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傅鸣鸣
电梯间里的上门按摩广告来势汹汹。
东郊到家、往约、泰到位……这类O2O（offline to offline）上门推拿服务平台，一时间占据了城市小区、写字楼的电梯间。
“在家即可享受”“生活如此多‘郊’”，广告窗里的年轻女技师露出标准微笑，注视着电梯间里来来往往的人。
有人匆匆一瞥，有人心生疑云。
2021年11月，武汉一小区内居民投诉了电梯间里的东郊到家广告，原因是，“引人遐想”。
这是有关上门按摩平台鲜有的公开报道之一。
但这个小插曲没有阻碍它们扩张的步伐，简单的模式被不断复制，相似的平台越来越多，所驻足的城市也越来越多，并在今年隐隐形成爆发之势。
但种种迹象表明，以东郊到家为代表的上门按摩推拿平台，做的是一门剑走偏锋的生意。
01
不够漂亮，钱退一半
7月上旬，南方某一线城市的居民楼和上班的写字楼，一时间都贴上了东郊到家的广告。
广告画面上，一位穿着东郊技师服的年轻女孩举着手机，手机上正是东郊到家APP的页面，显示着理疗师的照片、名字、距离和服务状态。
盐财经记者以消费者的身份预约了上午十点半的中式推拿套餐，未加出行费，价格218元，是平台上最便宜的项目之一。
东郊到家app首页/图源：东郊到家app截图
不过到了约定时间，技师李林打电话说：她不小心睡过头了。
后来才知道，为了多接几份单，李林前一天几乎一夜没睡。
李林是一位身材小巧的女性，80后。她是一个谨慎的人，或者说拥有丰富的用于自我保护的经验。
李林第一次打电话确认订单时，手机显示号码来自安徽，但第二次因为迟到向我道歉时，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地区换成了另一个省份。她说，之前用的是虚拟号，这才是她真实的电话号码。
常理来说，按摩推拿没有必要非在深夜进行。李林解释，在平台上，白天与周末不是热门时段，订单更多集中在晚上。
平台规定，技师可以自由选择工作时间，在这段时间内，距离40公里内的用户只要发起订单，她们就无法拒绝。
李林想多赚些钱，但也有感到棘手的情况。
比如，深夜独自打车赶往几十公里外的村子。她对千里迢迢进村心有余悸，反倒不担心在客户家中的人身安全问题。她表示东郊到家设置了“一键报警”功能，后台工作人员和技师一样，都是24小时在线。
东郊到家的客户覆盖范围比想象中更广，这是因为除了城市里的电梯间之外，抖音等渗透下沉市场的社交媒体上也能常见其身影。
东郊到家每进驻一个城市，小红书上就会多一个名为“东郊到家在xx”的社交ID，由各城市站点运营。账号集中用于发布短视频，内容往往是当地技师的街头采访，或者模拟上门按摩的情况。
视频中，与技师对话的人普遍是男性，似乎默认了东郊到家以男客户为主。
这些广告宣传视频，并没有特意表现推拿手法的专业性，反倒充斥着技师与客户的闲谈，诸如“你是什么星座”“有没有男朋友”“小姐姐你看起来好年轻”。
东郊到家小红书宣传视频/图源：小红书@东郊到家-杭州
东郊到家平台上是清一色的年轻女技师，除了统一的公式照之外，APP上还能看到她们的生活照，均用修图软件修饰过，导致面部有种不真实的质感。
作为推拿服务的提供商，东郊到家此类对技师的展示，看起来实在超出了必要的范畴。技师的相貌、举止、性格，这些与按摩技能无关的属性，都被平台视作了卖点。
在技师的评论区中，客户们点评着漂亮与否、“照骗”与否。APP上甚至明文规定，客户因看见理疗师不够漂亮而要求退单者，所付项目费退还一半。
02
谁是按摩小妹
尽管可以自由选择工作时间，但在凌晨打开东郊到家APP，上面显示可接单的技师依旧数量不少。
晚上工作，似乎是“东郊技师”们的常态。
一位东郊到家的招聘负责人在朋友圈展示了与新上岗技师的聊天记录，对方在微信里说到：“为了完成30单，两晚没睡了。”
东郊到家的招聘负责人与新上岗技师的聊天记录/图源：受访者提供
“没来的小姐姐们还在观望，上线的小姐姐们已经接单到手软”，负责人在朋友圈里鼓励着更多人的加入。
这些平台需要并且正在招募更多技师。不只是东郊到家，许多上门按摩软件都在宣传图纸上留下了招聘联系方式。
