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希尔弗斯坦:荒诞本身就是一门艺术|孩子与诗

哪怕不知道谢尔·希尔弗斯坦(Shel Silverstein,1930年9月25日一1999年5月9日)的读者,可能也听说过缺了一角的圆寻找失落的一角的故事。不论是《爱心树》还是《失落的一角》,希尔弗斯坦的童话故事创作都在淡淡的故事中道出深深触动人心的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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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尔·希尔弗斯坦的音乐专辑封面。
而在故事创作之外,希尔弗斯坦是一个喜欢“说胡话”的天才童诗诗人。在他的诗歌《雨点》中,希尔弗斯坦这样写道:“对不起我说了这么多胡话,都是脑子里的雨点把我搞乱。”
希尔弗斯坦的第一本童诗诗集是《人行道的尽头》,他为这本诗集创作的同名唱片获得1984年格莱美奖(如果你在音乐软件中搜索希尔弗斯坦的英文名“Shel  Silvertein”,你会搜到诗人弹着吉他吟唱诗句的专辑)。1981年,《阁楼上的光》出版,它创下《纽约时报》50年来连续在榜时长纪录,并获得美国图书馆协会年度儿童读物等图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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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孩子的诗:谢尔大叔诗歌全集(全4册)》,[美]谢尔·希尔弗斯坦 著,爱心树童书出品,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17年4月 
在他的最后一本诗集《什么都要有》中,最后一首诗是一个闭合的圆,希尔弗斯坦在圆上走着,诗句是这样的:“我从这儿出发开始走环形路内心无比坚定充满希望我穿过尘霾又走回我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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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要有》内文图。
在本期“孩子与诗”系列专栏中,作者闫超华赏析了希尔弗斯坦的童诗,向我们展现了希尔弗斯坦童诗中异想天开的“胡话”、令人着迷的荒诞,还有偶尔闪烁的温情。
对不起我说了这么多胡话,
都是脑子里的雨点把我搞乱
如果昆虫、山羊、女巫都能创作童诗,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那一定是不同于人类的语言吧。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心田里会冒出什么奇怪的东西,像花朵与花朵之间的传递,最后,一个孩子接住了一个果实。安徒生在《弥留中的孩子》一诗中说:“我是不是活着就能长出翅膀?”当我们阅读童诗的时候,我们身后是否也会生出透明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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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上的光》,[美]谢尔·希尔弗斯坦 著,叶硕 译,爱心树童书出品,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18年10月 
在美国诗人谢尔·希尔弗斯坦这里,诗歌是一只奇特的怪兽,诗人望着它、抚摸着它,并让自己最终变成它。这个怪兽有时会突然跳到你面前,假装吓唬你,其实它只是在逗你开心。仿佛诗人引领我们走进了莫里斯·桑达克的《野兽国》中:被妈妈处罚的迈克斯的房间一下子长成了森林,迈克斯乘船来到了野兽国。当迈克斯想要从野兽国回到家人身边时,野兽们大声喊:“不要走,不要走,我们要吃掉你,我们好爱你。”迈克斯说:“不行!”这时我们会意识到野兽们对他的评价:“最最野的野兽。” 诗意让语言变得凌乱,好像有什么躲在文字里对我们说话。
这让我想起《格列佛游记》中的一个场景:两个国家因为从大头还是小头吃鸡蛋产生了分歧而不惜发动战争。这种荒诞本身就是一门奇妙的艺术,尤其是当它与童诗相遇,就会转向一个“胡话世界”:
雨点
作者:(美)谢尔・希尔弗斯坦
翻译:叶硕
我睁开我的双眼
抬头看看那雨点
它滴在我的头上
还往我大脑里灌
现在我躺在床上只能听见
我头脑里淅淅沥沥的雨点
我走路走得很轻
我迈步迈得很慢
我没法用手来个倒立
那样雨水会往外溅
对不起我说了这么多胡话
都是脑子里的雨点把我搞乱
雨水一旦灌进大脑里,“胡言乱语”就开始了,倒立能否将脑袋里的雨水倒出来?也许我们可以启动我们脑袋上的开关。事实上,天上除了下雨,还会下别的事物,它们随着 “雨水”一同落在一首诗中:
下雨下猪下面条
作者:(美)杰克·普瑞拉特斯基
翻译:陈黎
下雨下猪下面条
倾盆而下的还有青蛙和帽
菊花和狮子狗
香蕉,扫帚和猫
五颜六色的梅子干和鹦鹉
自天空缤纷落下
还有胡萝卜一束
好几头河马。
下雨下笔下腌黄瓜
还有蛋和银器
豪雨似的无花果和镍币
穿过大气层落下
我看到一只天鹅,一件羊毛衫
一个时钟,一列模型火车——
我喜欢这样的景象远远
胜过下雨时只有雨水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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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有时下猪》,[日]矢玉四郎 著,彭懿 译,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6年6月版
日本有个作家矢玉四郎,他有一本叫《晴天有时下猪》的搞怪图画书,如果天上下猪,你要打什么伞?“猪伞”吧!那如果下猫咪、犀牛、天鹅、鹦鹉呢?我想你的伞一定会受不了啦。美国的童诗就是这么有趣、滑稽,在希尔弗斯坦心里,仿佛“这个世界发了疯。”(希尔弗斯坦诗句)。在童诗的背后诗人一直在诉说着冒险,那秘密的、难以预料的故事走向,诞生着怎样的怪物?没有哪个诗人像希尔弗斯坦那样,能用童诗逗得孩子哈哈大笑,他经常将想象与现实世界混淆在一起,一切事物皆成游戏,包括语言和诗人自身。
如何通过诗歌
建立与荒谬的联系?
