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综艺节目《乘风2023》，舞者谢欣又一次出圈了。
我记得第一次采访她是8年前，那时她刚30岁，在广东、上海、北京的舞团跳了10年舞之后，在上海创立了谢欣舞蹈剧场，还在意大利和德国拿了两个编舞大奖。在一个拥挤嘈杂的咖啡厅里，她对我说，自己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走在为自己选择的道路上。
不久前，谢欣舞蹈剧场刚在西班牙、瑞士、卢森堡、法国完成了15场《一撇一捺》巡演，并在德国达姆施塔特州立剧院完成了《静地回升》欧洲首演。今年，谢欣还将受邀为威尼斯双年展和巴黎歌剧院编创新作品。一个来自中国的现代舞者，一步一步踏实地走向世界。
欧洲巡演路上 受访者提供
录制《乘风2023》的间隙，谢欣回到上海，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演了两场《静地回升》。我们也去了一趟松江，看她和舞者们如何排练，跟她64岁的母亲、4岁的女儿一起，度过了一个有趣的下午。
谢欣在《乘风2023》 受访者提供
驱车一小时，来到谢欣舞蹈剧场所在的园区。刚开始以为找错地方，因为周围都是修车行，停了一排排待修的车。谢欣的丈夫刘鹤来接我们，说舞团创立之初曾借用社区文化中心的排练厅，后落地于此，也是看中租金便宜。
一进舞团，别有洞天。两间排练厅空间通透，墙面和地面都被刷成干净的白色。旁边是布置得温馨舒适的生活空间，有厨房和大大的岛台，大家可以围坐在一起吃饭。冰箱门上贴满了拍立得照片，记录了在世界各地演出的瞬间，许许多多张年轻的笑脸。打开冰箱门，发现一堆辣椒酱和拌饭酱，很接地气。
冰箱对面的墙上，是一块被写得满满当当的黑板，是舞团的日程表。
2019年以前，谢欣舞蹈剧场已在海外闯出一片天地，成为各大艺术节常客，一年国际巡演约50场。经过三年蛰伏，一切重回正轨，演出邀约、作品委约甚至比之前更多。9月21日，她为巴黎歌剧院编创的新作《地平线》将在巴黎举行世界首演，并连演18场。这将是巴黎歌剧院历史上委约的首位中国女性编舞。
谢欣的女儿雅禾也在排练厅里，穿着新裙子，踮起脚尖跟随音乐自由起舞。
女性舞者的艺术生命是非常短暂的，一个孩子的降临，常常意味着她的事业被按下一个暂停键，甚至停止键。但谢欣这个“大魔王”，怀孕8个月还在台上跳舞，生完孩子迅速恢复8块腹肌，两年后拿下《舞蹈风暴2》总冠军。
她身上有一种可怕的韧劲。过去三年，当剧场停摆，她和她的舞团也在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她说，越是在困境中，越要寻找新的可能性，走出一条新路。
上篇：艺术与市场，能否达成平衡
记者：看你一直在打呵欠，昨晚睡了几个小时？
谢欣：前几天每天睡四五个小时，因为有时候节目会录到凌晨三四点，我昨天上午回来，回去补了个觉，下午排练，晚上回去陪孩子玩了两个小时，然后又去上了两个小时的声乐课。
记者：我记得去年“浪姐”就曾邀请过你，但你拒绝了，为什么今年会去？
谢欣：去年因为要去德国为黑森州立剧院创立一个作品，对方等了我两年，那一刻我不允许自己抛下对方。但今年日程撞上的不多，可以兼顾。
去这个节目的初衷，是希望让观众看到今天这个时代舞者多元的模样。不是漂亮的跳舞的机器，是有头脑、有智慧的，可以把自己生活中的感受化为自己跳舞的原因和方式。
在录制的过程中，看到这些30+、40+、50+的“姐姐”，看到她们生活中脆弱的、不自信的、焦虑的样子，但每个人都在努力通往更开阔的未来，我时常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谢欣在《乘风2023》 受访者提供
记者：你习惯把自己暴露在各种各样的镜头面前吗？
谢欣：当你不用去揣测镜头下的你如何被看见，如何被考量的时候，你会变得很简单。比如我晚上出去练歌，你会发现，有一架摄影机对着你，再一架，又一架，玻璃里面还有一架。这时候，如果你专注于自己的歌，而不去想这些镜头，不去想自己在参与一场竞争，就会轻松许多。至于导演在后期会如何把你呈现在屏幕前，你是无法操控的，看到的人也会有各自的解读。
记者：我记得你说过，过去三年，如果没有拿《舞蹈风暴2》冠军，谢欣舞蹈剧场可能撑不到今天。艺术与市场，如何平衡？
谢欣：如果没有《舞蹈风暴》，没有更大的平台和更多圈层的观众认识你的话，不会有那么多人花钱买票走进剧场，获得线下的体验。所以你必须去更大的平台，但不是去刻意迎合或者讨巧，完全不需要，你只需要展现自己最真实的样子。我觉得人在相信一样东西的时候，是会发光的。我一直相信，在综艺的舞台上，做真实的自己就好，因为真的会有观众会因为你而认识舞蹈，认识一个舞者的韧性和创造力。
