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西门岭就是“扫马路团长”的938.2高地

潮新闻客户端 鄢子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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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宅镇里大坑随父讨饭到原武义县邵宅乡湖塘沿村入户定居的畲族小伙钟樟彩,是1953年的兵。当年四五百人口的村庄有7位发小同伴因抗美援朝入伍参军,除从县中招飞入伍后来成为昆明军区某部空军大队长的徐子文外,其他6位全部“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上了朝鲜战场,其中4位同村新兵蛋子编分中国人民志愿军21军181红军团,钟樟彩所在的某营三连,春夏两季出色接防紧靠“三八线”的东线著名938.2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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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樟彩生前留影。
938.2高地是另一个上甘岭
938.2高地是抗美援朝战役中另一个上甘岭。
1952年10月,我军以一个连的兵力打退美国为首的“联合国部队”上百次进攻,美军领衔的多国部队以飞机大炮坦克等先进武器组合猛烈反扑激战,还是在“小米加步枪”的中国军人面前倒下1800多具尸体以失败告终。
181红军团三连180多位英雄士兵接守938.2高地后,与美军等多国部队激战五天四夜,在敌方昏天地暗的炮火下,我军一次次打退敌人进攻,以近百人牺牲的代价歼敌270多人,高地在我方手中巍然不动。
经受短兵相接炮火洗礼的钟樟彩迅猛成长,他不仅摸清了敌人炮火和机枪扫射的规律,还发现每场战役敌人炮弹不会炸入同一个弹坑,所以每次敌方炮弹猛烈轰炸时,他就像青蛙瞄准深坑叭哒跳入弹坑避险保命。在血与火的考验中,矮墩机灵又一身蛮劲的钟樟彩很快晋升为十班班长,对前沿侦察、抓“舌头”(俘虏)、背水喝等特种兵特种活样样在行,不仅连长、连指导员喜欢他,团长刘正昌、特别是团参谋长朱德甫更是欣赏,把常把急活、重活、关键活交给他,视他为前沿活动小分队和尖刀班的标兵。钟樟彩也不负众望,屡屡立功,出色完成任务。
激战中,藏在山沟里的炊事班送饭要穿越前沿封锁线,不仅不能按时送饭到阵地,还三天两头出现伤亡。激烈紧张时,不仅一天三餐难以保证,有时一天送上一餐都难,甚至二三天才能送上一次。战士只有在打红了枪管时吞咽压缩饼干,但喉管干渴冒烟也如打红的枪管,喝光了水找水喝,成为性命攸关大事。
上阵地第四天,天刚黑,连指导员余发荣跑到三排十班猫耳洞,对班长钟樟彩说:“没有水,战士快渴死了,有的已接小便喝。你负责的活动小分队,除了到敌前侦察敌情抓俘虏,要加一项任务找水喝,只要找到水源,拼上命也要把水背上来。”钟樟彩收集战友30多个军用水壶,借着夜光从阵地下山,一边小心回避地雷电网,一边掌握敌人打灯扫射节奏,在山岩缝隙找到水源,装满所有水壶凯旋。
23岁的钟樟彩在烟台峰战役负伤立功后,又因背水喝荣立三等功,从此他每隔一二天就下山去背三次水,确保了全连战士冒烟嗓眼有水喝。
抓俘虏,他和江西吉安战士罗元礼配合非常好。以钟樟彩为副组长的敌前活动小分队,在抓回敌方俘虏的同时,要摸清能避开敌人火力的隐蔽通道;要在晚上8点敌人定时打照明弹前下到沟底,尽量靠近敌前阵地,把敌人阵地通道障碍物和火力点搞清楚。
1953年7月7日晚7时,钟樟彩率领罗元礼、官三立等一路顺畅,很快摸进敌人堑壕,发现一个抱枪打盹美国鬼子。小钟如虎起跃扑倒鬼子抓起后领往外送,无缝接应的罗元礼顺手夹住俘虏左肋往鬼子嘴上塞毛巾,小分队击鼓传花很快把俘虏送到团部。
可团部一审讯,俘虏是新兵蛋子,一问三不知,马上命令小分队要重新抓个老练知情鬼子。
隔天,钟樟彩率领小分队不仅摸进敌方堑壕,还跃进敌人碉堡,在微微夜光中发现敌人重机枪后面有个戴钢盔休息的美国鬼子,是个机枪手。钟樟彩手握匕首饿狼扑食摁倒鬼子,紧随而后的罗元礼绝配接应把鬼子拖离堑壕,交给外围接应的师部侦察班班长。