当我们进入希尔弗斯坦夸张、变形的世界中,你可以忽大忽小,或长或短。每一页纸都将成为你的风暴,起伏着波浪。这时,你会遇到各种奇怪的事,甚至你只有“一寸高”:
一寸高
作者:(美)谢尔・希尔弗斯坦
翻译:叶硕
如果你只有一寸高,你可以骑上虫子去学校。
蚂蚁的眼泪足够你洗个澡。
一块面包皮大餐
可以让你吃七天饱,
让你害怕的怪兽不过只是跳蚤
如果你只有一寸高。
如果你只有一寸高,你可以从门下面走过,
要去商店买趟东西,得花上一个月还要多。
一小片绒布可以做你的床铺,
要荡秋千可以找吐丝的蜘蛛,
一个顶针就是你的礼帽,
如果你只有一寸高。
你会在厨房的水池里面冲浪,你的冲浪板是块口香糖。
你不能拥抱你的妈妈,恐怕只能把她的指头抱抱。
你要花一夜时间搬动一支钢笔,
还会惊慌地在人们脚下乱跑。
(我花了十四年才写出这首诗,
因为我只有一寸高)
瑞典作家塞尔玛·拉格洛芙在著作《尼尔斯骑鹅历险记》中曾描述过一个叫尼尔斯的小男孩,他因为捉弄小精灵而被魔法变成拇指般大小(安徒生的《拇指姑娘》也在构建这样的童话世界),并且他开始能听懂动物的语言。我想希尔弗斯坦也在做这样的事情,那些奇形怪状的想法就生长在他的脑袋里。“一寸高”是整个身体按照比例缩小了,和爱丽丝喝了一瓶神奇的饮料变成了“十英寸高”相互呼应。而“蚂蚁的眼泪”也让人想起爱丽丝吃了点心变大以后哭出的“眼泪池”。希尔弗斯坦在呈现这种夸大其词的时候,总让人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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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行道的尽头》,[美]谢尔·希尔弗斯坦 著,叶硕 译,爱心树童书出品,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18年11月
如何通过诗歌建立与荒谬的联系?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表述,有时恰恰揭示了一些本源——比如世界本身的荒诞性。这场想象的旅行沿着一行又一行诗句的轨道,最终抵达你的心。希尔弗斯坦的怪诞具有破坏性和诱惑性,就像一个孩子毁掉自己语言的积木,然后又垒出一些奇怪的形状,用诗人格奥尔格的诗来说:“词语破碎之处,世界荡然无存。”希尔弗斯坦的这种诗意碎片就是一个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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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跌了一跤》内文页。
希尔弗斯坦的童诗
不只有游戏,还有温情
希尔弗斯坦是美国的艺术天才,集诗人、插画家、漫画家、剧作家、作曲家、歌手、吉他弹奏者于一身。他经常挎着一个塞满歌谱的旧邮包,身穿破旧的牛仔裤,走在纽约的人行道上。1963年,他出版了第一部绘本《一只会开枪的狮子》,1964年《爱心树》出版,风靡全球,仅在美国销量就超过600万册。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诗集《阁楼上的光》曾182周位居《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创下该报50年来连续在榜时间最长纪录。他为自己诗歌配的简笔画,如同儿童的涂鸦,仿佛一切都完成于一瞬间,但没人知道他心里藏有多少色彩:
我们没颜料了,所以就……
作者:(美)谢尔・希尔弗斯坦
翻译:车邻
让我们用吃的东西画张画吧。
红色我们就榨些樱桃汁。
紫色呢,就泼一些葡萄汁。
黑色就用甘草汁。
至于棕色,就倒点肉汁出来。
黄色呢,你可让画笔
在你给我的蛋黄里蘸一蘸。
我们还要用苹果酱签上大名
并写上“我们的午饭,”
再把它挂起来,让每个人停下来
看看,人们却咯吱咯吱地嚼了起来。
这幅画似乎就在我们眼前,是的,这需要我们用“嘴巴”而不是“眼睛”去观赏。希尔弗斯坦的这种荒诞也是英国诗人爱德华·李尔“胡诌”的把戏。据说李尔曾因写诗和画画名气太大,英国女王专门邀请他去皇宫画画。可以说,李尔的“胡言乱语”直接影响了希尔弗斯坦。比如这首五行打油诗:
有个老头儿胡子长,
他说:“这事儿真让人恐慌!
一只母鸡,两只猫头鹰,
一只蒙鸠,四只百灵,
全把窝做在我的胡子上!”
