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东林传统与无锡士绅家族丨倬彼云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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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 (视觉中国/图)
很多人关心无锡这个地方,过去几个家族的历史,尤其是这些家族彼此间的关系,及其共同努力的方向。这些存续数百年之久的士绅家族,不仅造就了无锡当地特别的文化风气,和长期延续的历史传统;在近代,也是经由这些家族精英阶层的努力,无锡这么一个小地方,居然发展出一套有别于苏州、常州,截然不同的风气。
有关无锡的士风,要从明朝下半段开始回顾。当时的读书人,对代表皇权的太监、权相不满,认为这些人耽误国事,贪图私利。很多学者结合反抗,批判他们认为罪恶的源头:皇权专制产生的弊病,以及官吏不守法纪、道德沦丧等普遍存在的现象。这群人的结合,渐渐发展为“东林运动”,这个群体得名于无锡的“东林书院”。他们当时的批评运动,很快从无锡扩展到当时的太湖地区——苏州、常州以及吴江等处。江南士大夫的抗议,招致政府反制:抓捕或贬斥其中的重要成员。
高攀龙是欢喜巷高家的祖先,我姑妈嫁到高家,两家是姻亲。当时,他刚刚从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职位罢官。阉党诬告他贪污,锦衣卫抓捕他的消息传到家门。他谈笑自若,闭门遣散众人以后,朝衣朝冠坐在家中荷花池内,自沉而死。诸位可想:荷花池水最深不过肩膀,要在如此浅水中将自己淹死,势必要将头强行弯到水中,需要非常坚强的决心方可实现。如此做法,激起了东林党人更大规模的反抗,衍生为明末整个江南士大夫群体的抗议。
满人入关征服中国,江南士大夫亡国之余,痛定思痛,不断检讨为何中国居然被征服,而这新的王朝比明代更为残暴和专制。在清初,东林运动固然停止了,但是无锡的士大夫依然有批判精神。可是,既然触及不到北京中枢,他们转而以其才力服务乡里,这也就是:“家事国事天下事”,这三个方向,其实是一致的。
士大夫既然有志于服务社会,他们必然注意到国家与社会存在的现实问题。清代初年,就有一批学者,如顾炎武、顾栋高、全祖望等,各自撰写读书笔记,在其中讨论经国济世安民安百姓的重要项目。包括政府该如何征税,该如何防御外敌,如何发展教育、选拔优秀人才,同时也讨论读书人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等。这一类注重实学的文章之外,当然还有王学支流在北方的颜李之学。他们也注意到实际的事务,例如政治、社会、经济的课题,而并不局限于论文学、写文章。
无锡读书人家的知识分子,都将“东林”二字印在脑中。东林书院的格言众所周知。我们尤其需要注意最后四个字:事事关心。家事国事天下事,都是我们的责任。于是,无锡家族的家庭教育,隐然延续了东林传统:一方面研讨有用的学问,另一方面投身于乡里服务。他们希望经由此训练,能对国家、对老百姓担起自己的责任,实践儒家传统对知识分子治国平天下的要求。
后来,无锡每个大家族的私塾,和东林运动中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鸦片战争以后,清朝末年面临新的危机与刺激,各家私塾慢慢合并起来成为新式的小学、中学。先父就读竢实学堂,是无锡最早的现代小学;我就读的辅仁中学,也是其中之一。
当年,辅仁中学的老师们,基本上都是无锡几个大家族之中,相当有学问的人。他们宁可在家乡的中学教育自家子弟,而不出去做别的事情。例如,我的英语老师沈制平先生,1949年以后就做了苏州大学英语系的主任。我在辅仁中学读书的时候,深深感受到这些大家族的读书人,对于自己家族子孙的训谕、盼望。
1863年,太平军与淮军在此展开激战,淮军取胜以后,对无锡的掠夺大概也不能免。大难之后,无锡人口损失十几万,我们家损失三十八口人。无锡原本是江南米粮与丝绸的转运中心,这是江南财富最为集中的两个项目。仓厅不仅仅是简单的收购、贩卖,实际上是一个“产业银行”:农民售卖米粮和丝绸的现金,可以由仓厅和丝行贷款给钱庄,钱庄又可以贷款给需要钱用的人。如此过程,这些农民得到的不是一笔现金,而是一个存款簿。经此离乱,无锡残破,而且原有的经济秩序全部停顿。