我在参加《乘风2023》时，心里非常肯定地知道，谢欣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女艺人”。成为一个“女艺人”，意味着有很多人每天都在关注你的需求，你要花很多时间化妆，在镜头前修饰自己。虽然在这里，我看到了一个镶着金边的世界，但我知道，心里有更想要去往的地方，我知道最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的，知道剧场如何点燃了我的生命。
我无须强调艺术有多么重要，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他去往的方向，但是我打开我的眼睛，打开我的体验，看到不同的世界连接的通道之后，反而更想要专注于艺术的道路，反而给了我更大的突破和更多的可能性。
纯度是最重要的东西，只有你自己能够让你的纯度发挥到最大的价值。
谢欣与舞者们在排练
记者：这种内在的纯度是如何保持的？
谢欣：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东西，我自始至终相信，它会给我带来非常多美好的能量和支持。包括我家人对我的支持和信任，你能明白，这种信任不是因为你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利益，是因为他们真的看到你内心对这件事情的爱和执念，所以他们会支持你去完成你也许从来不曾想象未来可以去到的地方。
就好像我们今天看到黑板上那些国际委约的时候，10年前或是20年前作为一个小小舞者的谢欣，可以这样天天去想象。可是当你经历世事，哪怕去过“浪姐”的舞台，看到过流量的红利，你仍然可以回到排练厅去，知道一部作品需要多少时间的磨炼，需要多少身边人对这件事情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你还仍然或者更加相信这件事情美好的。我觉得两件事，或者说两群人都会向你敞开他们的世界。
谢欣舞蹈剧场的墙上，日程满满当当
记者：这一次，巴黎歌剧院委约了三位女性编导，你的作品主题是什么？
谢欣：《Horizon》（《地平线》）。我想用“地平线”这个意象，讨论虚与实的关系。真的有地平线吗？你看到远处重峦叠嶂的那条线，看到城市楼宇的天际线，好像是虚与实的分界线。就像我们身处的世界，是不是也有虚实之分？就像物质和精神，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从《一撇一捺》到《timeless》（《无尽·无境》），从《静地回升》到《Horizon》（《地平线》），我每一部作品都在试图呈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想找到一种方式一条路，用身体让这些感受流动起来，与观众产生一种链接，产生一种全人类共通的，原始的生命共振。
《静地回升》 受访者提供
记者：法国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意大利威尼斯双年展、德国威斯巴登黑森州立剧院、英国芭蕾男孩舞团……众多世界知名艺术机构，为何都选择了你？
谢欣：有时候是看到我的某个作品的现场或宣传片后，他们欣赏我的作品的身体运动风格和表达。有时候是看到我在排练厅工作后，欣赏这样的专注和投入，有时候是第一次合作之后创作的过程很愉快，作品也有很好的口碑，又马上发起接下来的新委约。就这样，发生不断的蝴蝶效应和连锁反应。
我先生刘鹤说，我是个很幸运的人，但他也告诉我：你如果没有一个真实有执念的内核，你不会一直这么幸运，你不会感觉所有的事情都刚刚好非得要砸向你。你要保持你的简单真实，珍惜和怀抱身边那些爱你和相信你的人。
下篇：创作和生活，如何相互启发
记者：你怀孕8个月还在台上，生完孩子很快就恢复了8块腹肌，是怎么做到的？
谢欣：可能大家会觉得谢欣很自律，其实不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最在意的，是我自己在怀孕生产的过程中，有没有照顾好另一个生命的成长和我自己生命的成长。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她和我的成长是相互捆绑的。
我生完孩子14天就回到排练厅，是因为当时舞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演出，要让作品以最好的样子呈现出来，我没有第二个选项。当然，我必须对自己的身体负责，如果出了任何问题，我必须自己承担。
我在怀孕前就接受了黑森州立剧院的委约。所以，在生产后40天，我一定要断奶，哪怕在这个过程中会很痛，很困难，晚上胸部涨得像两个石头压着自己，只能用强大的意志支撑自己。
我的腹肌不是为了告诉别人，你看我回来了，而是在我恢复过程中，我的工作，我在国外的委约和巡演，让我很自然地去往一个好的工作状态。所以对我来说，这是一件由热情驱使的事。