——作者:爱德华·李尔;翻译:张文武
我们再看看希尔弗斯坦是如何延伸这一主题的:
不用绳子木板钉子来把秋千荡
作者:(美)谢尔·希尔弗斯坦
翻译:叶硕
先让你的胡子
长到一百英寸长,
把它绕在胡桃树枝上。
(还得看看树枝够不够粗壮)
现在把自己从地上提起,
等春天一到——
就来把秋千荡!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称滑稽是一种“丑”的艺术,这种“丑”并非指使人反感和不适,而是指夸张的效果。希尔弗斯坦的童诗就是一场好玩的游戏,带着嬉戏的回声,每个读者必须拥有幻想才能扮演好诗中的角色。荒诞在不断加剧,诗人甚至想毁灭自己,当然这只是一场孩子气的恶作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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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跌了一跤》,(美)谢尔·希尔弗斯坦著,叶硕 译,爱心树童书出品,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18年12月 
胡话开始形成独特的语言谱系,奇思妙想从大脑向笔尖渗透,刘易斯·卡罗尔在《猎鲨记》的引言中陈述道:“如果事事皆有可能,那么在这篇短小但充满教育意义的诗歌中,作者也曾被控诉满纸胡言乱语。”希尔弗斯坦也喜欢如此:
热!
作者:(美)谢尔·希尔弗斯坦
翻译:叶硕
热!
我喝了柠檬水一大缸,
可就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凉!
我想我该把鞋子脱光,
坐在树荫下乘凉。
热!
衣服粘在我的背后,
汗水顺着脸往下流。
我想我该把衣服脱光,
坐在我的皮里乘凉。
热!
我打开电扇吹风,
到池子里面游泳,
还吃了冰激凌圆筒。
我想我该把我的皮脱下,
坐在骨架子里面乘凉。
还是热!
一切始于无意义的胡话,任何卷曲的表面都可能被希尔弗斯坦抹平,没人知道到底是事物在操控诗歌,还是诗歌在操控事物。重要的是,一个喜欢搞怪的诗人最终渴望揭示自己,并将情感的秘密藏在诗歌的游乐场,来让儿童不要长成大人。一场生命与情感的对话开始了:
孩子和老人
作者:(美)谢尔·希尔弗斯坦
翻译:叶硕
孩子说:“有时我会把勺子掉到地上。”
老人说:“我也一样。”
孩子悄悄地说:“我尿裤子。”
老人笑了:“我也是。”
孩子又说:“我总是哭鼻子。”
老人点点头:“我也如此。”
“最糟糕的是,”孩子说,
“大人们对我从不注意。”
这时他感觉到那手又皱又暖。
老人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看,希尔弗斯坦不光有荒诞可爱的一面,他还有充满温情的一面。这首诗通过孩子和老人的对话展开,孩子说的每句话老人都在静静倾听,他回答说:“我也是,我也一样。”这是对孩子心灵的真诚回应。“最糟糕的是,”孩子说,“大人们对我从不注意。”这时老人并没有跟孩子一起埋怨大人,而是抓住了孩子的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此刻,孩子与老人,生命的初始与尾声,形成了一个美丽的光环,心融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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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要有》,(美)谢尔·希尔弗斯坦著,范晓星 译,爱心树童书出品,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18年11月 
直到有一天,从诗里跑出一只名叫昆第刚的神龙,它喷出的火焰像太阳。“当我看见美女经过/我只叹上热气一口/她就被烤透/像我最爱的烤土豆。”(《神龙昆第刚》叶硕译)。我们如果遇到这条喷火龙或者女巫,也许可以往头上撒点胡椒面:
经常撒点胡椒面
作者:(美)谢尔·希尔弗斯坦
翻译:叶硕
经常往头上撒点胡椒面
如果你不幸被野人活捉,
卖给衣衫褴褛的老巫婆,
她把你抓起来闻闻,
想把你炖成汤喝。
她会“啊啾”一声打个喷嚏,
“天哪,你太辣了!”
她说,“恐怕和我的口味不合。”
她会大叫一声把你扔出窗外,
你就此从那里逃脱,
很快安全回到家里,
坐在椅子上多么快乐!
只要你经常、经常、经常、经常、经常、
经常、经常、经常、经常往头上撒点胡椒面。
于是我开始想起罗尔德·达尔在《女巫》里描绘的那个可怕的女巫:秃头、有爪子、大鼻孔,蓝口水……她们就混在我们身边,喜欢脏兮兮的小孩,当然你无法发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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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挪威] 罗尔德·达尔 著,[英] 昆廷·布莱克 绘,任溶溶 译,明天出版社,2009年3月
希尔弗斯坦童诗中的怪物像语言一样,随着读者身体的大小而改变,即使在睡梦中,那些怪物仍然纠缠着我们。幸运的是,它们并不认识诗人:
妖怪
作者:(美)谢尔·希尔弗斯坦
翻译:叶硕
一个妖怪
住在灌木丛中,
它以吃诗人喝茶水为生。
我知道它,
它却不知道我——真是万幸!
撰文/闫超华
编辑/王铭博
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