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冬》主创详解:三人行关系中的爱欲、情绪与困境

“我不觉得任何的电影可以去帮我们解答生命中所有很复杂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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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下了三天的雨后,戛纳的天气终于在《燃冬》首映这天放晴了,吹着戛纳的海风,沐浴着南法的阳光,主创们的状态都很松弛。在《燃冬》首映结束两个小时后,娱理工作室第一时间和主演周冬雨、刘昊然、导演陈哲艺有了这次深度聊天。
因为很多观众未能第一时间欣赏到电影,这篇文章我们将在不剧透的前提下,请主创揭秘《燃冬》背后的一些创作故事:比如作为新加坡导演的陈哲艺如何拍一个发生在中国东北的年轻人故事,这个东北边境小城的故事如何触动到中国甚至全世界的观众,周冬雨和刘昊然又是如何在没有剧本的前提下加入到剧组,并且献出了从影以来最大尺度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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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冬》主创陈哲艺、周冬雨、刘昊然在戛纳电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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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
在上一篇对于《燃冬》的影评(请戳→《燃冬》戛纳首映:周冬雨刘昊然大尺度表演之下,是中国年轻人的多重困境)中,娱理工作室写过,这部影片的三位主角面临的人生困境在中国社会非常具有典型性,他们面对的人生选择和冲突,是我们日常在网络上讨论的热门话题。
而导演陈哲艺,其实是个异乡人,出生于新加坡,毕业于英国皇家电影学院,之前的长片《爸妈不在家》《热带雨》都将镜头对准了新加坡社会。
《燃冬》是一个发生在中国东北延吉、发生在冬天的故事,陈哲艺说,他并不是要拍一个东北故事,《燃冬》对他而言其实是个命题作文。
“2021年的7月底才决定要拍这部片子,我们基本上还不知道要拍什么,没有故事,没有剧本,没有演员,就已经定好必须要12月1号开机,因为我必须1月11号前回到英国,我有另外一个英语片也需要筹备,所以《燃冬》是很机动的,12月刚好是冬天,它是一个冬天的故事,那我们去最寒冷的地方,就好好地拍一个非常有味道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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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异乡人首次来到中国东北地区,拍摄中国的年轻人故事,那么陈哲艺的视角究竟是外来人审视的眼光,还是努力去融入中国?
导演说,就如同片中的三个人物在延吉都是异乡人一样,他也是用外来者的身份进入这个故事,“他们跟我一样,也都在寻找自我,寻找一种身份,我每部电影都在寻找一种身份,回溯我所有的电影,第一部《爸妈妈在家》,讲的是一个外劳菲佣,《热带雨》讲的是一个来自马来西亚的华文老师,跟新加坡的整个系统格格不入,我第三部电影是英语片,拍了一个非洲难民漂泊在一个希腊的小岛,所以我在哪里拍片,最后还是变得很个人,我只能从一个很个人的角度去寻找一种真实。”
到了东北后,陈哲艺才开始去创作故事细节,这次的创作方式被他形容为就地取材——
“我没有去过东北,我就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有什么自然风光,我希望这部电影的结尾是在更自然的一个状态下,所以我突然就找到了长白山,然后就看到天池的很多照片,翻了很多关于长白山的资料,包括《阿里郎》这首歌其实也有唱到长白山,包括朝鲜族的一个很经典的神话熊跟老虎的故事也发生在长白山,所以基本上就是就地取材。
然后我要在很短时间拍完电影,又不能去得太远,就在长白山周围搜了一些城市,发现了延吉,我觉得这个地方怎么那么特别,它完全不像中国,它像首尔,它像韩国,然后我就心动了,就开车过去,在延吉找了一个导游,玩的几天看到的东西我都写进了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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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冬》,周冬雨、刘昊然、屈楚萧
故事发生地延吉的选择来源于网络搜索,三个主人公的故事和人生困境的挖掘也主要来源于网络,陈哲艺在网上搜索了大量资料,以此去接近和理解中国的年轻人。
“我那个时候为什么想要拍年轻人?当然是因为我想挑战拍年轻人,但是也是因为那一年我读了很多文章,包括公众号和网络上的文章,甚至视频网站上面的一些视频、vlog等等,很多年轻人很喜欢拿着摄影机投向自己,然后抒发自己的一些情感,我就会看很多这样的东西,我一些朋友还会发我一些文章。
我觉得这不只是中国年轻人在面对的一些困境或问题,我觉得哪怕是在东亚,在韩国、在日本,甚至很多西方的一些影评媒体都看了,会有人跟我说很多美国青年看了这部片子可能会有很深的感触。
