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北京送快递 然后写了本书

打开《我在北京送快递》前,我以为这是一本如书腰暗示的关于“底层”打工人的10年,描述“夜班拣货工人的甘苦”。我对它的想象苦情的,甚至怀疑它包含不恰当的煽情。 
但在开始阅读后,我立刻为自己的傲慢和偏颇感到羞愧。采访时,我们俩都很紧张。我们都向对方坦陈了自己的紧张。作者胡安焉的紧张在于,他不“擅长”被采访,担心自己的口头表达磕磕绊绊。我的紧张在于,我自觉他的笔力与思考都在我之上,我该如何与他对话。 
他非常真诚,他在文字上的克制与精确令我这个所谓的“文字工作者”自愧不如。更重要的是,高强度的体力工作没有磨去他的敏感。他不断地自我剖析,不耻于展现软弱,不回避他的不适应、不“进取”;与此同时,他有很强的自尊感,在有限的选择中,找到了安置自己的方式,建立了内心的自由秩序。
在书中,他是这样论述自由的:“其实我想说的自由,是一种建立在高度发展的自我意识上的个人追求和自我实现,是一个人真正区别于另一个人的精神内容”,“对它的追求比对它的获得更可贵,而且这对所有人乃至整个世界来说都很可贵——它就像理想和信念,是我们生命的支点,而不是内容。” 
尽管书名以“快递员”为噱头,但其实面对工作与自由的“拉锯”,我们并无区别。
#1
2019年12月起,胡安焉不工作了。他搬到妻子的老家成都,专心写作。
房子在西三环边上,位于青羊区的一处公寓楼里。19层,60平,月租1800。每天早上,两人在家中看书。午饭后出门,步行10分钟到图书馆去。那里有免费的无线网络,冬天有暖气,夏天有冷气,每个人都很专注。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强迫自己进入写作状态。
他开始写虚构了。上一部非虚构作品《我在北京送快递》2023年4月刚出版。写作的人大抵都幻想过出书。从2009年开始写作起,他也一度对此愿望强烈,但在漫长的时光中,愿望冷却下来。像一条河流,早早渡过险峻路段,抵达平原。这一刻,纸质书到手,他当然喜悦,但不至于欣喜若狂,这种喜悦很平静。 
书的灰色封皮上是一副炭笔画:男人背影瘦削,身穿短袖T恤、八分裤、斜挎包,手上扛着高过半身的快递。旁边印着书名和他的笔名:胡安焉。“胡”在文言文中有“为什么”的意思,“安”和“焉”有“什么”的意思,三个疑问词叠加,表示内心困惑,也有“何以安心”之意。
书籍印刷用的是轻型纸,他喜欢这种材质。手感好,柔软、不刮手,有淡淡的木香。他不太喜欢市面上通用的铜版纸,硬、薄、脆,纸面太白,读着晃眼。 
图片
胡安焉的书《我在北京送快递》
他获得了一些持续写作的动力。一方面来自于物质——他将会有版税收入。另一方面来自精神。假如他的非虚构作品的价值能够被人认同,他想,那他的虚构写作也一定是有意义的。“因为这两类写作基本都是建立在我这个人身上,都是我的精神的投射。”
《我在北京送快递》一书记录了他20多年来的工作经历。他换过多座城市、多份工作,做过便利店店员、自行车店销售、物流公司的拣货工人、快递员……他记下这些工作的时刻,也写下他的感受与思考: 
衣服是很难洗干净的,不过,洗太干净也没必要,因为第二天还会弄脏;喝酒助眠,500毫升装的“老村长”,售价18元一瓶,是同等价位里最好喝的;赔钱是快递员的家常便饭;鸟语花香的小区对业主友好,对快递员却未必:步道太绕、缺乏直路,且禁止快递车;几公里外的万达广场和几十公里外的天安门广场一样遥不可及…… 
他还看到工作如何规训个人。说话过于文雅不利于干快递,因为 “自尊心确实是一种妨碍”;“就像深海里的鱼都是瞎子、沙漠里的动物都很耐渴一样,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很大程度上是由我所处的环境,而不是由我的所谓本性决定的。” 
他是一名打工者,也是一个写作者。两者总是在不同的轨道运行。第一个所逃离、破坏或怨恨的东西,被第二个转化成了文本,然后支撑他的生活。
#2
不过,谈论靠写作实现自由,为时尚早。
2019年,辞掉最后一份工作时,他手头有十多万积蓄,妻子也有一些钱。但在专注写作的2022年,他只有一笔稿费收入。他一度迷茫,不确定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是否行得通。好在2023年,书出版了。
