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丨唐前尧
采访丨冰块
撰文丨潘谨勤
编辑丨冯小
2023MSI季中冠军赛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白家浩走上新闻发布会的讲台，就近挑了一把靠边的椅子坐定。
他微胖的面庞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在那后面，一双不太大的眼睛里堆满了笑意。看着队友鱼贯上台，微笑；听着台下的掌声，也是微笑。温和而松弛的模样，有将人萌化的亲近感，就好像卡通片里的功夫熊猫一出场，就会让人忍不住想上前抱一抱。
你很难想象，眼前的少年就是在《英雄联盟》的虚拟世界里威风凛凛的369（游戏ID名）。
在电竞迷和同行的口中，369是“永远不可能被突破”、“有多少压力都能扛”的超级上单，是JDG战队的中流砥柱。就在刚刚结束的冠军赛里，369再次展现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豪横霸气，帮助战队勇夺桂冠。
怎么看，白家浩和369都像是来自不同时空的两位神奇旅人。前者来自我们身边的真实世界，后者来自我们神往的奇幻大陆；前者温和而内敛，后者浪漫而张狂。
可偏偏，他们却是同一个人。
在这个成为冠军的夜晚，现实世界的白家浩和虚拟世界的369，在各自走过坎坷与崎岖的道路后，终于在终点达到了美妙的鼓瑟齐鸣。“他们”毫无违和地拧成一股绳，记录这段共同成长的金色回忆。
白家浩篇1：还乡
知道白家浩日程安排的人，都会感慨于电竞选手的不易。
若落到纸面上，那就是一张密密麻麻的表格。日期和时间的格子里，填满了训练和比赛的字样。若将时间规划提升到事件的颗粒度，2023MSI季中冠军赛是刚刚结束的一项，而随后紧紧跟随的，则是为亚运集训的准备和训练。不仔细看，你都很难发现这两项大事件的中间，还夹着一个小格。
那上面写着：放假。
在采访白家浩的过程中，他聊得最放松的部分就是这个主题。在高强度工作的间隙，他终于有了完全可由自己随心支配的时间。想想都开心。
那么，在放假时会做些什么呢？白家浩说，他做什么都行，但就是不会打游戏。因为“现在每天玩太多了，有点累了。”说着说着，他笑了，“其实，我私下很少打游戏了。”
或许，这就是把游戏当做职业的“负效益”吧。在电竞行业里，选手们干得久了，很难再保持当初对游戏的热情，就需要有一段时间去调整自己的心态。“那是一定的。”白家浩说，“因为一直做一件事情，会很枯燥的。”
但，世事无绝对。
白家浩说，只在一种情况下，他会把游戏这个“选项”，安排进自己的私人时间。“放假回家时，我还是会玩一两把的。”白家浩说，因为老家里有他的一群发小（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们从小就开始认识啦。从小学开始算，十几年了。”
对白家浩来说，和发小一起玩游戏是娱乐，是社交，更是对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的温情回味。“当时，我们都是一起玩游戏的。后来放假回家，我们也会天天一起玩。一回去，他们就会（给我）接风什么的，哈哈哈……”说着，白家浩爽朗地笑了起来。好像在那一刻，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河南省焦作市。
白家浩篇2：牵挂
生于焦作，长于焦作。
这座被外界冠以“劳务输出”标签的城市，承载着白家浩太多的回忆。这其中，有些白家浩不愿提及。比如，他的父母。常年在外务工，让白家浩成为别人眼中的“留守儿童”。那并不是美好的回忆，“还是不要提了吧……”
当然，老家更多给白家浩留下的，还是人间真情的美好。他和奶奶的故事“讲都讲不完。总是穿旧衣服，给我买新衣服。”白家浩回忆说，“有好吃的，她也总是给我吃，她自己不吃。”
时至今日，白家浩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年在外，但他和奶奶每隔一周就会通一次电话。互诉家长里短的同时，奶奶总在关心白家浩的起居饮食，就像儿时他在她身边一样。“她也会觉得我这个工作很辛苦，很累。”白家浩说。
但这并不意味着奶奶不支持白家浩的事业。白家浩说，虽然自己每次赢得比赛获得荣誉并不会刻意给奶奶打电话分享，但他很清楚，奶奶一定知道，并且为自己高兴。因为“她会自己看我的比赛。”白家浩很肯定地说，“是的，每场都会看。”