重建经济秩序,乃是战乱之后,必须进行的工作。不知为何,这一责任落到我曾祖父达夫公身上。原因大概在于,他老人家是位医生,平时乘船,周转四乡八镇行医,差不多十来天巡游一两次,在地方上的名声很好,受到大家的尊敬和信任。所以,达夫公被委任为仓厅总办,带领子侄恢复米粮交易。其实达夫公行医的收入不错,对于一般老百姓他不收诊金,而是依靠乡下富户的诊金维持生活。因为相信达夫公的为人,由他管理仓厅,四乡八镇富户的钱粮,就都有地方可放。经过艰苦的努力,无锡的地方秩序慢慢恢复。达夫公自己,却因工作劳累,两年之后,终于不起。然而,仓厅制度,居然就得以恢复。不久之后,就应用仓厅制度调动资金,展开了无锡近代工业的崛起。
无锡若干大家族,都有一点学术传统,构成地方的文化特色。无锡的读书人家,不只是读八股文考取功名,而是专心研究,获得成果。其选择的项目,通常以实用为主。以今日的分类而言,就是数、理、化,以及与数学、哲学有关的音韵、乐律。此外,则是与民生有关的社会经济。如此传统延续,于是若干家族就形成一个家学传统。如此风气得以形成,原因在于东南学术风气,培养为好学的传统。
祖父无意于功名,他的兴趣在于算学,而且将西洋数学与中国传统算学对比研究。抗战胜利以后回到无锡,我在家中楼上书房之中,还发现一篮他的算稿:中文算学按照传统的方式竖着写,西洋数学则用数字横着写。无锡士族中,有几家存在研究算学的传统,例如秦家、胡家。胡家“三胡”——胡敦复、胡康复、胡明复,在中国算学史上被认为是介绍西洋数学进入中国中学教育的先驱。又例如,徐寿、华撷芳参加了新办的江南制造所,一方面研究,一方面教学。那一传统,是中国近代数学研究的重要阶段。先祖父与这些数学爱好者,都是致力于这一项目的人士。
我举这一个案,是为了说明一种传统:无锡的读书人家,往往会拣选一个有兴趣的科目作为学问,一代代研地究传下去,他们的亲戚、朋友,自然形成一个研讨学问的团体。现代经济学领域,无锡也出了很多人才:薛暮桥、孙冶方……1950年,当时台湾“中央银行”的李榦是我母亲的表弟。他借鉴大陆时期中央银行的体制,在台湾改革币制,竟使台湾经济,得以安定。从台湾“中央银行”行长卸任以后,他长期担任台湾“中央研究院”评议会主席。他主持的经济研究室,训练出很多头等的经济学家。
我的二叔、凌云弟的父亲,跟随吴震修办理中国银行改制——从大清银行改为现代银行。当时,他们希望将山西票号改制为现代银行,师徒二人花费很大力气,并没有办通,因为山西人非常保守。然而,章家午云舅,追随上海银行的陈光甫做学徒,经过他们的努力,“四小行”(中国通商银行、四明银行、中国实业银行、中国国货银行)居然办成了。抗战时期,陈光甫代表中华民国政府,去美国办理贷款;八年抗战期的贷款,即是由他交涉,午云舅奉命,驻守纽约,管理收款事宜。二十年前老人家去世,享寿百岁。
乐律方面,无锡学者们对于古乐有特别的兴趣。他们收集了不少道观或私家,收藏的古乐乐谱。当时,音乐家“瞎子阿炳”,这位道士的儿子,具有音乐天才。他熟记,也创造了许多乐曲,平时在街头拉琴,博取听众的救济。现代音乐被介绍进入中国时,有一批无锡的音乐家,例如杨荫浏等人,采集无锡各处保存的乐谱,包括阿炳奏曲的录音,介绍于音乐界。无锡的华家、章家、杨家,都是这一时期寻访的对象。
无锡最后一位饱学之士,则是顾毓琇。顾家子弟都是读工程、物理、数学一类的科目,他在麻省理工大学获得电机工程博士。留学期间,他发明了“四次方程通解法”和用于电机分析的“顾氏变数”,当时就已闻名学界。回台以后担任大学教授、国民政府教育部政务次长、中央大学校长等职务,身跨政学两界。1950年他回到麻省理工担任客座教授,随后任教宾夕法尼亚大学,担任电机系教授。这时候,他的专业几乎已经放下了近二十年,居然不久就研究、创立了电子学的一项重要理论。他会写诗、写散文、编剧、演戏,而且水平都相当不错,可以说是“全能人”。
迁移台湾的无锡学者:林致平和窦祖烈二位,当时也分别在数学与电子学,为新兴的电子科学,作出重要贡献,并且都因此当选台湾“中研院”院士。可佩之处:他们二位的重要贡献,都是在赴美四五年内,即完成厥功。