盐财经记者以应聘者的身份去到招聘负责人给的地址，东郊到家的办公点位于主城区一个老旧的写字楼内，面积不大，办公室隔间里总共坐着大约四五人，中间的地上堆满了纸箱。
东郊到家要求上岗技师至少拥有一年的按摩经验，于是，我很快在面试中败下阵来。不过面试的人告诉我，如果我推荐了合适的技师，可以拿到一笔推荐费。
技师越多，平台的收入也就越高。东郊到家技师的薪资是提成制，根据业绩表现，可获得项目费50%到80%不等的提成。
具体来说，每月业绩在9000元以上的技师可以分得60%的提成，11500元以上是70%，14500元以上80%，不到9000元的则在50%到55%之间。
技师不仅是平台的生财树，甚至本身也是消费者。
另一家上门按摩平台泰到位的工作人员表示，技师上岗前会产生一系列费用，如物料包706元，形象照120元，健康证100元，按摩师证200元。如果没有经验的技师参与岗前培训，还要付500元培训费。
东郊到家的技师则需要为几件工衣，自掏腰包1200元。这种反被老板“割一把韭菜”的事情让人感到惊讶，更令人惊讶的是，她们认为这相当平常。
一位参加岗前培训的技师说，这年头，就没有不花钱能打到的工。
上午的新人培训结束，技师们有了休息时间。在光线不佳的培训室里，有11个人挤在7张窄窄的按摩床上。
东郊到家技师培训现场图源：盐财经记者 摄
她们大多数是年轻的女性，也许没有精修图上那般舒展、靓丽，但用肉眼也能残酷地发现，她们与那些坐办公室的同龄人不属于同一个圈子。
她们可能无法获得很好的教育机会，于是早早地进入社会，辗转过多份工作，目前，她们在城市里的名字是：按摩小妹。
她们大多从较远的城区赶来，对附近并不熟悉，超过一半的人没有吃午饭。
有人与相熟的姐妹抱怨采耳太费眼睛，几个月做下来，视力直线下降；也有不少人独自躺在床上，沉默地玩着手机。
当听说我因为没有按摩经验在面试中失败了，她们开始帮我出主意，建议我去路边的实体按摩店当学徒，至少要学一个月。
其中一位技师看了我半晌，问道：“你要不要去我那儿？”
她边上的女生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人家什么也不懂”。
为什么阻止，不得而知。
03
薛定谔的“靠谱”技师
在上门按摩平台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按摩行业就一直被认为与色情产业保持着暧昧不清的关系。每一家街边的按摩店，甚至每一次单独的服务，就如同薛定谔的猫一样，不亲自掀开箱子，永远都不会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会不会有客人向技师提出无理的要求？
她们的回答一致：有。
其中一位技师告诉盐财经记者，面对这样的客人，自己要学会一套应对方法，“不然就会受欺负”。
而在互联网上，却是与之相关的另一个世界。
搜索“东郊到家”的百度贴吧，映入眼帘的是一众求助帖。比如，“兄弟们，XX（城市）有推荐的吗”“有群吗，拉一下”“求私”……
东郊到家百度贴吧/图源：百度贴吧
他们聚集在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寻找“靠谱”技师。
所谓“靠谱”，指的是在按摩之外，私下里愿意提供“性服务”。
他们用汽油的三种标号92、95、98作为暗语，指代手、口与全身性服务，以盼有人能够分享经验。
通过百度贴吧，盐财经记者认识了向南，他是多个上门按摩平台的“常客”。
在收了50元的红包后，他交给盐财经记者一个名单，上面是一串“靠谱”技师的名字。向南说，这是他通过实践得出的推荐列表，“就是试过了，才推荐”。
在APP上挨个搜索名单上的名字，有些显示没有结果，有些则成功跳出相应的技师。
除了名单之外，向南还告诉了盐财经记者一些“技巧”。比如，具体费用需要和技师商量，“95”的市场价在500到1000元之间，“98”则在1000到1500元之间；有时需要看技师心情，不能保证都可以“98”；一些照片P图严重，与本人相差太大，需谨慎。
如果技师私下与客户进行性交易，平台应该负有什么样的责任？
