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斋去·北京广济寺、戒台寺、灵光寺|年轻人去哪里吃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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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年是本届年轻人的「寺庙游」元年。巨量引擎数据显示,2023 年第一季度,「寺庙」的搜索指数同比暴涨 600% 以上,搜索人群中,30 岁以下年轻人占 44.31%,18 ~ 23 岁年龄段人群 TGI 指数(目标群体中具有某一特征的群体所占比例 / 总体中具有相同特征的群体所占比例)最高。
在朋友圈、微博、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上,「求神拜佛」与「怪力乱神」成为了解决一切问题的良方。于是,网络上流行开来一句话:「当代年轻人,在上班与上进之间选择了上香,在求人与求己之间选择了求佛」。寺庙,成为年轻人证明自己紧随潮流的打卡胜地。
不过「年轻人去寺庙」放在北京不算新鲜。北京承载了辉煌的佛事盛况和繁荣的寺院经济,据《北平庙宇通检》(1936 年)统计,北京旧城内和近郊区共存佛寺 840 余处,纵使经历演变、瓦解,就寺庙数量和等级而言,北京仍是首屈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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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济寺周日午斋,包括四菜一汤、米饭、豆包。
如今,这些大大小小的寺庙一部分仍然保留着原始的宗教属性;一部分已经转化形态,成为旅游景点和国家级景区,在更大的程度上分担起休闲娱乐场所的功能 —— 周末逛寺庙约等于逛公园,一样的鸟语花香,一样的清净开阔。区别在于,吃什么。
在大众餐饮被人诟病的北京,寺庙斋饭又是何种模样?为此,我们走访了 3 处古刹,试图通过不同形态的斋饭,组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勾勒北京斋饭真实的样貌,同时回答一个问题:人是为了什么而吃斋?
由于采访受限,本文存在部分故事虚构、人物化名,请谨慎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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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 10 点,北京西城区,车水马龙的阜成门内大街与西四大街交叉口,一株粗壮的古榕投下破碎的荫翳,将本就略低于路基的灰白山门掩映得更加虚渺。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你甚至不大容易注意到这里有一座声名显赫的佛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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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济寺进门右手边设有免费施香处,自请一支或三支,统一在大雄殿前的香炉燃香、上香,便可传达心意。
没有排队的游客,不设售票处,可以任意进出 —— 广济寺是一座真正属于佛教信徒的寺庙。作为「内八刹」之一,广济寺始建于金代,元代时改称报恩洪济寺,后在明成化二年(1476 年)由宪宗下诏,命名为弘慈广济寺。今天,这里完整保留着寺庙的原始功能,同时是中国佛教协会所在地。每年农历四月初九释迦牟尼佛寿诞日、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寿诞日等佛教重大日子,广济寺会举行隆重的法事活动,广纳民众,布施免费斋饭。
而在更普遍的平凡日子里,想要一尝广济寺斋饭的滋味,需要一点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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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济寺斋堂内设有供桌,摆放新鲜水果及当日制作的斋食。