我觉得这部电影其实在提出一些问题给我们去反思,而且我是希望这一代的年轻人,中国的年轻人、国外的年轻人,都感受这个片子对他们的一种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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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冬》导演陈哲艺在戛纳电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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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在《燃冬》首映前,陈哲艺在台上透露,电影其实在开拍前还没有完整的剧本。虽然如此,电影还是组建了周冬雨+刘昊然+屈楚萧这样的明星阵容。
其实这不是陈哲艺和周冬雨的第一次合作。2021年,陈哲艺和阿彼察邦等七位导演执导了短片合集《永恒风暴之年》,讲述世界各地在疫情背景下发生的冷暖故事,中国部分由陈哲艺执导,周冬雨、章宇主演,这部短片入围了2021年戛纳电影节特别展映单元。周冬雨透露,她是通过大学同学认识了陈哲艺导演,2021年那部短片是以线上合作的方式进行,之后二人就约定要一起创作一部长片。
刘昊然和陈哲艺相识于2021年上海国际电影节,陈哲艺知道刘昊然之前拍了很多商业片,就问他要和不要拍文艺片。刘昊然则在那段时间感受到了来自年龄、来自生活的一些变化,这让他发现自身正在发生一些改变,以前他是一个很规矩的人,那段时间他开始想尝试做一些有趣的事、无法预料的事,所以这两年他拍的大部分戏都是在没有剧本的时候就确认的项目,就是想去接受一些不在控制范围之内的未知的东西。
陈哲艺接触到屈楚萧,则是在制片人谢萌的介绍下,看了那部《我要我们在一起》,发现演员很有魅力。
“而且我希望三个人的型是不一样的”,陈哲艺说,虽然码演员班底的时候还没有剧本,但这也是好事,“因为定了演员,我才知道这样的人物为谁去铺垫,为谁去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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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冬》,周冬雨、刘昊然、屈楚萧
《燃冬》的故事的确借鉴了很多演员本身的背景和特质,比如周冬雨的小名娜娜成了角色的名字,三人的老家河北、河南、四川也都在片中被提及,屈楚萧骑摩托这个爱好被放在了电影里……
在《燃冬》目前释出的海报中,三个人紧紧相拥,彼此牵绊,那么,为何故事选择了这种三人行的关系?
构建人物关系的时候,陈哲艺想到了1962年弗朗索瓦·特吕弗的经典电影《朱尔与吉姆》,那也是一个三人行的故事,也是在很短的时间内,两男一女培养出了很深的友谊。
所以最初寻找演员的时候,虽然没有一个完整剧本,但陈哲艺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拉出了两页纸的大纲框架,内容是三个年轻人在4天里发生的故事,具体到第1天、第2天、第3天、第4天分别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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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尔与吉姆》海报
陈哲艺去给演员、主创、资方讲自己的故事大纲,讲了三个人来自不同的城市,在边境城市相遇,后来去了长白山碰到一只熊,“我记得他们听完之后都说这个故事很动人,好有味道,好像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华语电影。”
周冬雨当时就是被这个故事吸引了,“当时听导演讲梗概的时候,会发现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生,甚至你会忽略,但是我觉得她的生活、精神世界、心理世界是值得被关注的。”
刘昊然用“狱友”来形容这三个角色的关系:“三个身在监狱里的青年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枷锁,在转狱的过程中,三个人莫名其妙做了几天的狱友,我觉得导演在拍摄的过程中,其实也是在虚化他的一种状态,然后去虚化性别,只是承担三个青年的个体青年的灵魂,来自于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经历。”
在没有剧本的情况下迅速进入故事,并且和对手演员擦出火花,对于演员来说是一大挑战,刘昊然说,必须三个演员都有强烈的安全感,才可以选择进入这个组。但好在三人在拍《燃冬》前早就认识,像刘昊然和屈楚萧都爱骑车,在同一个车友群里,“所以我们当时也觉得我们三个可以把这个戏给完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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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冬》,屈楚萧
不仅要在短期内快速进入角色、建立起信任,《燃冬》首映后,很多观众发现周冬雨和刘昊然这次还有挑战性的情欲戏表演。
虽然这成为影片首映后的一大话题,但导演和两位演员都对此表现得很淡然。
刘昊然说,“对于我而言它都是戏,它只是一个演员一个角色的其中一场戏而已,我觉得这种东西是我非常早就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做的。”
周冬雨说,“演员是为角色服务的,所以我不觉得这跟尺度有啥关系,可能每个角色她需要去呈现一些东西,去表达一些东西,这也是导演去把控的。”
