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何以引发广泛共鸣?擦亮一代人的尊严、将高贵还给普通人

自4月22日开播至今,《漫长的季节》在豆瓣取得了9.4分的评分,创国产剧近八年评分新高。《漫长的季节》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故事?以老工业区变迁为背景的东北小城故事为何能引起跨地域的共鸣?
腾讯新闻《知识万象》邀请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百人计划”研究员周睿鸣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黄平、青年导演申迪,共话《漫长的季节》所关乎尊严、落寞与回望。
核心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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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长的季节》的核心是重新擦亮了东北当年一代人的尊严,将尊严和高贵归还给了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它刺破了我们以往对于东北、东北人、以王响和彪子为代表的下岗工人等诸多的符号化的偏见,并把人的内心世界和命运之高贵淋漓尽致地呈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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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部剧最大的悬疑其实是人的命运,它更要表达的是时代与个人的关系:每一个个体行为都与当下时代发展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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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所以能引发全国观众的共鸣,本质上是因为过去笼罩着当代文学的成功学的想象正在慢慢瓦解。《漫长的季节》描述的是失落的人——当我们愈发认识到生活的不确定后,会更愿意与失落者、与无法昂首阔步生活的人并肩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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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萧红、萧军那一代作家不同,当下这批80后“新东北作家群”的讲述主题发生了非常重要的变化。大量作品在1990年代东北下岗的大历史背景下展开,分享着类似的艺术结构,那是子一代对父一代故事的回望。

一、一个关乎尊严的高贵故事:最大的悬疑是人的命运
周睿鸣:《漫长的季节》讲述的是一个北方小城里几个家庭长达二十年的故事,在豆瓣目前获得9.4分的评分。《漫长的季节》对你来说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黄平:《漫长的季节》是一个关乎尊严的高贵故事。和很多朋友一样,我最近刚追完这部剧,在很多时刻都被唤起深刻共鸣、看得泪流满面。我已经很久没有被一部电视剧深深打动过了。我认为这部剧是近年来东北文艺复兴浪潮在电视剧领域的一次爆发。
如果梳理东北文艺复兴潮流,从最早的纪录片《铁西区》和电影《钢的琴》,到东北文艺复兴几位代表性的青年作家,如本片的文学策划班宇,还有双雪涛、郑执等,再到音乐领域,如宝石老舅的《野狼disco》,再到今天的《漫长的季节》。这些作品的核心就是重新擦亮了东北当年下岗一代人的尊严,重新将尊严和高贵归还给了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
申迪:我认为《漫长的季节》是一个在特定区域和特定环境中非常下沉的故事,我看的时候就觉得这部剧像是打开了我小时候住的老居民楼的楼道门、挨家挨户展示,告诉观众“看,这就是我们东北”,而且不带有部分剧集常有的东北刻板印象。
我看这部剧一是因为非常喜欢辛爽导演的上一部作品《隐秘的角落》,二是因为我很喜欢剧中三位主演,我从小就是范伟老师的粉丝。相信和很多观众朋友一样,我刚看这部剧时是带着“高品质的悬疑剧”这一期望的,但看完就会发现悬案并非作品的表达核心。这部剧最大的悬疑其实是人的命运,它更要表达的是时代与个人的关系:个人的每一个个体行为都与当下时代发展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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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剧照(图源:豆瓣)
二、一种亲切的陌生感:就像在听邻居们讲过去的故事
周睿鸣:剧中呈现东北特定历史时期,对外界理解东北地区和东北人形象有一定作用。关于《漫长的季节》对东北及其历史的呈现,各位如何评价?