他学历有限——中专时学的是家电维修,2000年到2003年,他在夜校学广告设计,拿到大专文凭。他自知难以靠学历和过往经验找到理想工作。 
20多年前毕业至今,他始终过着一种游荡的生活,辗转于广东、广西、云南、上海、北京等地,四处打工。2019年,他迄今的最后一家工作单位——品骏快递解散。那时疫情严重,外界充满变数,他没有立即再找工作,躲进当时的女友,也就是现在的妻子位于北京通州的家中,每天像老鼠一样不出洞。他在电脑前坐下,开始写作。 
2020年4月下旬的一个下午,胡安焉决定写写自己在D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那是2017年的事了,写下那段经历并不难,回忆一旦开闸,故事便毫不费力地流出来——
D物流公司在广东,那里一年中有9个月是夏天。即便上夜班,他也常常汗流浃背。晚上上班路上,他会经过一排平房,平房内总是传出饭菜香味,看到别人已经完成一天的劳动,惬意地瘫坐在沙发上,胡安焉深深地感受到,这种休闲的时刻才是真正的幸福。而他,尚未投入劳动之中,“就已经比他们更累了”。 
每一天,在被睡意折磨得走投无路时,他都在会心里赌咒:下班后一定要不顾一切地立即狠狠睡上一觉。但早上下班,“睡意已经过去了,人又精神了起来。” 
……
图片
在物流公司拣货的手
夜里8点多,4000多字的初稿完成,胡安焉将文章发在豆瓣上。留言很快涌入,这篇豆瓣日志迄今有30多万阅读量,他收到了1730多条留言和1000多块钱打赏。
网友称赞他的文字朴实、有力量。有人问他:“以你的水平,为什么会去做这份工作?”他的回答老实又谦逊:“我没有更好的工作需要的能力和经验。”
2020年4月底,广东出版品牌“副本”的编辑彭剑斌问他:“有没有兴趣写点非虚构?”他们是多年网友,早些年在文学论坛“黑蓝”上结识。
胡安焉问他:“非虚构真的有文学价值吗?”彭剑斌说:“别的快递员不一定能写出文学价值来,你不一样,你是小说作者。”
#3
在彭剑斌的建议下,胡安焉打算写下他在北京送快递的经历。这次,他比上次写得缓慢了一些。他花了半个多月构思,最终决定以时间为序,又断断续续写了半个月。 
那是发生在2018年至2019年间的事: 
第一份快递员工作是在S公司。面试时,大约40岁、说话时带着礼貌微笑的L经理打听他的家庭情况。胡安焉没有孩子,父母有医保和退休金,不必靠他赡养,身上担子轻。他察觉到,这些信息引起了L经理的警惕,“显然他在担心,假如我在工作中遇到不愉快的情况,可能不会选择忍辱负重,而是会因一时冲动而辞职,因为我身上没有足够沉重的负担。”
他还是获得了这份工作,以小时工的方式。S公司口碑好,被称为“快递界的海底捞”。主管要求他们送出快件后,务必请客户帮忙打五星好评。这使他每天都过得很焦虑。他无法当面对客户提出这一要求,只好在下班回家后给当天服务过的客户发短信,请他们打个好评。他专挑那些对他客气、热情的,同时将老年人排除在外,因为他们“就是想帮我,也不懂怎么在手机里操作”。每天,他都要发出二三十条短信。 
双十一前后,胡安焉终于获得转正机会。但他已经不想转正了。他常常被用户夸赞,连带着夸起S公司的好服务,“和那些什么通不一样”。这样的夸赞令他尴尬,“因为我向来是挺羡慕 ‘那些什么通’的”——他们送快递就是送快递,不用早晚开会,更没有丢垃圾、打好评之类的事情,也不会动不动就被投诉。
胡安焉去了品骏快递。他渐渐成了这样一个人:只有发工资时才会感觉自己付出的劳动值得,习惯纯粹从经济角度看问题。
图片
送快递的胡安焉 
2019年10月,品骏快递的业务越来越少。他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工作,一种过去因焦虑和急躁从未有过的角度——不再将自己看作时薪30元的送货机器。过去,他被所谓的“分秒必争”压迫过久,神经总是紧绷,只能左支右绌地应付工作。临近解散,来自工作的压力似乎全部消失了,时间变得宽裕起来。 