11 点刚过,大雄殿左侧的五观堂飘出一阵饭菜香 —— 寺院斋堂便设在此处。作为内部食堂,斋堂一般仅向会、寺僧众、佛协工作人员、广济寺护法居士开放。来访客人若需就餐,依例要由会、寺法师带领。所谓「机缘」,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距离就餐时间还有大约一刻钟,义工陈阿园端着两只蓝底珐琅彩缠枝牡丹纹碗从厨房走来。一碗是菜,有腐竹、木耳、芹菜、胡萝卜、豆芽等,最上面冒尖儿铺着一层油亮的核桃仁;一碗端端正正盛着枚刚出炉的豆包,散发一股甜蜜糯实的气息。陈阿园走到供桌处,双膝跪于蒲团上,将一左一右两只碗齐齐举过头顶,心念口诵佛名,摆好供桌,再行三叩首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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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段,不断有僧众和工作人员带着饭盒来到五观堂,因斋堂座位有限,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在堂内用餐,而是端着打好的斋饭各自回到工作岗位上。
再过一会儿,五观堂外,开始有拿着饭盒的人进出。斋堂每天早、中、晚各供应一次斋饭,遵循一周食谱制作。以今日为例,早上是烙饼、小菜、绿豆大米粥;中午是四菜一汤、米饭、豆包;晚上是烙饼、小菜、小米粥。
年轻的保安李瑞端着自己的不锈钢饭盒走出五观堂,这是他在广济寺工作的第 3 年。今天他只打了一大碗炖粉条。询问原因,李瑞说,反正总共就那几样菜,早就吃遍了,没什么稀罕。话锋一转,「不过在(北京的)这些斋饭里头,广济寺的水平是相当高的,如果你头一次吃,一定觉得味道非常好。」他补充道。斋堂打饭窗口上方悬挂一张「神厨奖」奖状,为李瑞的说法做出佐证。「鉴于您在中华低碳餐饮明星创新菜表演赛取得优异成绩,特授予您此荣誉。」这张奖状的拥有者,是斋堂厨房里的做饭师傅王恩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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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去吃个饭,然后到上面的牡丹院喝会儿茶,我顺带着办个公。」门头沟居民梁海龙用胳膊肘夹着自己的黑色笔记本电脑,轻车熟路地和朋友老金往戒台寺东南角的大斋堂走。
像梁海龙这样不拜佛,专为吃斋喝茶而来的人并不在少数。虽然承着「天下第一戒台」的名号,这座位于京城以西 25 公里马鞍山腰的寺院,更多地是作为一处京郊风景名胜而存在。除开新年夜举行敲钟祈福活动、每月农历初一、十五和佛诞日举行佛事活动,戒台寺的宗教气氛已经十分稀薄。它更像是一个周边居民的休憩所,春天,丁香花开了,牡丹花开了,戒台寺的游人就变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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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台寺内共有丁香 1103 棵,其中有 20 余棵花龄在 200 年以上,每当丁香花竞相开放,便会吸引众多游客前来踏春赏玩。有人自带折叠桌椅,在花树荫下赏花喝茶。
凡景点总需要一些吸引人的「卖点」,在戒台寺,除了赏花,「吃斋」也是必打卡的项目。2013 年 8 月 21 日(中元节),戒台寺正式恢复了佛家古法罗汉斋,向皈依居士、义工,以及所有进寺的游客开放。寺内大斋堂每天中午供两堂斋饭,食客必须按照标准的佛家过堂仪轨用餐,斋资标准为 20 元 / 人 / 次。
11 点 50 分,大斋堂门前空地,梁海龙和老金身后的人越排越多,眼见着二人的位置已经处在队伍的前三分之一处了。此时,距离今天的最后一堂午斋还有 10 分钟。梁海龙穿了一件黑色的半袖 T 恤,被正午的太阳直剌剌地烤了一阵儿,后背已经渐渐冒汗,赤裸的手臂也开始发烫发红。「咱们上回来,人没这么多吧?」梁海龙一边揉着手臂,一边向老金确认自己的记忆是否有误。「嗐!哪回来不都排队嘛。」老金左腿倒右腿换了下重心,显然是有点站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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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斋堂排队等候吃午斋的人以中年人居多,所有人需在入口处先微信支付斋资,再行入内就坐。
提前排队,按时入场,按规用餐,过时不候 —— 这是大斋堂与一般素斋馆的主要区别。所谓「按规」,主要是两点:其一,止语,交谈一律禁止;其二,知量取食,杜绝剩饭剩菜(包括菜汤)。
「规矩」劝退了一些人。大学生小佳百无聊赖地蹲在斋堂北侧阴影笼罩的石阶处,她在等邻居邵阿姨和董叔叔出来,二人正在堂内吃斋,小佳对此兴致缺缺 —— 又不能说话,又不给拍照,朋友圈都发不了,她宁愿蹲在门口刷会儿手机。
同样的「规矩」吸引着另一些人,怀着猎奇、「宁可信其有」的心理,选择跟梁海龙一样在毫无遮蔽的空地上接受午间太阳的权威,换取接受神佛照拂的入场资格。