无锡一带没有千顷土地的大财主,一般家族只是有些同族共有的族产,其收入用来作为济贫救困、孩子们上学的膏火费、女孩子嫁妆的添妆费等支出,族内鳏寡孤独者的生活照顾也从这里支出。我们许家,几乎百口人,公田只有五十六亩,租给族中的贫困户耕种,每年留下一部分,应付家族共同的开支。
无锡的士绅们,投身地方社会服务,很早就组织了商会。无锡商会存在时间很久远,也经历了从非正式的民间组织,到正式成立、登记在册的“锡金商会”以至于“无锡商会”的过程,具体可见钱钟韩的著作《商埠春秋》。参与商会者并非全是买卖人,而是由当地米粮、丝绸、油料、百货等各种行业,各自推选他们相信的人,代表他们组织商会,替商家处理共同业务,也代表商界与政府交涉。由此,地方士绅有参与地方事务的传统。
于是,公众事务,亦即有关地方公益部分,乃是无锡士绅所关心之处。前述仓厅是管理地方的经济部分,商会则是管理地方的一切日常事务:修桥补路,是否要装电灯,是否要开电厂……“老有所养,幼有所长,壮有所用”,如此理想,都是由士绅主持的商会来实现:无锡有老人堂、育婴堂、节妇堂、念佛会等等机构。念佛会主要的事情是募捐做公益,所有的寺庙也担任部分公益事业,穷而无告的人可以在寺庙吃斋借住,帮助庙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当然,商会也会补贴一些费用给寺庙。地方需要打更、守夜、救火、守城、修房子的零工时,就会临时去寺庙聘用这些人。每年春荒的季节,上千条船的苏北难民来到无锡;于是,一切赈济灾民事务,例如安排他们参与无锡城中的修护、保养,以获取维生的收入,都是商会统筹处理。
在我的记忆当中,无锡的两任商会会长,一位是杨翰西,一位是钱基厚。绅士们每天早晨在“公花园”的清漪茶室茶叙:各人有自己固定的茶具,茶室会根据各人习惯准备早餐、茶点。他们先谈公事,再论私谊。商人们通常坐在大厅,绅士们坐在小厅——内厅的茶客,才是真正管事的人。如此讨论完毕以后,中午县长过来叙话,士绅们才将商定的结果,陈报县长办理。因此,当时的无锡县长,虽然握有行政权力,地方大事的决定,却在商会领袖。
无锡的工商业发展,都是以商会牵头,为他们找到投资人、经营者。他们组织了中国最早的民族工业:纺纱厂、面粉厂、榨油厂等。清末时期,第一波出现的现代工业,是由与官方有密切关系的大家族启动,例如薛家、杨家的事业。后来,出身贫寒的人也能找到机会,最典型的是荣家:在钱庄工作的两兄弟,由商会辅助之下,利用仓厅和丝行的资金,投资周转,居然一炮打响,创立了无锡规模最大的事业。当然,他们也会给仓厅、丝行支付利息,这些利息则是支持无锡社会建设和公益的费用。
杨翰西退休时,找到钱基厚接任,这是一位并不富裕,却能干的读书人。1925年,无锡被齐燮元的溃兵包围七天,是他冒生命危险,坐着篮子从城楼垂下去与乱兵交涉,最终商定交了三万银元将乱兵劝退,无锡得以保全。其实,当时钱基厚已经在江苏省政府做科长了,因为家乡有需要,他才辞去公职,返乡主持商会。杨翰西和钱基厚两人,维持无锡商会和地方稳定达30年之久。
无锡士大夫家庭中如此特殊的风气,和苏州的富商大贾、庭园诗酒不同;和常州的状元宰相之家,收集文物、书籍的风气,也颇为不同。晚清到民国,如此文化区,恐怕只有江苏的太湖周边、湖南的长沙周边以及福州周边这几处,出现大量读书人家,延续家风,投身地方公益事务。
回到无锡各个家族的学术传统。如前所述,无锡的士绅们,每一家都有一个特别的研究项目,代代相传,其子弟在那一学科,担起承先启后的角色。举例言之,无锡学术界最有名的是钱家。钱家其实分为两个支派:一个是城外七房桥钱穆和钱学森家族:他们二位,分别在历史与高能物理领域达到巅峰。城中小娄巷的钱基博、钱基厚弟兄家是另外一支,近代最有名的学者钱锺书、杨绛夫妇,即是出自这家。
钱基博的专业是国学,主持过无锡国学专修馆,这是近现代中国国学的重点学府。他的《现代中国文学史》,所指涉的“现代”,其实并非我们通常意义的所谓“现代”——他从《周易》开始论述,分文、史、词、曲,下面才真正讨论到“现代”的三个文体:一个是梁启超的“新民体”,一个是胡适之的“白话文”,一个是“逻辑文”。胡适之、黄远庸、周树人、徐志摩……这些是他认为的“新文学”,而我们则认为是新文学的发端期。换句话说,他的《现代中国文学史》,是“古代中国文学史延伸到现代”。他的理由是,要明白古代文学,才可语近代;要知道近代文学,才可以说现代。
