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中国书系”:大国少年的童年中国

“童年中国书系”第一辑(10册),翌平主编,陆梅、高凯等著,2019年9月出版

“童年中国书系”第四辑(15册),翌平主编,徐德霞、马光复等著,2023年1月出版

我很有兴趣地浏览了一遍由翌平主编、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童年中国书系”,目前大约只有几十本,却有不少堪称杰作。

地理,才是童年的原点

我关心“地理”视角,童年所在地正是人生旅途的出发地点。我推崇“落地”,童年地盘正可将高飘的精神与感觉拉回人生原点。我反对“书生”,读书是童年的组成部分,但室外和野地及本身的生命冲动显然更重要。我倡导“游戏精神”,童年不用说正是大本营。“童年中国书系”呈现出一个更大更全的生机世界,这正是我看重和推赞这套书的观念背景。

“童年中国书系”的策划出版颇具亮点,可伸展的范围极大甚至超越国界。我非常喜欢“童年中国”这一庞大深广并与我们这个国家之古远息息相关的深刻概念,它可承载历史地理人文以及宏观与细部的“来源”之探。我也很赞同这套书系策划视野之中的“童年的文学地图”的统摄力,作为一个地图和地图哲学的喜爱者和传播者,我欣赏这种“伟大拼图”的书系策划和出版思路,因为中国地理、地图、地方有“大”的气象、“大”的分布。“童年中国书系”及其后续精彩地分布出了、地图化了广大的“地方”,不存在大地方和小地方,每一个“地方”组合而成大国地理、地貌和地气的“地图”。

相信图书策划者和出版者早已谋定更多样的大国气象之点位:何止平原、山地、城市、盆地、草原与森林,且看峡谷、苔原、绝壁之村、雪域之地、海岛人家、船上小学、湖区人烟、东极寒地、海南热带……就这么大,就这么多,就有这么朴实又瑰丽的气象万千的童年母地。

“乡土”与“原力”之辩

在阅读部分作品时,我惊喜于见识到来自红河南岸“林莽”中的哈尼族少年,以及苦聪少年的“野”之童年力度的至情体验和精到述说。我从中读到了有如简平在述说同伴之中那个“飒”的追光少女姚丽华;有如安武林自己这“小子”的“伤疤”徽章;有如湘女传神而出的虽原始如野却有“星光”之亮眸和“野草”强盛力的哈尼少年、“树上的尼卡”那个可以展示老鹰翅膀收藏的苦聪少年;有翌平童年的柔中见刚和他“哥”的霸气在外,也有蒲灵娟7岁上西藏那曲高原近距离接触如“鸟撞石而亡”和“与狼对峙”的这般童年际遇……

这正是这套“童年中国书系”因其“地广”而可“选珍”的特有魅力之处。我认为,中国儿童文学界的“乡土”问题,在于某种被“乡土”“乡下”甚至“乡愁”情调所劫持而不知儿童审美的谬误。儿童的心理朝向是更远、高级、传奇、孤岛、险境、“外边”、力量与力度。因此,我宁愿引导同学们走向“荒野”,我认为,儿童之心在“伟大”而不在“乡下”。

人类从“原乡”走来,我们也都从“乡下”走出。提到这“乡”之情,我的心是极温暖的。当儿童文学在涉及“回忆童年”叙述之际,必然会碰到这种属于“返回式”的儿童审美问题,这正是我们作为“儿童文学作家”与“成人文学作家”的不同职业操守和专业水准之所在。“乡土”和“原乡”就在我们的梦中,但要向中国儿童、中国少年引发的“原力”何在?我不禁想到冰心老人的童年回忆叙述,她说童年乐趣是读禁书之快乐感,是不懂字也要连猜带蒙地读长篇,这一表述曾令我印象深刻,从而引申进我早期的“儿童反儿童化”论述之中,这就是向上的“突破”原力。那么,大国少年的“原力”因何所在,从何而来,又自何方而融汇?我已从这套书系读到了不少。

呼唤中国的童年力量,中国的童年原力不该是沉浸式地返回“乡村”,应该是加强从中国“大地”走出来的那种不屈的突破感,理应加重从中国之为大国的“东西南北中”各方,召唤出“多民族少年”的血性、野气、力度与旷达。

