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田凯频:镇筸城的井

凤凰旧时候叫镇筸。镇筸人有句俗语:“不要紧(井)!你呷河水!”长辈们常以训责年轻人把某件当紧事不当事。

镇筸城的几十口井水,大都有自己的名分,以方位有东门井,南门井,西门井。以形状有洞井,四方井,岩板井,澎水井,以地名有三皇阁井,沙湾井,沱田井、凉水洞。以特性有兰泉,茶井。

沱田的“永丰井” 灌溉前面一大片良田,旱涝保收,谷物永丰。某日,有善茶者顺路汲回煮茶,汤色透亮,味道清香,细润柔滑。一经鼓吹,茶客们便来这里取水泡茶,一来二去,索性就叫了“茶井”。

兰泉在青兰山脚下,泉水出自山体岩缝,独有兰香。碑志:“南华山麓,有古井存。泉甘而冽,似兰斯馨。重新修濬,汲饮清心。题曰兰泉,藉以留名。”

咸丰二年,署同知洪庆华鉴于“苗变”取水之困,捐资340余缗,“於城内近河之处,开掘水井一道…..就城内山石中,凿穿一穴,达与城外,即在城外穴口,开一暗沟,引河流灌入井中。”  (《凤凰厅志·光绪志》)镇筸人为纪念同知德政,取名“洪公井”。

喜鹊坡山脚茂才巷边,横卧着一块大岩板,一眼清泉从岩板下流出,依势就叫作岩板井。

洞井,凉水洞,皆从明洞流出,有洞有泉,则以洞命名。

自古以来,先人们择井而居,井兴人旺,井枯人散。各处井水涓涓清泉汇集的小溪与城北滔滔江流蜿蜒的沱江,构成镇筸城风水的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山生气场,水发万物。镇筸城所以为城,又兴旺繁华,该是因为这些井的照应。

镇筸城人爱井,大一点的井水,都打扮得很周整。井旁立一块或若干块井志碑,镌刻着井水的历史。不同时代的碑记录着不同时代修缮捐资人的名字及捐钱的数目。孩子们时常在碑上寻找各自祖宗的名字与数字,对比他们认为属于自己的那份荣耀。

大石板镶成饮水池,井台铺上石板,依水位高低,砌成一两个洗涤池,分明为洗菜,洗衣。外围用石条搭建栏杆。井坎上栽一两棵四季常青的贵州石楠,或大叶香樟,或大叶女贞。长大后的树冠,枝叶茂密,像一把硕大的伞,粗壮苍劲的躯干刻印着井水的古老。

饮水池沿上放一把木剜的瓢或葫芦瓜瓢,供路人舀水饮用。井边不碍事的角落,放着一把细山竹绑扎的扫帚,用以清扫井台上时有的落叶和菜渣。

隔上一段日子,或在端午、中秋、春节前,井水照例要大清洗。成头人吆喝一声,每户出一个人,自带水桶,脸盆,木瓢,竹扫,铲子,聚到井水,拔除井坎的青苔杂草,洗刷饮水池壁的刚毛藻,掏掉池子里沉积的污泥,清理井台边的涵沟。

井台上刻有规矩,这些规矩每户人家从小孩教起,代复一代,俗成习惯。怕小孩子不长记性,就神秘地告诫他们,在饮水池玩水,肚子会痛。在井水边撒尿,小鸡鸡会长疝气。弄死井水里的螃蟹鱼虾,井神会作怪。列举某某年代某某人物的事例,孩子们无法考证,但都信以为真。

镇筸人信奉楚巫文化,崇拜自然,包括崇拜井水。镇筸城的井水哺养了镇筸城人,孕育了镇筸古老的乡井文化。

先人们传说井水连着洞,井里有井神,也叫洞神。井神为家神,各家在过年时多都上井水敬祭。这倒符合《白虎通·五祀》之说:“五祀者,谓之门、户、井、灶、土”。井神没有塑像、庙宇,便在井台上呈上供品,烧纸纸,焚香火。

井水的井坎或井壁上,时常贴有红纸剪制的纸鞋,是某家幼儿体虚多病,去请先生算了八字,五行中缺了水,于是拜祭井水补水,以求改变命运。

老人去世,便成了仙,归属于某个洞或者井里,那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和众仙生活在一起,护佑慈养着他们的后代。童男或童女独自去井水,清静时,依稀听见洞里有语声。老人叮嘱,是洞神和仙人在说话,遇此情况,不要出声,不要弄响桶瓢,以免惊扰洞里的仙人们。

某个长得好看的女孩突然痴痴呆呆,魂不守舍,必定是“落洞女”,是在井水时,被洞神相中,把女孩的魂勾了去。大人们便请来巫师,在井台上祭祀井神,奉上牺牲供品,献上红纸剪成的姑娘,化纸焚香,请求井神换回姑娘。转眼间,姑娘病态消遁,清醒如初,像是梦中醒来。