陈哲艺则表示,“我不会觉得我们所谓的激情戏是有在挑战什么尺度,我每次写一场戏,其实它都是因为人物内心所需而去发展的一个东西,坦白说你来戛纳电影节,你去看这些欧洲电影,我们这个什么都不是,所以我也觉得不需要去大做文章,他们应该先去看一下我的《热带雨》,这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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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冬》,周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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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流
电影中刘昊然有一场吃冰块痛哭的戏份,这是陈哲艺本人的亲身体验。
为了创作这部电影,陈哲艺和一个朋友去了北京的夜店,已经差不多快20年没有进过夜店的他在里面感受到很闷很无聊,于是注意到了一桶一桶的冰块。陈哲艺拿起了一块冰,看着它慢慢融化,流向他的眼睛和脸颊,陈哲艺突然就开始哭了,于是就把这段经历写成刘昊然的角色。
剧本中的文字是这么写的:虽然放着很大的音乐,大家都在蹦蹦跳跳,虽然感觉这个店里面有那么多人,但是他还是感受到那么的孤独。
流泪的那一刻,陈哲艺感受到的是别人在跳舞、在喝酒,而自己那么格格不入,在很多人的热闹中感受到了一种孤独,于是他希望在电影里捕捉到这种情绪。
三人行的关系,三个人面临的人生困境,陈哲艺最终是通过一种流淌的、细腻的情绪传达给观众的,而冰块则是他表达情绪的辅助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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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冬》,刘昊然
成长在热带的陈哲艺,此前对东北的认知只有小沈阳的小品和以东北为背景的犯罪类电影,小时候新加坡引进的哈尔滨冰雕节给了他最原始的创作灵感,“我想到拍冬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冰,我前面没有一个所谓故事的时候,但是我有一个很强烈的要捕捉的一个感受——就是我想捕捉冰块这个东西,你把水放在冰箱里,两三个小时它就结成冰,然后你再加点温度或者说阳光晒一下,几秒钟就化回成水了,其实我想要捕捉的是这样的一种情绪,我要通过捕捉三个年轻人在很短暂的时间相识,结下很深的一种结缘,最后他们会回去到自己的生活,虽然一切都融化了,但是留下的是集体的一种记忆,还有情绪跟情感,也因为他们的一些经历,治愈或者改变了彼此,我想要抓的是这个东西。”
陈哲艺心中的青春就是冰块的样子,看起来晶莹剔透,但如果仔细看,里面有一层一层裂痕、朦胧,“青春就是这个样子,很多时候你一直在寻找自我的定义,寻找各自的一种关系,尝试不同的友谊等等,我觉得年轻人在当下就是这样成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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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冬》主创陈哲艺、周冬雨、刘昊然在戛纳电影节
作为异乡人,陈哲艺坦言自己不能完全体会到中国年轻人目前面临的困境,比如在电影的预告片里,有一段关于“躺平”的对话。对于这种价值观,陈哲艺说就是因为自己不了解,所以才想要拍,“我基本上这一两年每天只睡4个小时,我去年拍了2部电影,我从来不会觉得说我就不干了,我就不去拼命了,我是一个很刻苦又耐劳的一个人,所以你跟我说完全躺平,我是不明白的,所以我就更加想要去了解,我去网上看了一堆vlog,想去了解这一代的年轻人。”
当地域、代际上都存在距离的时候,陈哲艺是在用情绪来推动故事的发展,关于“躺平”的戏份,陈哲艺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以怎样的态度在呈现这种价值观,他说自己拍电影都是被情感所推着往前走。
“可能有些人拍电影是很理智的,很理性的,我是很感性的,所以我拍出来的东西都是我很内心的一种感受,我写的所有对白都是来自内心的那一块。有些导演拍电影,他拍的是剧情,抓戏剧张力,但我拍的其实是情绪,哪怕是对白和空镜,我抓的是一个情绪,所以没有感动我的时候,没有捕捉到这个情绪我是不会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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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冬》,刘昊然
《燃冬》选取了三个很典型的人物困境,但最后故事没有走向说教或者狗血,更多让观众感受到的还是人物本身,以及人物关系之间微妙的情绪流淌,这也正是陈哲艺擅长之处。
他说,他讨厌在电影中给出任何简单的答案,他受不了那样的电影,他希望电影是模棱两可的,不应该那么明确,“我不觉得任何的电影可以去帮我们解答生命中所有很复杂的问题。”
《燃冬》的故事是关于三个人人生中很片段化的四天,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陈哲艺拒绝给任何人书写续集,他希望这个故事就停留在这里,最终给观众留下的是一种很积极、有温度、有光芒的感受。
“我的片子永远都是就算再黑暗,都看的到一种希望,你看我就是一个很阳光的一个人,我不会说被什么东西所打败,我还是很坦诚很真挚地去对待我的故事、我的人物、我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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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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