落地在童年那一层透明的“世界”光圈

回忆童年是一次“落地”,重返“大地”意义深远。我们从城里出来,一代代人都更脱离于大地。我正是从这次阅读的不少作品中生发出这种感慨,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不约而同地涉及到“自然”“野趣”“昆虫”“游戏”,特别想提到的是,甚至还有“打架”“打斗”和“吃”。我相信,这里面一定包含图书策划者和组织者的谋定。儿童、童年,还是应该更落地。

我被湘女所著《会飞的孩子》中满目纷至而来的“物名”所震撼,继生狂喜。一物一名,被自然包围,万物众生,融汇在物与词之中,但这又绝非摆弄。读罢全书,读者早陷入她那红河南岸边陲莽林的“世界”,它显然来自那片自然之气、刻骨铭心的童年伙伴、真会“飞”的一闪而至又一闪消失的丛林男孩,以及震慑作者童年心灵的那一片我们根本不知的“场”。能够体现出“场”的身临其境,绝非易事,更需深度沉浸,身心已合于境。这个童年“世界”自然且原始,虽穷苦却从未丧失力度。

说个题外话,我这个地理迷还极有兴致地“统计”了一下此次儿童文学作家已涉猎或分布的“地域”,如赵华的贺兰山,有“蚂蚱小史”“野花小史”“小狗史”,还有那条童年之泉;如王勇英的广西,童年伙伴“沙三”及引领大家驻守而观的“一百多个鸟窝”的鸟;如安武林童年的中条山和青龙河,“圈蚂蚁”真让人读出神来了;再如赵菱的豫东平原和张吉宙的胶东平原,还有徐德霞的渤海湾畔,以及那著名的古乐亭、滨海平原;在雁阵的河南的平原之上,书中后半部真有点像中国笔记小说那般纪实;如蒲灵娟“故事”多多的藏北,吴然老师故意带我们去“旅”他们美丽云之南的各站点,以及那些藏不住的童年苦楚;如牧铃笔下洞庭湖的湿地,那是我写《巫师的沉船》的故事发生地;如毛芦芦那美丽的衢州城外的山村,更曾听萧萍说过影响着孩子们的数学大师的童年成长;如严优的童年资阳,也是具有东方魅力的美丽小城,美好记录可救“老资阳城”;谢倩霓的修水是鄱阳湖畔的好地方,写出了一部“乡村学堂史”,地理感极强,不仅让人读到了“山口完小”的具体场景,还“游”了一遍修水各学堂,并赞赏那种快乐乡野和喜感十足的细崽俚和细姑俚;李学斌的宁夏乡村很“苦”,那么多、那么细的对话令人印象深刻。

关于城市的“郊区”话题

读这套书,我对马光复、翌平的“北京”和陆梅、简平的“上海”很有兴趣。对于这两地,我都深感亲切。大城市的“童年”好像不好写,这恐怕的确与上述的“童年—乡土”联结性有点关系。但这种关系是谁联结的,又是谁规定的?让我这个属于“上海童年”的人无从下手。此时,我突然想到《三毛流浪记》,也算是张乐平老先生对城市童年的某种记忆,但它一点都不“乡”,所以评论界似乎从未从“童年—乡土”的概念去审视这部作品。此题过大,也不适合在这里详细展开,但或许可以作为“童年中国书系”这样重要的出版行为的某种参照,是不是可以说明,目前“城市”童年之选的体量过少?

我是一个长年推动“少年读城记”的人,当然会主张诸如“城市是一本百科全书”、一种“岛屿形态”的生存暗示等等,其中就有以下有关城市“郊区”及其“郊区消失”对当代童年成长的缺失问题。从前的城市有着一种“城郊”的“田野”场域,有非常好的“城乡”结合部。但对城里孩子来说,这个“乡下”其实是一种“自然”,是一种“天地”,是一个有小河有大树有蜻蜓的自由的“大地”,是“野”。我现在这么“野”,肯定也跟童年在上海城西的曹杨新村度过有关,出去就进入江南原野。在书系中,我读到了“他/她们”的童年之书,感觉、视角几乎与我的童年是一样的。

