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果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或许很长时间内都不会再看到脱口秀。但是对于深圳、香港以及广东粤语区的许多人来说，当年的黄子华以及他的“栋笃笑”才是他们最早领略过的脱口秀。
01
九十年代的粤语“脱口秀”
在粤语区，有一个人的名字几乎等同于“单口喜剧”，他相貌平平但是影响力却不输刘德华、张国荣，他可以靠着一张嘴占领整个红馆，也成为后来内地众多脱口秀演员的精神导师，他就是黄子华。
黄子华参与了二百多场他所命名的“栋笃笑”
1990年黄子华从美国引进了一种叫“stand-up comedy”的喜剧形式,并取名为“栋笃笑”，成为最早将单口喜剧搬到华语世界的华人。从此开始了他28年的栋笃笑表演生涯，他以粤语在台上进行单口表演，每场演出都有几个小时，嬉笑怒骂，道尽世相万千。
金句频出的“衰仔”余乐天（黄子华饰）
即使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一定知道他流传于互联网的他的各种表情包，甚至看过他主演的《男亲女爱》，他贱嗖嗖的“衰仔”形象和金句频出，被年轻一代称为打工人的嘴替。
火到今天的TVB《男亲女爱》剧集截图
但是，他最不可替代的，永远是栋笃笑，他不仅陪伴了一代香港人的成长，也见证了香港娱乐圈辉煌的黄金时代，并不断地在焦虑、迷茫情绪笼罩的社会里，为观众带去抚慰。无论任何时候，提到黄子华的栋笃笑，就会想起香港的自信、自由、开放，想起那个旧时代的香港。
02
子华神的诞生
B站上有一条关于黄子华栋笃笑的留言：“每当我不开心，我就会想看他的脱口秀，总是能让我暂时脱离生活的困窘”。
黄子华的神奇之处在于，每一代人都对他有不同的印象，而每一代人都会被他的魅力所吸引。
林凉水，电影《毒舌律师》中的角色，由黄子华饰演。（来自百度百科）
今年认识他的，大多因为《毒舌律师》这部电影，黄子华在里面饰演一个维护正义的律师林凉水；没有看过他的栋笃笑但是认识他的，大多因为朋友圈盛产他的表情包；再早一点认识他的，会知道，这些表情包出自他主演的港剧《男亲女爱》，那是2000年香港最火爆的电视剧；而他最忠实的粉丝，永远会认为，栋笃笑才是子华神最重要的标签。
但无论是谁，在什么时候开始认识他，最终都会被他的栋笃笑吸引，这是黄子华最大的魅力。
他戳破爱情中的虚伪，他说出打工人面对工作的无奈，他讲人人心中藏着的小虚荣、小算计，他思考人生的虚无。他构建出一个阿强、阿爷、Mary的栋笃笑宇宙，可以一个人不靠任何道具舞美说几个小时而不冷场，靠着惟妙惟肖表演，输出金句，观众大笑之后，仍然回味无穷。
那个时候，听他嬉笑怒骂，被他挖苦讽刺的观众，没有人感觉被冒犯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在他看似轻松欢乐的背后，藏着一个失败小人物的前半生。
黄子华，1960年9月出生在香港红磡，祖籍是广东三水。他妈妈没满18岁就生下了他，爸爸也不见人影，不久后妈妈也另嫁他人，家庭氛围依然不好，他便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
他去了加拿大留学，毕业于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获哲学学士学位。一开始学的是商科，后来却开始喜欢上了哲学。他读尼采，学习哲学的思考方式，获得了哲学学士学位。
母亲再婚后，继父性格暴躁，经常打骂黄子华。黄子华笑说，继父对他最大的父爱，便是不打他。
稍微了解一点黄子华经历的人知道，他一直都有一个演员梦。1984年他进入无线电视的编剧训练班，后来，为了拍戏，他做过电视台的小编剧、电台的助理编导、话剧团的演员仔，甚至还参加过司仪比赛，一晃快三十了，但是演艺事业毫无起色。
于是，他花了9个月的时间，自己撰写剧本，将一路在娱乐圈摸爬滚打的辛酸故事写了一个剧本《娱乐圈血肉史》，租了一个小剧场，打算做完这场show，就转行去应聘地产中介。没想到，正是这场演出，让他一炮而红。
黄子华的“栋笃笑”，在粤语中的意思为“一个人傻傻地立在那里，什么也不会做，只是笑”
1990年到2018年，28年间黄子华开了24场个人栋笃笑，从300人小剧院做到上千人的体育场，再到上万人的红馆，每次都是一票难求。
他变成了香港喜剧史上的传奇人物，靠一张嘴占领整个红馆的男人——子华神。
从始至终，他一直用粤语表演，他的表演，也很少离开香港。粤语成为他扩大市场和手中的阻碍。但是这几年，有越来越多内地非粤语区的人开始认识他、喜欢他，大家发现，这位已经”栋笃笑“的开山鼻祖，竟然早就讲出了当下时代的预言。
周润发说：“黄子华的栋笃笑能让几代香港人共鸣。”
从粤语区到非粤语区，从90年代到20年代，从狮子山下到如今的大湾区，不同的人何以在不同时期反复迷上黄子华？
03
打工人的最强嘴替
《锵锵三人行》评价黄子华：他是一个伪装成喜剧演员的知识分子。