就在今年，奶奶第一次坐了飞机。
今年的春季赛常规赛最后一场，369为奶奶买了机票，让她来现场看自己比赛。那场比赛之后，JDG战队组织粉丝见面会，奶奶看到369人气很高，大家争着要和自己的孙子合影，高兴得合不拢嘴，也兴奋地说，“我也要和豪豪（奶奶对白家浩的昵称）照张相。”
毫无疑问，奶奶是白家浩最大的牵挂。如今，白家浩功成名就，他为奶奶买最好的房子，做最漂亮的装修。而只要是过年回家，他就会过专心搂着奶奶看电视。
白家浩篇3：选择
除了奶奶，还有妹妹。
如今，白家浩的妹妹刚上初中。这个年纪，已接近了当年白家浩做人生第一个重大抉择的时间点。
初三那年，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白家浩决定不再继续走高考路线。他主动报名了一家四年制的汽修班，因为“毕业后包分配工作”。这是那做城市大部分少年人的选择，学门手艺再找份工作。
可同时，白家浩对这样一条路也并不满意，因为它一眼就能看得到头。身边年近中年的叔叔、伯伯是什么样子，他的未来就很可能是什么样子。所以在上汽修班的同时，白家浩还再寻找另外一种可能性。
为了家人，也为了自己，找一条更好的出路。
此时，方兴未艾的电竞行业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觉得自己应该走电竞这条路，能把爱好变成工作，还能赚钱养家，好几次，白家浩在家里跟奶奶说，“我肯定能成为职业选手”。
毫无疑问，白家浩是幸运的。凭借自己的努力、天赋一次次抓住不可多得的机会，成就了现在的自己。可即便如此，在回想当年的这个决定时，他还是会自嘲地说“这一代年轻人真的好幼稚”。
电竞不是打游戏，电竞是一个残酷竞争的行业。一位业内人士向腾讯新闻透露，电竞选手的巅峰期一般在20-23岁，到了25岁就算老将了。如此前置且短暂的职业巅峰期，是其他行业难以想象的。这也让电竞选手们真正出人头地的概率低到咋舌。
这些，白家浩当时不知愁滋味，如今却道天凉好个秋。
也因此，他不想自己最关心的人，比如他的妹妹，再进入这个行业。即便电竞是现如今最性别平等的竞技项目，女子职业选手几乎可以毫无阻力地被世人接受，但白家浩却说，“我不是很建议她去的。因为这条路太难了。”
不过，也有些事情，是白家浩力所不及的。因为妹妹渐渐长大，有自己的想法，做哥哥的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小女孩交流心事。
时至今日，站在电竞之巅的他已名利双收，衣锦不夜行是对他放假回家最好的回报。然而，提起焦作，白家浩在这座城市还有什么遗憾吗？或许，读书是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我初中上完就开始不读书了。”白家浩说，“在读的时候，我是很不喜欢读书的。但当你不读书了以后，才会觉得读书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这番话，白家浩应该是对自己的妹妹说过的。现在，因为白家浩的成功，家里的经济条件已经好了太多太多，他给妹妹制造出了更多的可能性。她有资本走一条更为平坦顺遂的道路，而不必像少年时代的白家浩一样变身369，然后把自己扔进崎岖而艰辛的虚拟世界。
369篇1：骰子
当白家浩还是白家浩的时候，他与数字有缘。
学生时期，他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在所有科目里，他唯独喜欢数学。似乎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当喜欢数学的少年，以选手的身份进入电竞行业时，他所获得的第一个身份识别，就是一组数字——369。当时，369第一次进入电竞青训队伍，经理看着眼前的这个小胖子，便随手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为什么？“因为369这个名字好记”。
确实好记。在《英雄联盟》，电竞选手很少使用纯数字作为ID，369却独树一帜。而这也成了他在这个虚拟世界里的第一个标签：自从进入电竞行业后，每一次比赛，观众都会根据他的不同表现在弹幕上刷“333”、“666”或者“999”。与此同时，369的命运，以及他最终的抉择，也像掷骰子一般呈现出随机性。