结束工作前,胡安焉发了一条仅客户可见的朋友圈,告知他们品骏快递解散的消息。很多客户在微信上留言,称赞他的服务态度,感谢他长久的付出。其中一位说:“你是我见过的快递员里最认真负责的。”这让他对自己工作的评价提高了一点儿:“我想可以用这句话来总结我这段快递工作经历,它并没有夸大其词:我曾经做得比一些客户见过的所有快递员都好。”
#4
2020年7月30日,“副本”将胡安焉在北京送快递的故事印成小册子《派件》。读库编辑杨芳州读到《派件》,称赞这是“非常棒”的非虚构写作,“见作者个性,文体有文学乐趣。”她将文章推荐给读库主编老六。4个月后,《派件》以《我在北京派快件》为题,刊发在读库上。不少读者将它评为当期读库最佳,它的视角和深度、克制和准确让人难忘。 
2021年夏天,图书策划普照找到胡安焉。他建议胡安焉以“工作与自由”为主题,将已有的三篇文章《我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我在北京送快递》《在上海打工的回忆》进行扩写,再增补一篇《我做过的其他工作》,集结成书稿。 
胡安焉被普照的方案打动。2021年结束前,胡安焉将完整的书稿交给编辑。剩下的就是漫长的等待。他从未主动开口过问进度——这对他来说太过艰难。 
2023年4月,《我在北京送快递》终于面市——书名是主编取的。“北京”“快递”都是具体的、容易留下记忆点的词。他很快接受了,“我在乎销量,它关乎我的收入,我不能假装清高地去起一个莫名其妙的、文艺的名字。我想了不到一小时,就已经明白他是对的。” 
书腰上,编辑写“一个‘底层’打工人的十年,快递员不为认知的内心世界”。底层二字加上了引号。作为个人,胡安焉不认同底层文学或打工文学。他认为每个人的写作都只能代表自己,无法代替一个群体发声。他知道书腰上的文字有搏流量、贴标签之嫌,但他知道,这有利于营销,能为他带来收入。 
事情就是这样,他没有做太多努力——在出版这件事情上——从《我在D物流公司上夜班》一文开始,人生好像被运气推着向前。他写了十几年小说,却通过非虚构获得读者和收入,远超过去十多年写虚构小说的总和。这既像一个玩笑,又像一个包含运气的巨大惊喜。
他先是惊讶,然后高兴,还有些紧张。起初几个月,每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以至于他没有时间和精力找工作,继续2019年之前的打工生活。他有时想,假如这些激励能分散到之前10年间就好了。
他在写作之路上孤独地走了10多年,一直以来,只有十几名同好相互点评、鼓励。现在,反馈突然泉水般涌来,他有些消化不良。他当然知道,这是好事,值得高兴。但它意味着什么?会带来哪些变化?他完全没有准备,亦缺乏想象它们的能力。
书出版后,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像打仗一样接受各类采访,参加宣传活动,他对此不太擅长,太容易紧张。有时,他“提心吊胆”地打开豆瓣看评论,他想,如果接下来差评多,他就不看了,“我还是太在意别人对我的评价。” 
他一直是这样一个人:礼貌文静、克己勤勉。不是没有欲求,而是善于压抑欲求。他的讨好型人格加重了他的社交恐惧——他太想讨好所有人,因此不愿意接近人。他希望自己是透明的、没有丝毫存在感的、不被所有人留意的人。但是他现在要习惯被关注,因为这关乎他的事业,也关乎他的饭碗。 
他从小在广州长大,父母都不是本地人,在当地没有亲戚。他们一辈子在事业单位工作,老实本分。从小,他便被教育要与人为善。因此,踏入社会时,他比同龄人都单纯、幼稚且迟钝。从学生到职场,他察觉到,自己好像无法像他人那样完成那种“自然而然的蜕变”,“就像洋葱无论撕去多少层皮,也仍然是一颗洋葱,永远不会像柑橘一样掰出鲜甜多汁的果瓤来。”
于是,被工作“伤害”成了他的常态。第5份工作,他在一家雪糕批发部送货,他不习惯与人讨价还价,感觉近似于“有意识地得罪人”。第8份工作,他在一家动漫类书刊做美编,他觉得自己产出的都是垃圾,是对纸张的浪费……
2007年,第11份工作。他为自己打工。他向父母借了两万块钱,合伙人也拿出两万,他们在南宁一家商场租下店铺卖女装。但当老板没有让他感到快乐,反而使他的精神备受折磨。
图片
胡安焉与合伙人在南宁开的服装店 
他变得疑神疑鬼。不再接陌生人的电话,有时熟人的也不接。不参加聚会,不在群里发言。甚至开始怀疑人生的意义。