12 点整,第一堂过堂完毕,第二堂过堂开始。从踏入堂内那一刻起,所有人不再发出声音,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男女分开,依序就坐。座位前,已经摆好两只不锈钢空碗、一副不锈钢筷、一张压花餐巾纸。众人坐定,4 位戴白布包头帽的分饭师父先从厨房里各拎出一桶菜,一人一铜勺,从前往后分发;然后是米饭,打进另一只空碗;再接下来是面食(有馒头、花卷、玉米面发糕),搁置在米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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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斋堂内供奉弥勒佛。
该念供了。
录音里,随着颂钵响过第一声,供养咒开始唱诵。堂中男女老少,不约而同地摆出类似的姿势:端坐,合掌,垂头,闭目,上下嘴皮咕咕哝哝无声翻动。
「保佑爸妈身体健康。」「保佑儿子升学顺利。」「保佑我今年升职加薪。」「保佑囡囡一生平安富贵,顺心如意。」……如果意念有实体,就会看到林林总总又大同小异的愿望,在白炽灯照亮的天花板上方飘荡。在这当口,有无信仰并不十分重要,中国人总是乐意相信,食物可以包含神力,好意头可以被吃进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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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饭由分饭师傅挨桌分发,食客可抬手示意所需分量多寡,避免浪费。
也许是仪式的加持,也许是的确很饿了,梁海龙觉得,面前那碗素菜飘出的油香竟十分诱人。他迫不及待地举筷,迅速融入周围泛起的「叮叮当当」声中。
大斋堂的这碗素菜叫罗汉斋,以蔬菜、菌类、豆类等 18 种食材烹调而成。罗汉斋要做得好吃,其实很考验厨师的基本功。18 种食材,准备工夫各不相同,有的需要浸泡隔夜,有的只需浸泡几个小时;不同材料的切法、制法也不尽相同,切片、切块、切滚刀、切丝,汆水的、过油的,都得分门别类地预备,以保留食材爽、脆、滑、软等不同口感;最后,各样材料下锅时还得注意次序,以猛火快炒至滋味融合,汤汁基本收干。另外,由于调料不能使用蚝油、高汤之类,一般会加入浸泡干菇的水来弥补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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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赶上两堂罗汉斋的食客,还可以在 12 点 30 分以后选择享用吉祥菌菇素面,30 元 / 碗。
梁海龙举手示意分饭师父再给自己添半勺菜、一块馒头。他并不知道罗汉斋做起来如此繁琐,只觉得吃起来刮剌松脆、油水充足,米饭蒸得也不错,大约是东北大米。很快,大部分人碗中的饭菜都见了底,这时候,几位师父再次出动,开始派发小米粥,方便食客将碗中菜底、汤汁就着薄粥一并卷入肚中,真正地不浪费分毫(剩饭剩菜会被当场教育)。
大斋堂的标语写道:「去斋堂,吃个斋,是有福」。通过食物寄托精神,是放之四海、内外而皆准的普世饮食法则之一。当包含「神力」的食物进入身体,通过五脏六腑,被彻底消化吸收,平凡人也能在世俗生活中获得庇佑。对于像梁海龙这样的无信仰者而言,花 20 块钱,既可以填饱肚皮,还有可能得到一份「神力」,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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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西山八大处很热闹。
每年有 20 天,二处灵光寺供奉释迦牟尼佛牙的佛牙舍利塔向民众开放,2023 年的参拜时间,定在 4 月 11 日至 4 月 30 日。这桩盛事,汇聚了四面八方的人。这其中,一部分是长期坚守信仰的佛教信众,一部分是凑热闹的外地观光客,一部分是来爬山游玩的北京市民。三帮人各持见解与目的,呈现在队伍里的面孔却没有太大区别 —— 眼睛望住佛塔的方向,人手一支新鲜白色百合花。为了避免娇嫩的花朵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遭受损坏,大家不约而同地将手中鲜花高高举起,形成一片蔚为壮观的花海,香风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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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队等待瞻仰灵光寺佛牙舍利塔内供奉的释迦摩尼佛牙的队伍形成了一片百合花的海洋。
上午 11 点半,瞻仰佛牙的队伍大摆回字形长龙,望而却步的人们选择去沾另一种形式的「灵气」—— 恰逢农历初一,灵光寺照例会组织义工向民众派发免费斋饭。