回到最初，369梦开始地方并非坦途。他先后去了LGD和VG俱乐部的英雄联盟青训队，可都失望而归。VG俱乐部踢他的理由很离谱，因为当时369有差不多200斤，“他们说我太胖了，让我回家减肥”。其实外人并不知道，因为奶奶什么好吃的都给他吃，而他也觉得奶奶赚钱来之不易，所以每次都会吃光。久而久之，体重飙升。
离开VG俱乐部时，369遭遇年龄危机。
因为如果按照典型选手巅峰期的年龄倒推，如果一名选手不能在青训队迅速找到位置，那他的职业前景岌岌可危。因此，一向大大咧咧的369，第一次认真复盘自己的青训生涯，然后决定尽全力再试一次。他去了KOF俱乐部，也就是滔搏电子俱乐部（TES）的二队，代表他们打英雄联盟次级联赛（LDL）。
这场选择，成为了369职业生涯的转折点。
就纸面上来看，369由此开始一帆风顺。2018年，他代表KOF打LDL，年底进入一队打NEST和德玛西亚杯，到2019年，他打了LPL，把对奶奶的豪言变成现实。也就是在这一年，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完全改变了，在接受《PentaQ刺猬电竞》的采访时说，“仔细想一下，我活了十八年，前面都是平平淡淡的，好像只有今年有那么一点光彩”。
然而，不为外人知晓的是，369也曾经遭遇至暗时刻。
在为之前战队效力时，他曾因为状态不好一度掉出主力阵容，沦为替补，逐渐被边缘化。有那么一段时间，369质疑自己，一度想要放弃。索性的是，他的家人、朋友和队友都在不遗余力的鼓励他，才让他重新振作。
当然，这里也有369的内因。在反复考虑后，他觉得电竞是唯一可以让他改变命运，从而帮助家里的途径。既然如此，咬牙也要坚持下来。
在电竞圈内，369身上的标签有很多，随和、仗义、大方……但哪个标签都不如“刻苦”更出名。这一点，在他来到JDG战队后，仍然一以贯之。战队的内部人士告诉腾讯新闻，369训练起来废寝忘食，几乎每天都会在电脑前面练习到凌晨3点。不仅如此，在每次比赛和训练完，369还会自己整理复盘笔记，分析个中得失。也因此，队友乃至对手，都把他称作“劳模”。
显然这一次，命运的骰子掷对了方向。
369篇2：上单
在电竞的世界里，369的天然位置是上单。
《英雄联盟》上场的五名选手，在不同版本承担不同任务。而在之前的LPL，在很多版本中，国产上单往往是牺牲位，经常会选肉盾式的角色用来抗压，有点类似篮球比赛中的“蓝领球员”。
然而刚打职业时，369不喜欢选肉盾，而是更喜欢操作型的角色。
换而言之，他很爱秀。在赛场上，369会一直寻找和对方单挑的机会，长期在钢丝上行走，这一与传统相悖的打法为他赢得一片喝彩，让他沉溺在这喜悦中。闲暇之余，369会在社交媒体点赞所有夸奖他的言论，一点就是一大片。
但秀的另一面，是执著单挑导致团战脱节。这是年轻选手的通病。在低级别比赛中，他们凭借个人能力就能摧垮对手，但在LPL，乃至世界大赛，选手之间的配合最为关键，“比赛是五个人的”。
更何况，初出茅庐的他，在个人技术方面也谈不上LPL顶级。
因此，369很快就被泼了盆冷水。直到现在，他都始终记得2019年和IG的比赛，“印象太深了”。当时他面对的是如日中天的IG选手姜承録（The shy），完全被打爆了，为此还不得不出来道歉。
没有几个人能相信他改正，在职业生涯的前两年，369在场外留给外界的印象就是不停地争执、反驳、回避。这一现象一度被人总结为Z世代的通性，他们过于自我，不愿意接受批评。
有一次在休息室，TES教练罗盛（ID：白色月牙）批评369在比赛中没有为队友拉扯出空间，369下意识地说，“我拉扯了，不信回去看录像”。罗盛无奈地说，“我们看得就是比赛录像”。369依然不认错，还梗着喉咙反驳。整个过程中，他和白色月牙一共说了36次“拉扯”，令人叹为观止。
用外界批评电竞选手的话来说，369“飘了”，“膨胀了”。尽管他不断尝试改变，也在比赛中选一些肉盾角色，努力给队友创造机会，但一次次的失败反而让他迷失了。
“骰子”的说法再度冒了出来，打得好或者打得不好，被视为摇骰子，他的努力和改变，没人关心。
369篇3：抗压
即便在最烦恼的时候，369也总能露出笑容，看起来没心没肺。
2021年，369所在的TES俱乐部在LPL比赛中发挥不佳，无缘全球总决赛。当时TES拥有多个明星选手，人气极高，这就给外界造成巨大的心理落差。此时，TES俱乐部的纪录片播出，更是将369推到风口浪尖。在纪录片中，369遭到一位前辈的怒斥，只能涨红着脸说，“OK，OK”。这一镜头直接引爆舆论，让他一夜之间成为论坛、贴吧以及社交媒体的抨击对象。