黄平:《漫长的季节》对1997年~2017年的呈现,不是纯粹的自然主义意义上的、严丝合缝的朴素记录的真实,而是一种艺术的真实。我特别看重这部电视剧艺术层面的品质,它的艺术手法非常讲究。一般来说,电视剧在尝试先锋叙述的手法上比较有风险,毕竟它是在诸多媒介中非常大众化的文艺。但《漫长的季节》用非常卓越出色的艺术手法还原了那个时代的真实,它刺破了我们以往对于东北、东北人、以王响和彪子为代表的下岗一代人等诸多的符号化的偏见,并把这代人的内心和命运淋漓尽致地呈现了出来。所以在此意义上,我作为一个出生于东北的研究者,非常感谢这部剧。
申迪:其一,它打破了刻板印象。过往这些年我们看到的有关东北的电影、电视剧、文学等文艺作品,给非东北观众或读者造成了对东北文化的刻板印象。在这一刻板印象中,东北就是寒冷灰色的、漫天大雪的压抑的凶杀案发生地。虽然《漫长的季节》核心也是凶杀和悬疑,但它抛弃了以往的刻板印象,讲的是漫长的秋天,我们能看到色彩很浓烈的东北。
其二,它给了我一种很亲切的陌生感,就像在听邻居们讲二三十年前关于工作和家庭的事情。因为我自己也是东北人,我爸爸以前在大连铝箔厂上班,我从小就能听到这些话题,自然会有一些亲切感。但这种亲切感之上的陌生感在于我在过去近30年的生活中没有仔细回望过,这部剧让我和家人开始回望熟悉的生活,也就此产生陌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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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剧照(图源:豆瓣)
三、一种落寞:子一代更能理解父一代
周睿鸣:一个聚焦我国北方小城的故事为何能在全国各地引起如此大的反响?《漫长的季节》映照的是特定地域、特定时代的生活,对全国各地网络观众来说,能让他们在当下一个有别于东北的生活情景中被激发共鸣的点到底是什么呢?
黄平:我个人觉得,这是因为过去笼罩着当代文学的成功学的想象正在慢慢瓦解,无论是电视剧、电影还是小说都有了一种“落寞感”。双雪涛和郭敬明都是1983年出生的,但大家感觉他们的写作风格就像两代作家,两人的作品在媒介上呈现也间隔很久:特别火的《小时代》系列2007年就开始连载,而《平原上的摩西》2015年才发表。
世纪之交中国加入WTO时,我们还有关于全球化的乐观想象,满脑子成功学观念,以为生活会像《小时代》中描绘的那样,以上海为标志的大都会式、中产阶级式展开。那时还信仰“个人奋斗”观念,就会抱有一种偏见,认为东北人下岗找不到工作,是因为很懒惰、不努力,是因为思想观念不解放。
而到了当下,大家越来越能体会到,个体奋斗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也只有在这样一个时刻,青年一代(子一代)才能更好理解父一代:当面临相似处境时,突然明白上一代人有多不容易。
申迪:为什么《漫长的季节》引起全国观众共鸣,我很认同黄老师的说法,因为它描述的是失落的人。当我们愈发认识到生活的不确定后,会更愿意与失落者、与无法昂首阔步生活的人并肩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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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剧照(图源:豆瓣)
四、一次走出:但父辈们爱看的或许还是《乡村爱情故事》
周睿鸣:我第一次看完《漫长的季节》后就将这部剧拼命安利给我很少上网看电视的父亲,但一周过后暂时也没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反馈。这是媒介消费习惯还是故事本身的差异?这部剧的大火吸引到的是平常就主要上网消费文化作品的网络用户,还是说受众群体会更广泛?是否存在针对特定受众群体的局限?