这是梁晓芸第一次来寺庙做义工,27 岁的她,在攒够支撑自己(节省地)生活两年的存款后选择裸辞,上周刚办完手续。来寺庙做义工,梁晓芸原本的想象,是像《道士下山》里的周西宇,扫地上的落叶,扫心中的烦恼。显然,她低估了八大处作为市级精品公园和国家 AAAA 级景区的吸引力,就这样和人头攒动的热闹撞了个满怀。早上 7 点,完成登记审核后梁晓芸被分派了今天的第一项任务:去灵光寺大寮(寺院的厨房)帮忙打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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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光寺五观堂外,义工们正在向民众派发免费斋饭。
赶上初一、十五这样的大日子,大寮的工作量会是平时的数倍。食材已经由几位长期帮忙的义工提前购置齐全:堆成小山的卷心菜、黄瓜、土豆,满满几大盆的木耳、粉条泡在清水里,盛豆腐的塑料筐垒得有大半个人高……梁晓芸赶紧换好卫生服,戴上乳胶手套,加入劳动。
4 个小时后,梁晓芸脱下手套,将有点凌乱的发丝往耳后掖了掖。她被安排先去斋堂吃午餐,可以休息片刻,待会儿再去五观堂外的斋饭分发点接替还没吃饭的师兄(义工不分男女长幼,统称为「师兄」)。梁晓芸一边咀嚼完最后一块馒头,一边对自己进行列夫 · 托尔斯泰式的打气:决定了,应当爱、应当劳动!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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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品以卷心菜、粉条、木耳、土豆、豆腐炒制。排队吃斋的人以老年人为主,也有部分中年人,年轻人较少。
家住石景山老山西里的董慧芳今年 72 岁。逢初一、十五来灵光寺领斋饭吃,是她每个月的固定活动 —— 这个习惯从她退休以后延续至今。前三年,因为疫情,灵光寺数度暂停斋饭布施,万幸,这个春天,一切都重新好了起来。
布施现场准备了环保塑料碗,不过董慧芳习惯自己带一个不锈钢饭盒来,这是她的经验总结:自带容器,不仅环保,还能节约排队时间。今天的斋菜跟以往没太大区别,卷心菜、粉条、木耳、土豆、豆腐,配一个扎扎实实的白面馒头。都是顶朴素的食材,但无论吃过多少回,董慧芳还是觉得,灵光寺斋饭的滋味无与伦比。大概家里的电灶始终炒不出这股子镬气,自然也炒不出神明赋予食物的精神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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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布施的人比预估的更多,炒菜分发告罄,厨房临时赶制了两盆凉拌豆腐丝,夹馒头吃。
下午 1 点,最后一盆临时赶制的凉拌豆腐丝也分发见底,梁晓芸可以去休息了。她敲了敲自己早就僵硬酸疼的手臂,掏出手机。室友玲子的消息跳出来:「我在素斋馆这吃饭,你忙完跟我说,我们一起去看佛牙。」
玲子说的素斋馆,位于灵光寺对面,全名「名宝 · 招仙素斋」,由八大处旅游服务公司经营,平时提供零点菜单,逢初一、十五这样客流量较高的时候就改为自助餐形式,58 元 / 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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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宝 · 招仙素斋自助餐,每位 58 元,付款后自取餐盘打饭菜,不限次不限量。
与大部分面向中低消费群体的那类自助餐一样,招仙素斋的菜品走的是「以量取胜」的路线,品类相对来说比较齐备,凉菜(如豆腐丝、拍黄瓜、凉粉)、热菜(如炸蘑菇、素香肠、鱼香肉丝、煎豆腐、地三鲜)、主食(米饭、刀削面、饺子、玉米、南瓜、地瓜)、水果(真心黄桃罐头、小番茄、西瓜、哈密瓜)、汤水(羹汤、豆浆)一应俱全,调味则重油重盐,「下饭」为旨。
虽然玲子觉得这顿饭没那么好吃,但又觉得此行不亏。她看到了一幅别开生面的人间图景:在一个没有明文规定的情境里,形形色色的人在宗教气氛的熏染下默契地决定在一定程度上约束自我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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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助餐提供的真心黄桃罐头广受欢迎。
餐厅中虽然有嘈嘈切切的交谈声,但刺耳的大声喧哗是不存在的;人们在行动之间不自觉地互相礼让,甚至同桌的陌生人也可以自然地发生交谈,分享食物。就在刚才,玲子在邻座姑娘的照拂下吃到一粒新鲜出锅的五福水饺,小白菜香菇馅的。这顿斋饭,玲子想不出会有任何更好的收尾方式。
下午 3 点 45 分,李瑞给广济寺入口的朱漆门落上锁。5 点,梁海龙和老金已经在阳坊涮肉店坐定,没到他们惯常的吃饭时间,但两个人都觉得挺饿。晚上 7 点半,天刚黑透,梁晓芸将床边的台灯按灭,在遁入黑甜梦乡之前,她想起托尔斯泰那段话的后半句:很累,不想爱,也不想劳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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