当我读到翌平书中那一章“出三环之外的那个麦田那个原野”之时,不禁哑然失笑。当年是三环,现在是六环,元大都遗址已然淹没在高楼大厦之中。从童年翌平和他“哥”的了不得的野玩:儿童群、穿地、跳沟,虫、蛙,“吓”人、“射”人、弹子等等,仿佛看到了一种让人欣喜的童年态度。“走铁路”“住进动物园”等经验几乎与我一模一样,不过我们一家是《夜探动物园》,仅一夜就神奇得一惊一乍,他们能够久“住”,真是太幸福了,如果能写成一本书,将是多好的“读城”经典行为。

当我读到简平的那本《青草奔放》,又一次忍俊不禁。“马兰头”“狗尾巴草”“馋脚丝草”,还有“小黑皮”和“大模子”,我的上海语感瞬间返回。简平的“上海童年”写得太正宗、太“上海”了,十分精彩,令人叫好。简平写到的童年同学人物群像,有着当时的精神和气息,童年还原度非常高。可能他也在当年的“新村”生活,与我的个人经验叠合,我从书中看到他们去到的“跳伞塔”,不晓得是不是“五角场”?书中那一幕足以震撼城市童年书写的“城郊碉堡奇人”真实传奇,我不但熟悉这种碉堡,而且竟想起了当年的真实人物“肖孔”,那是个“业余作者”,真经历过类似事态,曾与我父亲同在铁路工作,书中提到他写的《司炉工》这一剧本名称,真的骇了我一跳。

他们怎么都写得同我的童年经历这么接近和相似呢?此外,还有陆梅的松江。我真的太熟悉了,熟悉那些大河、铁路桥、一条条的冈,甚至可以说,连魂都在那里了。我当然更熟的是嘉定,陆渡、娄塘、浏河等地,但“江南”场景、物种品名以至方言都是很像的。我又从她的童年记忆深处翻起满书满页的“物与词”,那正是一份“江南的自然”,或者说是童年词典,陆梅称之为童年的“花草生灵”。没想到,她也对天牛那么熟悉,能写到节状星点细鞭触须,写出手指上那种昆虫的感觉,一定是真“捉”过才能写得出。她写到的种种“花草”,的确都盛开在童年的路上,这种细腻的感受力往往是很多男生视而不见的。

城郊日见消失,“郊区”概念对城市已聊胜于无。由此,我想略提及一点在《少年读城记》中践行的相关做法,即接触或复原一座城市的原有“郊区”种种,其实就是城市的“童年”,它正是保留和理解这座城市“起源”的路径。有如北京郊外的“宋各庄”“驻马营”“海子”等,有如上海郊外的“马家浜”“杨家桥”、捉鱼的“沪”等,有如广州郊外的“蕉基鱼塘”“鹤立为沙”“树皮屋”,等等——这种“童年”正能保留“历史”,当我们从这个角度出发,就可以看到“童年中国书系”秉有的通过书写童年、组合各地童年从而进行“童年中国”原点传承与文化保留工作的价值观和宗旨。

人工智能:给我编编你的童年?

这也算一些题外话,我不知道这套“童年中国书系”的宣传、推广和营销之中是不是有,或者说,是不是可以增设这样一种应对“人工智能”狂潮涌动的策略,追问ChatGPT的童年是什么,让它为我们说说看。我想,或许它会乱说起“童年”来,这“说”的也会是我们人类童年经历的翻版。不过,人工智能的确也有童年,它是经过技术迭代而来的,但它从第一代开始,直到N次迭代之中的“学习”“训练”和被“场景化”的童年成长,都是“资料”和“数据”,将不会是“活生生”的。

在未来不会被替代的诸多选项中,可以有“童年”吗?我们是否可以有这样一种设想,人工智能把我们这一套“童年中国书系”“吃”进去了,把“作者”和“童年”都“喂”进它的肚子以后,它又会“吐”出(或者说“生成”)什么样的“童年”?反正,我个人坚决不相信“童年”能被“制造”,由此,更要感谢我们的作家奉献出的“活生生”的一段“生命”体验,这是最为宝贵且最不可替代的中国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