申迪:一方面,之前没有流媒体时我们用电视看电视剧,现在大家收看影视作品的平台发生变化,我们的收看习惯也发生变化。但我们的父辈非常习惯上一个时代的观看模式,所以就天然形成了观看渠道上的屏障。
另一方面,这可能也与我们80后一代接受高等教育经历有关。我们父辈中纵然也有人接受过高等教育,但跟现在的观众群体还是不完全一样。比如《乡村爱情故事》、《刘老根》等在东北地区非常火爆,但很难走出北方地区;《漫长的季节》虽然走出了东北,但我们的父辈爱看的或许还是《乡村爱情故事》。
有一个很有趣的经历,我今年在老家大连庄河的一个书店里买书,那是我们这个县级市里品类最全的书店之一,但没有班宇、双雪涛和郑执的书。店员也不知道班宇是谁,在他的概念中也不存在我们现在热议的“东北文艺复兴”这一话题。
周睿鸣:这种现象好像造成了年轻一代离开东北到南方或非东北地区工作就学的情况,又进一步带来东北居民年龄偏大、文化消费代际真空等现象:特定代际的人反倒不太会接触东北文艺复兴的偏严肃作品。
黄平:一方面,以班宇等人的小说为代表的文学流派,在今天当然无法完全下沉到我国广袤的基层。此外,还有一种代际的视角,《漫长的季节》尽管讲的是1998年的东北下岗往事,但它其实面向的是青年一代而非下岗一代。我爸妈也是经历下岗潮的国企工人,但他们对东北的文化消费就是《乡村爱情故事》等。我带他们看《漫长的季节》,他们觉得有些看不懂,不熟悉这种闪回穿插的双线叙事。
其实很能理解,父辈他们这一代人打开手机、电脑、电视首先要的是娱乐,那些沉重的历史他们未必愿意重温一遍,所以在此意义上,《漫长的季节》和班宇等人的作品尽管很流行,但依然是严肃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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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爱情故事》剧照(图源:豆瓣)
五、一种新的叙事模式:通过回望打捞自己
周睿鸣:如果我们不谈当下,让东北当地人或上了年纪的全国读者去联想关于东北的严肃文学作品时,我们可能一下就会想到萧军和萧红。如今的东北青年作家双雪涛、郑执和班宇则被称为“铁西三剑客”。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东北文学中,它们共享的连接和其中的变化又是什么?
黄平:我们往往把萧红、萧军这一代作家称为“东北作家群”,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很经典的一个称呼。他们在民族存亡关头来书写东北,同时也用细腻的文字展现东北日常生活,比如《呼兰河传》就带有浓郁的自传的味道。
到今天这批80后“新东北作家群”,他们的主题发生了非常重要的变化,大量作品在1990年代东北下岗的大历史背景下展开,分享着类似的艺术结构,那是子一代对父一代故事的回望。《漫长的季节》核心结构也是1998和2016两条线索的穿插,带有浓郁的新东北作家群的文学印记。
不过,《漫长的季节》有一点重要的不同:新东北作家群的写作一直是子一代讲述父一代故事,但该剧的子一代王阳死在了1998年,是王响、龚彪和马队等“老男人们”自己讲述自己的故事,自己救赎自己。我觉得这把我们聊的东北文艺复兴浪潮又向前推进了一步。电视剧结尾的“往前看,别回头”传播得非常广,是王响这一代人自己从历史中打捞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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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剧照(图源:豆瓣)
周睿鸣:20多年前东北就有一些乡土风情轻喜剧,现在《漫长的季节》则另有一种落寞感。这是否是一代人讲一代人的故事?以新一代网众为主要消费对象的新的叙事模式是否已经形成?这种模式未来还有可能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申迪:我觉得《漫长的季节》算是新叙述模式中的一种,但不意味着大家以后都一定会按照这个脉络去发展。在影视文艺作品创作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表达和议题是否滞后,比如我们看到过很多90年代工人下岗潮故事,但讲故事过程中会有一定雷同,要避免在相同议题下的叙事滞后。所以这可能只是接下来的一个发展方向,源源不断的新作者、新导演会带着新视角来基于这片土壤创作,但我们并不一定要采用回望的方式。
嘉宾简介
周睿鸣 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百人计划”研究员
黄平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大学创意写作联盟秘书长
申迪 青年导演,曾获第7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基石单元二等奖
整理:王嘉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