这些总归是传说,却吓住了大部分男女孩童,不敢单独去井水,怕魂也被勾走。

镇筸城人对井水的讲究和习惯,连着市井里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晴天里,女人们老早背上雨天里积累的衣服被褥,围满井池,井台上尽是堆积的衣物、背篓,脚盆,棒槌。早来的占据了井池方角的好位置,来的迟了,便挤在可容身蹲下的空隙中将就。再迟一点,只能站立在旁边,等待有人洗完收拾起身,再填补空缺。

各人的手脚按该有的程序运动,嘴巴自然也都没有闲着,谈论着天下事和家务事。除了私房话,无所不谈。天南地北新鲜和不新鲜,好的和不好的人事,都在这里快速聚拢,又快速分散。

这当儿,整个井水的结构、形状、线条、色彩、明暗、质感恰到好处,像一幅美丽生动的风情画。时空里飞扬的叽叽喳喳的笑语声,噼噼啪啪的棒槌声,吱吱唰唰洗刷声,时强时弱,此起彼伏,像乐队演奏一部交响乐。

端午,中秋,过年,这三大节井水最为拥挤,各家照例都杀鸡杀鸭,包粽粑,打糍粑,包叶子粑。节前的几天,街坊人家在井水淘米洗菜,破鸡破鸭,洗粽叶,洗桐叶,刮猪头,泡甑子,泡粑棰。井水的繁忙与拥挤衬托着镇筸城里节日的热闹,融进各家的欢乐,民间的喜庆。

夏日里日头凶火,暑气逼人,唯井水最是清凉。无事闲着的人便聚集在井台的树荫下乘凉,摆龙门阵,下棋。

城里的人到三皇阁井水挑凉水,不管走岩脑坡或是兴隆街,沿街两边的住户,你一瓢他一瓢“搭喝口水。”一担水挑到屋只剩两半桶。喝水的人舒服,挑水的人高兴。

这季节有人卖水,“卖水——卖水啊—— 一分钱呷个饱,两分钱洗个澡。”有时强调 “三皇阁的水啊!” 在街头巷尾时常飘飞,尾音拖得很长,有旋律,像唱歌。

镇筸城的井水与其他地方的井水是不一样的。井泉由着自己的性子从某处岩坎下或地角边淙淙涌出,不怕山石挤压,千难万难都要冒个“泡”,出个头。不管空中雨雾风雪,不管地表混沌污浊,都保持着自己的清澈和纯洁。这一点很像镇筸人的性子。井水喝入身体便生成浓烈的情怀和刚毅的血性。

你若是从小喝到长大,慢慢的,你的魂似乎也慢慢的被井神勾了去。镇筸城人漂泊在外,不管有多大出息,走到哪里,走多远,走多高,都把井水揣在心中。他乡遇到故人,说到一起喝过的那口井水,便没有了大小,没有了尊卑,杯中的酒,碗里的菜,全是家乡的味道。

外地归来,路过井水,口渴或不渴,都会到井水掬一捧水浇到脸上,冲刷归途中吸附的尘灰,连同身体的疲惫。舀一瓢水,仰着脖子喝上几口,闷一口气,把凉爽憋在心肺里,清洗一路归心似箭的情绪。这一洗一喝,漂泊的心便是有了着落。

男人喝了镇筸城的井水,大多胸怀宽阔,心膛敞亮,血管里流着忠义赤诚。他们从小崇拜英雄,敬仰忠良,鄙视小人,唾弃奸佞。他们饮水思源,知恩图报,敢爱敢恨,嫉恶如仇。他们讲的话都作数,像钉子钉进木板。和他们交道,你万不要担心上当。你尽可放心,他们不会让你吃亏。

镇筸城走出去的军人,冲锋陷阵,勇往直前,要不战功彪炳,载誉而归,要不血洒疆场,马革裹尸。他们头脑储存的汉字里,只有“前进”,只有“胜利”,没有“后退”,也没有“逃跑”。

社会进步,城市发展,有了水厂,居民用了自来水,不需到井水挑水,洗衣,洗菜,也不需再去井水纳凉,新长大的人自然不会再去祭拜井神。镇筸城人真的就吃了河水,不要井了。

这些井水被城市迅速扩展的建筑挤压在角落里,喘不过气。虽还涌冒着泉水,长期失于管理修缮,大多不再饮用,渐渐废弃而被人遗忘。三皇阁井、沱田井、洞井照样红火,附近街坊的居民保存着用井水洗衣的惯性。

各口井水的名分还在,只是局限为以井水取的地名。在这个不大的区域和不同的时代,仍然是确定某个位置的坐标的一点。对于依旧有热爱家乡品德和情怀的镇筸城人,却是他们人生坐标中心的永不偏移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