我个人的浅见,钱基博是站在古代与现代的交汇点——回忆古代,而将现代的开启交代给后人。这一心情,既是挥手告别,也是依恋回顾。他这本著作中“文”这个类别,从魏晋文学到唐宋文学、宋词、元明清曲等,都以其特色来分类。这本书其实将中国文学总的面貌加以考察,其体例空前绝后。懂得他用心的人,其实很少。因为他是以笔记体的方式来写,其中颇有深意。
我拜读该书,深深体会,转代时期,身处其中的心情。真要讲到江南的文脉,这本书以及钱锺书的《管锥编》,可以说是往过去回顾,以至于从今天的角度评论过去;在评论之中,又可以看出中外之间的同异。
与钱基博抱有同样心情,身处这一节点的学者,还有同时代的王国维、陈石遗,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回顾其托身的文化。《观堂集林》《人间词话》中有很深刻的批评,兼顾古代与现代;陈石遗的《石遗室丛书》,也是当时非常重要的文艺批评之作,侧重于传统的视角。我认为,他们这些前辈学者,可以作为中国古代文学传统的终结。夕阳无限好,可惜“已”黄昏。那种心情,终于导致了王国维的自沉。
至于钱锺书、杨绛夫妻,是钱家子孙的佼佼者。钱锺书最有名的作品,是抗战前留学归来写的小说《围城》:“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后来,他最为有名的著作《管锥编》,出版于1979年。
该书是笔记体,从《周礼正义》开始,又选了两部大类书加以讨论:《太平广记》,《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管锥编》的写作体例,看上去似乎凌乱,后来我才懂得他的意旨:文学论述的项目,不能仅仅视同整片树林,文学作品,应是有人性的:每位创作者,无不有其性格融入笔墨。如此体例,其实也延续了明末以来,顾炎武等学者类似《日知录》的笔记体的传统。1998年,艾朗诺(RonaldEgan)选译的英文版《LimitedViews:EssaysOnIdeasandLetters》在美国哈佛大学亚洲中心出版。他和钱锺书讨论《管锥编》的体例,得到一个结论:旁人写的文学史,个别作品只是树林中的一部分,每个时代或地区都是一片树林;而《管锥编》的注意力,则是专注于该处,每棵树的性质和特点——这就牵扯到作者的修养、思想与意图传达的讯息。不仅是一个作家,一篇文章、一本小说,都应视同一棵独立的树。
钱锺书的专业训练,原本就是读西洋比较文学出身,他的语言能力强,知识层面广。他们夫妻二人,都是人间罕见的天才。杨绛翻译柏拉图的《斐多篇》,即非凡品。这一名著陈述:苏格拉底在生死之际,从哲学的角度,解释从容面对死亡的意义。这篇文章本身就是一棵壮伟大树,有其自身的背景,代表其精神的超越、灵魂的意义,乃是柏拉图对于生死之间的从容态度;也论述社会公义,讨论其间的尺度,最终归结为对人间生命的盼望与期许。
钱氏父子两代,处理的都是文学史的题材。但是,钱锺书显然不是瞩望于过去,而是心存现代,回顾往昔:将今古、中西种种,相关而又有差别的微妙之处,呈显于读者,邀约其理解。钱氏父子,两代三人,其实都是照顾这一历史转变的节点。这种文脉,出现于一家之内,而上下涵盖千年,评语比较之中,又跨越中西:钱府诸位的贡献,我邀请江南子弟,仔细体会。
他们写作上述作品的时代,正处于近代史上中国转变的阶段。可是那一阶段已经过去,今天我们确实又面临全球化与文化大转变的转折关口。此时此际,却是二百年来另一个重大文明转换的节点。这次转折呈现的现象,比他们那个时代更为复杂而难知。这一个“现代”,是走向“后现代”,还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状态?
我盼望我们的年轻人审察:身处这一重大节点时,既要停驻回顾,又要眼瞩远方。我的这些交代,也就是希望我们世世代代:在面临历史转变时,能保持清醒;在时间的轴线上,能常持警觉;于漫漫长河之中,能知道如何立身处世,庶几截流横渡,超越时代性的考验。
许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