与传统体育不同的是，电竞选手无论比赛还是日常生活，与粉丝的接触都更为直接，这也导致网暴造成的伤害会更加明显。有些年轻选手无法承受压力，心态失衡，在比赛中操作也会受到影响。
可369却像是一个另类，在数不清的网暴中，他兴高采烈地和批评他的前辈说，“我们火了！”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经常拿这段往事当成梗，还会在社交媒体上主动回复“OK，OK”。
这给369添加了一个新绰号，“电竞喜剧人”。
这打动了一些人，他们觉得369能扛住压力。电竞和传统体育有一点相同，优秀的选手都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不让心态影响比赛，也不让对手抓到可乘之机。谈到他的职业之路是否会在意别人的不理解时，369说：“不会，完全不会。（别人的）不理解，不会给我造成额外的压力”。
369篇4：9哥
369现在又有了一个新名字，JDG俱乐部的成员以及媒体、对手，都叫他“9哥”。
他长大了，这是他进入职业生涯的第5个年头，是名副其实的“老将”。但要到今年的7月份，他才迎来22岁生日，一个大学生还没有毕业的年龄。然而就在这5年，他起起伏伏，就像经历了半个人生，有悲有喜，有分别，有团聚。
2021年，369离开TES，以自由选手的身份加盟JDG俱乐部。
在TES，他拿到2020年MSC（季中杯）冠军、2020年夏季联赛冠军，但没有太多个人荣誉。人们认可他的能力，又质疑他的不成熟。这让他萌生了一个念头，“去一个新环境挑战一下”，他对转会的回答还是很有喜剧人的风范，“感觉很有趣”。
过程其实没那么有趣，在JDG，他是头牌，承担更多的压力，而且开局又极为糟糕，先在德玛西亚杯四连败，又在2022年春季赛开局两连败。但每个人都能看到他不一样了，在比赛中，他更愿意说话，鼓舞队友，他会很坦然地告诉媒体，“我要起到带头作用”。
所有的比赛，369都要先在对线中打出优势，然后将优势转化到团战。既要个人表现，还要兼顾整体，这是他之前从未尝试的改变，但他成功了。只用了一年，369就成为年度最佳上单，拿到年度MVP。
2022年底，369迎来了他在TES时的老队友卓定（ID：knight），以及韩国外援朴载赫（Ruler）。再一次地，369做出改变，他不是队伍的唯一核心，在更多时候要使用肉盾式的角色，为队友做出各种牺牲。
刚刚结束的2023MSI季中赛冠军战结束之后，JDG战队组织团队庆功宴，大家纵情庆祝。酒至微醺，369忽然吐露心迹：“所有选手都希望在大赛上拿秀的英雄，我也想啊。”
369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冠军赛对阵中，对手BLG战队的上单bin一直拿战士，这让369很是“眼热”。他为此一度和教练商量，想在一局对决中使用更有carry能力的英雄纳尔。但从大局角度考虑，这个建议被教练驳回。369当时的眼神里满是不甘。
显然，在369的内心身处，他还是那个爱秀的少年。但和以往不同的是，如今在他的心中，更远大的目标，占据着更多的位置。“我觉得一个优秀的上单，既可以作为C位来打，也可以牺牲自己帮助队友。”369说，“作为选手来说，肯定是希望自己carry，希望自己亮眼的。但是，之前也是经历了蛮多的。现在觉得让队友carry也是可以的。”
以前，369是为了改变而改变，是被动的；现在，他是主动去拥抱变化。
这一路很苦，因为你不知道会遇到哪些困难与挫折；也很甜，因为“每场比赛都是一个人生节点”。369站在新的节点，回头望去，一路崎岖早已繁花盛开。
尾声
回到JDG夺冠的赛后现场，退出峡谷，结束竞争的369变回白家浩。他在台上静静地偏安一隅，听着每位队友的发言，享受着这种集体的氛围。记者抛给他的问题不少，但他的回答却总是很简短，毫无赛场上一系列骚操作震惊全场的样子。
只有当有人问他如何评价队友ruler时，他欠起身，把嘴尽量靠近话筒，然后清晰而洪亮地把赞誉送给队友：“I love ruler！”他说了不止一遍，全场的气氛瞬间被他带得活跃起来。此情此景不由得令人感慨：
昔日少年今长成，不是C位胜似C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