从不站队，独立思考是黄子华栋笃笑的底色。他讲香港的贫富差距，也戳破小市民市侩、贪婪，他讲香港楼市的荒诞，也挖苦爱情中男人的虚伪。
黄子华调侃自己辛酸的“告别演出”《娱乐圈血肉史》，却成为他在娱乐圈的新起点
他讲香港人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我唔要你比番两粒鱼蛋我，我要你攞走佢果两粒！大家少两粒，咁就公平！”
他讲男人女人在爱情中的最大不同就是“男人在爱情里最重要的要求是新鲜，而女人最大的要求是保鲜。”
他调侃李嘉诚，说首富建设社会是因为建设的都归自己。
他为陈冠希说话，说陈冠希之后，香港只有圣人才配修电脑。
他会扮演警察盘问路人的样子，分分钟道出香港人买不起房的现实，引来满场掌声。
黄子华能够通过讲笑话的形式把哲学的思想表达出来
他从不偏袒谁，也从不取悦谁，而是以哲学的姿态向所有人心底发问，把现实的荒诞拆成段子，质疑一切看似坚如磐石的“事实”。
无论表演尺度如何，他都遵循一个原则，不嘲笑弱者，不“向下冒犯”，而是挑战权威，挑战“多数”。
而那个时候，听他嬉笑怒骂，被他挖苦讽刺的观众，没有人感觉被冒犯，大家用“除裤”和“回水”的呐喊声来表达对黄子华的尊重和理解。人人心中有个“二五仔”（内心中阴暗的那一面），但只有他能让观众笑着揭开。真正“千夫所指”又“万众期待”。
《金盆啷口》中的榴莲梗是他与观众现场互动产生的现挂，这在他的表演中是常态
黄子华的栋笃笑的成功的另一半，是与时代的巧妙互文，隐喻与预言。
90年，他的第一场栋笃笑《娱乐圈血肉史》他讲彼时正是黄金时代又鱼龙混杂的香港娱乐圈，94年，他的《末世财神》讲出了香港人对于回归复杂的社会情绪；98年，金融危机爆发，他的《拾下拾下》成为大家公认的神作，其中有不少预言到今天依然振聋发聩；03年，他演出《冇炭用》，数万观众带着口罩，听他讲失业的困窘，拍手大笑；08年香港再次经历金融危机，他在《越大镬越快乐 》里借著名的“蒸鱼梗”宽慰：“人生不如意的事，十有一二而已，为什么我们整天说那八九呢，因为我们不记得那一二。”
他用黄霑《不文集》为自己的表演做解：为真小人争取社会地位，不让伪君子们霸占世界。
04
共一场幻海奇情
很多如今我们知道的脱口秀演员，当年都曾经受到黄子华栋笃笑的影响，比如当时在华南农业大学上学的李诞、在深圳一家翻译公司当全职翻译的程璐······
那时候经常在网上看黄子华视频的程璐被“栋笃笑”吸引住了，2009年，他加入了深圳一家叫“外卖脱口秀”的神秘组织，思文、洛宾、梁海源等人陆续而来。这是深圳也是全国第一家脱口秀俱乐部，是香港第一家中英双语的脱口秀俱乐部Take Out Comedy在内地设立的首个分支。
外卖脱口秀创立后，致力于积极推动与香港等地的文化交流
在那时，没有综艺也没有专场，麦克风立在酒吧里，大家喝酒的时候顺便听一两句，很多时候观众甚至不超过10个人。
演员们也是“兼职”：皮球当时在国企工作，程璐的本职工作是翻译，梁海源则是在一家生物制药公司工作，另外还有成员是厨具销售以及儿童教育从业者。这时的脱口秀和深圳这座城市本身的气质极为相似，来自五湖四海，身份各异，在舞台上尽情展示才华，自由恣肆。
他们自己贴钱租场办开放麦，常年没有门票收入。曾经有一次，他们在地王大厦69层顶楼，给不明所以的观光客讲脱口秀，有些时候，短短几分钟，观众就走掉了一大半。
尽管如此，他们依然热爱脱口秀，还翻译了国内最早脱口秀教程书籍《手把手教你玩脱口秀》。
在当时，脱口秀还只是一小部分人的休闲娱乐方式
2013年8月他们一同创办了“逗伴脱口秀俱乐部”，据说，“逗伴”一词是对豆瓣的戏仿，他们都喜欢豆瓣，而深圳也有山寨的文化，他们便造了“逗伴”这个词。
他们在全国各地寻找到了更多的演出机会，并且还最早把脱口秀搬进南山文体中心等大型剧场，有了固定的演出场所和观众群。
随着上海脱口秀剧场演出的日益蓬勃，以及《今晚80后脱口秀》、《金星秀》等电视综艺出现，深圳许多脱口秀演员、编剧都陆续到上海发展。2017年，现象级的脱口秀综艺节目《吐槽大会》开播，一个说出“人间不值得”的年轻人李诞成为网红，但大众不知道的是，其中有一半的写手来自逗伴俱乐部。
作为2017年开年首个现象级综艺节目，《吐槽大会》创造了又一个喜剧节目的高峰
与此同时，香港的社会也在加速变化，社会气氛愈加撕裂，戾气越来越重。2014年黄子华做完《栋笃笑唔痴线唔正常》之后，便很少再开专场，2016年访谈节目《萧遥游》里，向来幽默的黄子华语带失落：笑不出来，不知怎样让人笑。
有观众在他的表演时在台下发出嘘声，人们很难再像从前那样聚在一起，笑着听他讲完那些尖酸挖苦的“冒犯之语”，甚至有人发起罢看栋笃笑，呼吁将他封杀。
黄子华和他的封咪演出——《金盆啷口》
2018年，黄子华完成了自己的封咪演出《金盆啷口》，26场栋笃笑表演，全都在香港举行。
在他的最后一场表演的结尾，他清唱了一首自己填词的《幻海奇情》：
“劳碌半生忙打拼，想在太平盛世，做个小明星……能够与各位共度欢乐一宵，都算是幻海奇情。”
然后他放下麦克风，不与任何观众握手，转身走下舞台。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