北京京师律师事务所王辉律师分析，根据电子商务法，平台对于平台上提供服务的经营者具有监督管理责任，不过经营者的具体行为是否属于平台监管的范畴，关键看平台是否知晓或应当知晓。
如果平台知晓某位技师通过平台向客户提供色情服务，却仍放任技师的信息在平台上出现，便对违法行为扩大化起到了作用，在具体案件中需承担对扩大部分的连带责任。
眼下的一个事实是，大部分平台表面上明令禁止涉黄。
比如，东郊到家设置了监督举报电话，明文禁止技师私收小费，禁止合作技师参与黄赌毒等违法违规行为，“一经发现将解除合作协议，并交由执法机处理”。
东郊到家明文禁止技师参与黄赌毒等违法违规行为，“一经发现将解除合作协议”/图源：东郊到家
但仅依靠监督举报是不够的，出于各种原因，通过平台在私下里发起性交易依旧存在。
“它（东郊到家）那边技师数量太多了，所以管控不到位。”另一家上门按摩平台的招聘人员忧心忡忡地对盐财经记者说：“我们这边很担心技师涉黄。”
“处理这种事情不光麻烦还会对品牌造成不良影响”，对方在言语里表达了对技师涉黄的厌恶，“有这种我都不会待在这，丢脸哈哈”。
不过，在被询问没有按摩经验是否可以应聘技师后，她说：“如果形象好可以放宽要求，方便发下你的生活照给我看吗？”
04
平台、资本与代价
往约的《责任声明》写道，往约作为甲方，仅为按摩服务信息提供，并不实际承担或代理第三方按摩师承担的预订申请中的推拿按摩服务责任。
这意味着，往约与合作技师的关系，类似于淘宝平台与淘宝商店的关系，而不是京东与自营商品的关系。王辉说，如果是前者，平台所需承担的责任就要小得多。
尽管没有明文说明，但不难观察到，东郊到家也采取的是与往约相似的经营模式。
东郊到家APP介绍截图/图源：东郊到家
在东郊到家的技师介绍界面，点开不起眼的“资格证书”一栏，可以看到技师真正的签约商家——可能是“XX化妆店”“XX健康”或者“XX信息咨询服务部”，它们是小型的个体工商户，其经营者往往只有手上这一家企业，互相之间看不到明显的关联。
这些平台通常都有三层股权结构，平台在各个城市的子公司归属于同一个核心公司，再往上则是真正的实际控制人。
往约在每个城市的子公司，都有10%股权属于核心公司；东郊到家的比重更高，均在50%以上，其中一些则是100%，每个子公司都有着不同的法人。
东郊到家在每个城市的子公司都有50%以上的股权属于核心公司/图源：爱企查
一位东郊到家技师告诉盐财经，选择网上平台，是因为既可以赚钱，时间又自由。
然而，和外卖、网约车等诸多“互联网+”平台一样，构成其主体的最重要劳动者，并非平台真正的雇员，自由的背后暗藏代价。
目前，苹果应用商店显示，类似东郊到家的上门按摩平台有十余家。这是如今为数不多的仍在扩张的“互联网+”赛道，逐利的资本鱼贯而入。
不过对于其中的人来说，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呢？
每次浏览平台上技师的生活照，都让人感受到其中一种来自性别和资本的双重围剿。
平台将女技师们高高挂起，展示她们拥有什么样的姣好面容和魔鬼身材，同时申明自己从不做违法的事情。
东郊到家app上展示的技师生活照/图源：东郊到家app
对女技师的污名在扩大，而城市看不见的角落里，身体与金钱的交易也确实在滋生。
李林说，她打过很多份工，以前赚钱很难，现在好了一点。她每个月赚的钱应该不少，但她说自己和另一个姐妹合租，两个人睡一张床。
因为上门按摩没有专门的按摩床，她通常需要跪坐在床上。她的腰因此生出了工伤，每周都要找按摩老师傅缓解疼痛。
在她面前，我没有办法打开那个装着薛定谔猫的箱子。
我记不清李林的脸，只记得她化了妆。
大约半个月后，我所住居民楼里的东郊到家广告消失了，“一扫疲惫，舒服入睡”，广告窗上的笑脸换成了另外一张。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李林、向南皆为化名）
注：封面图来自东郊到家APP宣传照
编辑 | 江江
新媒体编辑 | 煎尼
排版 | 卷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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