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之梦:许晴与她的十年梦境

如梦之梦:许晴与她的十年梦境

作者:董洺辰

《如梦之梦》已经走入第十个年头了。

许晴与她爱的顾香兰,也共享了十年的梦境。

如果说《如梦之梦》是一个巨大深邃的隐喻,那么顾香兰就是这隐喻的本体。她是贯穿于故事命脉的一条晶莹剔透的线索。而饰演顾香兰的许晴,则是这场不醒之梦的灵魂象征。

在漫长却又弹指的十年间,剧组成员与对手演员如走马灯般更迭轮换,但许晴仍旧秉持着一股执着的心念,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顾香兰的身体中,实现了自我生命体验与角色独特心魂的高度融合。她将顾香兰相同的一生活过了无数次,又活出了无数个不同面相和深度的顾香兰。许晴与顾香兰,在看似平行延展的人生旅途中,成为了一对相互成全、同频共振的灵魂爱侣,成为了不得不被共同谈论、互为印证的统一整体。

许晴与顾香兰

许晴的顾香兰,甫一出场,就能够吹灰不费地颠倒众生。在转场的间隙,舞台上仍处在物景变换与道具挪移的混乱中。坐在前排,突然觉得周遭气场有些微妙变化,下意识地瞥向侧幕条,她已经凝神端正地立在那里了。一身旗袍,茕茕孑立,眉头落满薄雾。莫可侵犯的凛然与媚骨天成的柔意,皆尽于一身了。

顾香兰的绕场,是整部戏剧最为殊妙之处,是在结束了整个下午加晚上的观剧之后,仍然会反复勾起怀想和思念的地方。当她开始绕场时,舞台下的气氛也玄妙起来,如同禅定,静若止息。大家似乎是怕惊扰这个沉浸在异时空的天之造物,又似怕在呼吸放松的一刹那,就会错过她的某个迷离而诱惑的细微情态。

她不疾不徐地走着,一步是盛放,一步又是凋谢;步步生莲,又是步步深渊。你生怕她下一秒就会踏空,但那高跟鞋声却又如冰凌碎裂,清脆传来。在旖旎迷醉的步态中,强烈的兰花香气被她带到各处,沉没在黑夜之中,如魂灵氤氲。她颔首低眉、不张不扬地,路过别人的故事,旁观着自己的人生。

那是许晴为顾香兰造的身外身,梦中梦。

许晴能将顾香兰演到如临化境,也许不足为奇。因为那个传奇烟火般的角色,已经在许晴的身体里,实打实地扎根生活了十年了。

那个状如深渊边缘的环形舞台,她独自巡行了十年;那条漫天飞雪下的舞台小径,她赤足踏过了十年;那个在漆黑的湖中央显现的“自己”,她顾自凝望了十年;那摔下披风、上前敬茶的决绝姿态,她重演了十年;那句硬生生的“我要活得好好的”,她也含泪带笑地说了十年。她的身影,走进那逐渐扩散的灯火也是年华的晕轮之中,走入顾香兰周而复始的生命,成为观众永无止境的幻梦。

十年了,许晴仍旧如初恋般单纯而痴迷地爱着顾香兰。在无数个八小时的漫长梦游中,她与顾香兰心血交融,筋脉相连,共担伤痕。一场梦做得这样久,角色与演员,已经难舍难分。那些婀娜如花束的旗袍,鲜活如欲火的红裙,狂野如生命的吉普赛装,都仿佛生长在她身上的皮肉,再也脱不下,放不开。她笑,酒窝处就浮现出顾香兰的万般妩媚;她哭,泪滴中也映射出顾香兰的薄影堪怜。台下神魂皆醉的观众,早已难以分辨,那个一转身就如幽兰盛开的绝美尤物,究竟是许晴,还是顾香兰。正如剧中反复被讲述的那个“庄周梦蝶”的故事,不知是许晴在梦中邂逅并形塑了顾香兰,还是顾香兰的魂魄借许晴之身重临人间。

许晴的顾香兰,令人想起法国新浪潮主将特吕弗电影中始终不变的主演让-皮埃尔·利奥德。在漫长的岁月跋涉中,演员与剧中人一起缓慢有致地经历成长,在银幕上贡献出跨越世纪的戏剧传奇。最终,演员与角色一起,成为法国电影永久闪耀的精神图腾。而许晴与顾香兰,也逐渐幻化为《如梦之梦》的灵魂象征。

许晴的“入梦十年”似乎在告诉我们,尽管庞大而无情的岁月轮盘仍然在飞速碾转,但在这个绝无仅有的剧场空间中,缤纷梦幻得以肆意妄为,世俗喧嚣能够稍作偃息。我们有幸得见,许晴作为成熟演员已臻顶峰的演技、作为舞台缪斯堪称神迹的美丽,以及当她的人生与戏剧交相辉映时所迸发出的,如光缕汇聚、源源不绝的生命能量。

灿烂的感性

许晴的顾香兰带给观众最强烈的冲击,其实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一众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的队伍中,她在最暗处,但却最有光。即使你坐在高处,看不清她的面孔,也会一眼辨认出哪个是她。你看见她的过程,一定是“一瞬间”,而不是“一会儿”。