其实，没有对的路和错的路，没有好的选择和不好的选择，问题是，这是我的选择，所以我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并且毫不怀疑。
谢欣和舞者们在排练
记者：雅禾一转眼已经4岁，我看你们去欧洲巡演的时候，她就不上幼儿园了，全程跟着。你希望她有一个怎样的童年？
谢欣：二十几岁的时候，我觉得，生孩子会把女人的生命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前半段为自己而活，自在过瘾；后半段放下自我，承担责任，被孩子牵扯去大量时间和精力。可是现在我发现，当我在工作状态的时候，好像可以彻底忘记我有孩子。
她跟着我们巡演，我觉得这对她来说可能会是一段有趣的经历，所以我决定带她去。在这个过程中，我希望打开她的眼界。我给欧洲的舞团排练的时候，会看到很多和我们长得不一样，说不一样话的人，她可以了解到，这个世界不是以她为中心的，而是非常开阔的。我很希望照顾好我的工作，我又希望可以带她在我的工作中实现她的成长和她眼界的开阔。
欧洲巡演路上 受访者提供
记者：我记得《静地回升》首演前，你和舞者在台上排练完，围坐在一起讨论细节，然后我看到雅禾穿着裙子，在台侧收集地上的白色泡沫颗粒，然后往天上一抛，自顾自地在白色的“雪花”里旋转，我觉得那个画面特别打动我。
谢欣：是不是像今天这样就是在排练厅里跳舞？我可以把她跳舞的视频整理一下发出来，她真的是一个在舞蹈里找到很多幸福感的孩子。我身边的舞者们会经常领着她，和她一起跳舞。所以当她被托举起来，她真的有一种在飞翔的感觉，你知道吗？她毫不紧张，而且非常享受。她看见我给国外舞团的作品里有很多滑动和旋转，她就会一直让舞团的演员们带着她滑动和旋转，她会一直重复，非常开心。
所以我有时候会觉得，雅禾是一个很幸福的小朋友。
谢欣和女儿
记者：除了跳舞，你平常喜欢怎么跟她玩？
谢欣：比如，我们会发明一种新的语言。看上去没有意义，在胡言乱语，但其实里面有能量、有语调、有情绪。我想让她知道，没有所谓对的语言，很多表达其实都是一种能量的投递。跳舞也是一样，在她学习如何刻苦之前，这个世界是完全打开的，允许你在其中用艺术来表达内心的感受。
记者：跟雅禾比，你的童年幸福吗？因为我知道，你11岁时，父母就分开了，你在作品《静地回升》里，也回应了曾经的伤痛。
谢欣：我小时候也得到了很多的爱，我觉得我也是一个在爱里面长大的孩子。爸爸妈妈给了我自己为自己选择的权利。无论是我的专业方向，还是去哪个城市生活，然后情感的发生。
其实他们的分开，也是在为他们的人生做选择。我完全懂得。只是，这些选择，在当时可能给我带来一些影响，需要我自己去面对。我现在30多岁，我觉得我可以去治愈自己。我觉得我是一个内心可以平衡自我的人，只是当我发现，在成长过程中有一些画面挥之不去，有一些被灼伤的感受挥之不去，才明白，原来我真的受伤了，我必须要去面对那段回忆。
谢欣的母亲和女儿
记者：所以你从小就很敏感吗？
谢欣：12岁开始学舞蹈，寄宿在学校，我从小就是一个大人眼里很懂事的孩子。只是在他们的情感走到某一个阶段，他们之间发生的很多画面和问题，让我在那两三年的时间里，需要自己去承担和成长，我觉得这和我长大后的某一种敏感是息息相关的。我的大脑会帮助我记住当时的情绪和感觉。
我有个朋友说我很奇怪，因为我很多作品都有一个非常大的主题，但当观众在看的时候，他们好像就是会被某一些画面、某一种能量和感受打动。他说我能把自己生命的体验非常清晰准确地转化成身体的动作，甚至是一些细枝末节的处理，让观众看到的时候会搜寻到他们体会过的感觉，然后被撞击，产生共鸣。
记者：《静地回升》里，你如何塑造你父亲和母亲的角色？
谢欣：比如，某一些感受到的父辈的脆弱，他不曾放下过的、不曾吐露过的真实的声音，可以有一个空间释放。我不需要他对我说对不起，男性的内里也许是更脆弱的，但那份脆弱应该有机会流露出来。
人的一生当中，一定会遇到很多不同的关系，每一段关系都像是一个折射面。你遇见一个人的时候，也会看见如此这样反应的自己，会看见每一个美妙的时刻和每一个转身离开的时刻相交错。
作品里还有一段是对母亲、对女性的感叹。我会形容那一段像一对80岁的乳房，就是那种被地心引力抽去你向上的能量，非常无力，但里面又有一种女性的韧性，一种内在的向上力量与时间的不断拉扯。
排练时我问舞者们，你们是否还记得印象中妈妈最年轻的样子？她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就仿佛看到一个你最熟悉最深爱的女人的生命半径，从她最初绽放的样子到她生命承载着我们走到此刻的样子。而且当我看见我的女儿从生命的种子开始成长到今天的过程，看到她去到未来的趋势，同时看到我妈妈的一头白发和她所有的情感经历，再看见此刻的我自己。女人生命的过程同时展开于我眼前，我用爱体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