人。据他所知,仅一个AI绘图软件的玩家群号已经建到好几十个,玩家既包括相关行业从业者,也有外行的新手爱好者。
林佑江认为,AI最大的冲击便在于:它让任何一个外行人都觉得,“我上我也能行”。和同行的交流也使他发现,哪怕用AI绘画出精品图并不容易,但是它造成的“低门槛”观念也直接让行业受到震动。一些新人画师觉得自己已经看不见未来,即便已经学了一段时间绘画,也在考虑尽早转行;而一些已经画到行业头部的创作者,也对自己干了多年的行业产生不安感,对其能否抗住AI绘画的冲击失去信心。
新技术纷争不断:
原创画师与AI绘画如何共存?
有关AI绘画技术的争议从它诞生起一直存在。AI绘画最表层的问题是技术上的不精准,譬如在处理手、光影等细节部分还不到位,在构图上的不合理,但包括林佑江、大鲸在内的设计师都认为,只要继续不断地训练和测试AI,解决这些只是时间问题,AI最根本的问题还是版权。
目前,画师们对AI的态度划分为了两派,AI拥护者认为技术可以解放更多生产力,给予艺术家更多创造的时间和精力;AI抵制者认为,它形成逻辑来源于人类创作者,又迫使行业离开人类创作者,用机械的量产方式使得艺术品失去了灵韵。至今,国内外各式的绘画网站上,有关于AI绘画的纷争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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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东京,AI漫画家演示如何制作AI漫画 据视觉中国
今年3月16日,美国政府发布的联邦公告中称,美国版权局(USCO)发布的美国法规规定,AI自动生成的作品不受版权法保护。在实践中,不同AI绘图软件对产出作品的著作权归属设置了不同规则。例如,国外AI绘画平台Midjourney规定,免费用户生成画作的所有权利(包括复制、转授权等)均归属于平台,免费用户不可将生成画作用于商业用途;而对于付费用户,平台则仅保留了画作的部分商业权利。
国内,百度文心一格也统一规定,百度AI技术生成的画作版权归属于百度公司。在素材版权问题上,AI绘画软件TIAMAT和Midjourney都选择在素材库中使用无版权的图片,以规避版权争议。百度公司也曾表示,如果相关平台未来开发出来的生成图片侵犯到原作者权益,百度会提供投诉反馈通道,迅速为相关权利人提供权利救济渠道。
除版权纷争,AI绘画与人类创作者孰强孰弱的话题讨论也经久不休。谈及人类创作者与AI的核心竞争力,有人认为是艺术家的思想和创意,是人的主观能动性;有人认为是创作者的设计思考,是沉浸在作品深层次的逻辑推导;有人认为是画家的独特风格,是AI作品里仿照不出来的灵魂和情感。
林佑江还记得,1998年时他才3岁,母亲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下横着的“一”、竖着的“1”,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握笔。2012年春节回家前,他专门画了一幅送给母亲的画,想通过自己擅长的绘画表达对母亲的情感。一个成熟的画师,至少要经过十年的练习。从母亲教自己执笔开始,他的每一幅画、每一个人物设计,都包含之前每一笔练习。但AI技术将这些多年投入都‘倾覆'l了——AI 绘画作品把所有画师多年的努力拼接融合,虽然目前还是细碎、有瑕疵的,可它依旧用画师们几十年的心血在短时间内制造出了有魅力、有震撼力的图像。
工作订单大量减少后,林佑江经历了一段情绪低谷期,每天只能在北京各处闲逛。他将自己闲逛时拍的视频剪辑好后上传到网络,却意外有了不小的热度,引发大家的关注与讨论。但随后林佑江发现,视频的热度其实跟自己没有关系,真正引发大家关注乃至争论的是AI技术本身,“其实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在说话。”
不确定的未来:
他决定“做画画以外的事情”
面对技术革新,林佑江表示自己并不抵触AI,但看到许多人对AI绘画技术持乐观态度,他有不同看法。在他看来,AI技术给行业带来的变动和之前的技术革新不一样,以前只要把新技术学习后就可以胜任,用其进一步提高生产力,但AI绘画发展得如此之快,没有什么东西不能被替代,“你可能在学的,是一个未来可能都不需要的东西。”
16岁时,林佑江没有买毕业照,而是把同班的41个同学和10个老师都画了下来,也是在那一年之后,他开始专注学画画。进入这个领域已经12年之久,为了求学,他的足迹遍布上海、天津、北京等地,林佑江基本上一年只回河南老家2次,他把绘画由爱好变成工作,又把它从工作完全变成了自己的生活。
AI绘画刚引起轰动时,林佑江有过挣扎,也曾和AI拥护者争吵过,表明AI拥护者生成的图带有自己的创作和标签,许多志同道合者也在各网站主页“霸屏”,“我们试图让他们意识到绘画作品的版权重要性。” 林佑江认为,自己做这些事并不是抵触AI绘画,而是和很多人一样相信它会更加的强大,但正是因为相信,所以一度迷茫和动摇。
经过几个月的思考与尝试,林佑江最终决定放下拿起了12年的“画笔”,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仅仅是画画让他感觉似乎太过局限和单一。未来,林佑江准备做些画画以外的事情,“做短视频或者研究一下手办玩具。”但对于更具体的转型规划,他还想再观望一段时间。
4月中旬,林佑江离开北京回到了老家,跟父母住在一起。回家后他格外喜欢待在家里,不爱出门,每天光是看着家里老人在屋内走动就能心情好上不少。相比变化巨大的外部世界,“家里的变化很小,觉得好像只有这里是个没什么变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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