顾香兰身上,藏着一整个隐秘的东方奇观,优雅万方,柔媚入骨。在无数双直盯盯的眼睛下,在布庄公子王德宝如同吸走魂魄的注视下,许晴轻盈又沉定地走上前来,款款落下披风,不慌不忙地行礼,幽幽地吐出那像是致歉又像是引诱的语句。众人惊叹,德宝愣神,空气凝结,舞台陷入极静谧极丰富的沉默,拓展开一个包罗万象的阐释空间。然而,情绪推进至此,许晴仅仅用了一句台词。

顾香兰有的是凝练于身、挥发于无形的“玩意儿”。而许晴身上具有的,经常被电影导演挖掘并呈现在大银幕上的那种足以荡涤人心的风情,也是天然地生长在她身上的,无需做作或刻意摆弄,就能够自然地流淌在她的眉梢眼端,是由心而发的情态显露。

这种众人皆称的所谓“性感”,其实来源于她极其准确而直接的感性。许晴的媚态最为动人之处,也是在于无功利也无沾染的极端天真,如未开化的小动物,惺忪朦胧,混沌初张,最具饱满旺盛的生命欲力。

依凭着感觉的势能,许晴也总能给观众留下某种萦绕不去、反复品咂的印象。如《老炮儿》中的北京姑娘“话匣子”,干脆,痛快,飒爽,带着一股痞气,但却独有一种风情摇晃。

虽然操持的都是日常俗务,但看似随意的坐落行走,都有一种枝节蔓生的超凡韵味。又像《邪不压正》中的唐凤仪,一朵冶艳又落败的绝命花,蜿蜒的身体令人迷失,眼神中的饥渴直至痉挛。最完美的技巧,也不能与如此顺遂生发的本性艺术相比较。

有人曾给许晴这样梦幻的形容,说她的心里住了无数个人,每个人都和她有宿世的缘分。当有角色来的时候,她就抓住其中一个人,将那些前世熟悉的记忆安放到角色身上,方才有了千人千面的表演。在此过程中,自我分离而并不流佚,情绪枝芽衍生伸展,有时有度。

活在梦幻中的许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唯感性主义者”。浸泡在灿烂的感性中,她既演出了一个个复杂丰满的角色,也活成了最真实的自己。

天真的勇者

在《如梦之梦》里,天仙阁中寻欢作乐的客人们,在酒酣饭饱后嘲笑调侃,自己今天又退化了一点,更适应这个时代了。但在这个不断“退化”的社会中,以卖身为生的顾香兰竟然有了难得的“真感情”,多么令人诧异。

更令他们震惊的是,顾香兰不仅有了“真感情”,还有了“一颗真心”。在蒙巴纳斯,顾香兰在充满着艺术、咖啡、音乐与欢笑的艺术家与革命者沙龙中,感受到了野性自由的生命力。那狂燃的热焰唤醒了她,让她不甘心只做伯爵眼中精美的东方文物。为了这颗真心,什么长矛利剑、深坑暗涌,她都顾不上了。

像最初离开天仙阁那样,许晴饰演的顾香兰,决绝地褪下所有如茧缚般的华丽衣物,只留一件单薄黑裙,纤纤弱质,肤白如仙。她只带着她赤裸的本原,颤抖着,趔趄着,赤足闯进一片冰天雪地中去。面对未知的命运,她缓缓地,用力地,让一个深入血脉的笑容,在脸上艰辛地绽放。她说:我会活得好好的。

最后,她愤然摔下茶杯,转身离去,而那曾经的“强者”,此刻却在她脚下可怜地匍匐喘息。在整场表演中,许晴一气呵成,情绪强度逐步推进,直到触及最高的熔点,骤然喷涌,一泻千里。顾香兰的生命主体性,在许晴一番痛彻骨的演绎中完整地建立起来。处于长久的压迫与隐忍中的观众,也终于得到淋漓的释放。

在饰演角色的过程中,许晴像在经历着一场场“自他交换”。角色携带着厚重的历史与纷繁的命运朝她迎面而来,她敞开身心接纳和包容她们所有的喜怒伤悲,也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经验与养分给予她们。由此生发出的勇敢坚定的生命力感,呈现在银幕或舞台上,带来更为广阔的交流与汇合。

许晴在《如梦之梦》中为我们带来的惊喜与震撼,令我们更期待在未来能够更多地见证与感受,在她的表演的“神启时刻”,那些蕴藉万千的神态细节,那些电光火石的骤暖瞬间,那些源源奔涌的象外之意,那些贯穿于舞台上下的,紧紧相连的心灵律动。

这一场“如梦之梦”,也许永远不会醒来;而作为梦之内核的许晴,也像故事中那个辛勤耕耘梦中世界的庄如梦一样,顽固而天真地坚守在舞台上。在如梦般的人生里,她也将在生命的滋养下,一砖一瓦地盖起属于自己的缤纷梦土。在那个庞大而美妙的世界里,有山河日月,昼夜轮转,熙来攘往,也有绵绵不绝的,爱的施与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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