#5
2009年10月,胡安焉和女装店的合伙人协商拆伙,独自回到广州。他把两万元还给父母,手头还余6万多。他将自己关在房间,开始写作。
这当然有逃避的动机。至少对他而言,投入想象和虚构,比进入现实生活容易。这当然算不上一份工作,“但我对待它的认真和投入,要超过我做过的所有工作。” 
这段写作的日子维持了两年多。他幻想过以此为生,但很快打消了这一念头。他的一些作品发表在文学期刊上,但得到的稿费非常低。记忆中,有篇8000字的小说,稿费不到300元。他始终被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左右。有时,他觉得自己的写作就像一条破了洞的船,“无非是看看能支撑多久才覆没而已”;还有些时候,他坚信自己是早晚要发光的金子,假如直到最后都没有发光,“那也不过是所有人都眼盲了”。
直到2012年的一天,手上的钱花了一半,外加写作遭遇瓶颈,动力与信心几乎耗尽。他再次出来打工,开始他的第12、13、14……19份工作。
这些工作多数并不能给人价值感。他回家后总是太累,什么也做不了。他想写东西,想做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想获得读者。但在过去10年间,他永远无法摆脱生活赋予他的命题:赚钱、省钱。他过得兢兢业业又浑浑噩噩,与人为善又和所有人保持距离。 
打工生涯中,最快乐的日子一定是在大理。他有两段在那里生活的经历。一次是2012年,他在大理下关待了大半年。另一次是2014年,他在大理大关邑住了一年多。两次经历都很愉悦。后者称得上是他成年后过得最快乐的日子。 
那次,他没有去上班,偶尔摆地摊,重新恢复写作、吉他练习和跑步。他前所未有地乐观、欢欣、满不在乎。摆地摊收入不多,但他毫不焦虑。“这个时候假如亚历山大大帝来问我需要什么,我也会说,别挡我的光线就好。” 
图片
2014年,胡安焉在大理摆地摊
浮沉变迁中,打工与写作交替构成了他的生活。他自谦没有别的才能,只能勉勉强强地持续写作。
但在一定程度上,他克服了自卑感。不是因为他出了书,取得了确切的、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是写作和阅读使他变得开阔——它们帮他消化了一部分经历,又赋予他新的视角,让他能更深刻地思考问题,他意识到,他的自卑感不成立,“它是一种病态的心理。哪怕我现在送快递,碰到我小时候的同学或朋友,也不会自卑了。因为我知道这并不可耻,一个人的尊严不是建立在这些方面的。” 
他在成都过着谨慎、相对愉快、尽量规律的生活。夜里,有时他会和妻子去小区附近的“钱大妈”买菜。那里有打折菜。每晚7点,全场9折。7点半8折,8点7折……两人经过衡量,8点半去最合适:6折,一个足够划算的价格,且尚未晚到无菜可挑。
他负责做饭。做什么通常取决于抢到什么,食材以猪肉和鸡肉为主,他们很少吃牛肉,海鲜更少见——他没有处理海鲜的经验,“我比较擅于处理那些比较便宜的食材。” 
他计划写一部长篇。一部有分量、有难度、足以代表自己的作品。这是他在写作上仅存的进取心。
在《我在北京送快递》一书尾声,胡安焉引用了自己曾经读过的一篇文章。那是一篇收入在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随笔集《普通读者》中的文章,是伍尔夫读完《皮尔金顿夫人回忆录》后写下的读后感。 
皮尔金顿夫人的一生默默无闻。她以写作为生,自称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写。文章结尾,伍尔夫写:“她在一生的历险过程中经历沟沟坎坎、反复无常时仍然保持着乐观的精神,保持着女士的那份教养、那份勇敢。这种精神、教养和勇敢在她短暂一生的最后日子里,让她能够谈笑风生,能够在心死之时喜欢她的鸭子及枕边的昆虫。除此之外,她的一生都在伤痛和挣扎中度过。” 
第一次读这篇文章时,胡安焉感动得哭了。“我想在这里向这位曾经感动和安慰过我、为我拨开迷津的利蒂希亚女士致敬,也向她的 ‘伟大的失意 ’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