任务完成很顺利,只是钟樟彩发现敌方猫耳洞里整个重机枪班在休息,飞腿挥拳撂倒岗哨后,掏出手雷拉线扔进洞穴,“轰”的一声炸塌全灭洞中鬼子。
本可见好就收胜利凯旋。但钟樟彩神勇中意犹未尽,发现敌人一架重机枪上挂满长长子弹带,胸涌火焰忘光战场纪律,双手调转机枪口往敌方阵地痛快扫射,直至打光子弹。
钟樟彩没跑回沟底,敌方炮火、机枪就猛烈轰炸扫向我方前沿阵地,战友俘虏死伤严重,自己右腿内侧也被敌方机枪扫中,阵地一片混乱,前功尽弃。
等钟樟彩回返阵地,全连战友都认为等待小钟的是军法处置,连指导员更是跺脚跳骂:“你不用回班里了,准备接受军法审判吧!”可过不久,团参谋长朱德甫打电话给连指导员,叫小钟接电话,详细了解具体情况后,叫小钟回到班里,不追究责任,但要深刻吸取教训,戴罪立功。
1953年7月27日晚上9时整,朝鲜战场“三八线”停战协定正式生效,敌我双方战士放心地钻出猫耳洞,庆祝来之不易的和平。
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战士们情绪翻滚心态复杂,有人为可以回家高兴,有人为许多战友牺牲无以报仇不平,连指导员叫已经代理三排长的钟樟彩做好战士们的思想工作。钟樟彩自己带的十班,上阵地时有9名战士,停战时剩下4人;邻村战友韩根洪班,上阵地12人,停战时只剩班长1人。钟樟彩心情复杂,怀念起那些朝夕相处却已牺牲永别的战友,特别惋惜新疆建设兵团一个师长的才17岁的儿子李富玉,还有一对江西籍的亲兄弟李元坤、李元轮,更加痛惜怀念因自己的蛮撞冲动造成意外牺牲和负伤的战友,他挥拳流泪痛击自己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头颅,内心默默发誓,余生将以切身行动和出色成绩回报领导的宽容和对战友的负疚。
1953年11月,已经出任181红军团三连三排长的钟樟彩,被推荐参加平壤志愿军总部召开的英模表彰大会,聆听彭德怀总司令和金日成主席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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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岭就是他的938.2高地
钟樟彩一回国,即被送入军校扫盲学文化,从此在军官制服上衣口袋喜插两支钢笔的习惯保持终生。他到四川省雅安军区独立团历任参谋、团副政委,又转任四川省成都军区通信团副政委,1976年底复员回武义老家前,是四川天全县人武部主持工作的副部长。
钟樟彩是位出色的战士,也是位有缺点的英雄,在时代车轮洗礼和时光岁月打磨中,日益呈现忠厚质朴的本色。在四川天全县人武部主持工作期间,他深知自己没文化,就一头栽入种好粮食让全县人吃饱肚子的情结中,他认为吃饱饭才能人心稳。科学种田证明,5×5密植既浪费谷种和人力,又低产吃不饱肚子,所以他主抓农业坚持7×7插秧种田,高产丰收让天全县躲过了1958年大跃进和1960年自然灾难,在非常时期还支援了周边县市,并超额交粮上交国库,他主抓的天全县农业战线先进事迹曾上过人民日报。
讨饭鬼、放牛娃、打长工出身的钟樟彩,虽是扫了盲的抗美援朝老兵,但仍是个思想单纯的实干人。红卫兵造反派认为他是只讲种田不讲政治斗争的反动权威,所以要揪出他关牛棚开斗争会,要斗私批修把他这个“种田权威”批倒批臭,可许多造反派红卫兵的父母及广大老百姓不答应了,戴红袖章的“毛头鬼”要抓他关他斗他,老百姓就以指导农业生产名义把他借用藏起来,天全人见过种种骑墙派和油滑人,他们最放心是老钟这种大老粗式的实诚人。
1976年粉碎“四人帮”宣告文革结束,快知天命的老钟想着,一把老骨头总不能丢在远离家乡几千里的四川盆地。于是他慎重申请复员回家种田,组织认为正本清源拨乱反正之际,国家各条战线正急需专业人士和实干人,再说也不能吃亏有贡献的老实人,所以组织同意他转业,拟安排贵州地级市担任师范专科学校校长兼书记。面对离开朝鲜战场后组织安排的第一个正职,他有激动,更有亏疚,认为自己没文化不能贻误国家正事和大事,所以毅然谢绝;组织慎重考虑后又安排他到四川某县担任常务副县长,他又以同样理由谢绝。
蜀道难,能从蜀道平安回来,在钟樟彩自己看起来是件大幸事。
回到老家湖塘沿,坐拥唐代咸通年间的大通寺和明代兵部尚书坟及明代神道石刻群的牛山像慈祥的父母一样欢迎他。牛山不仅有唐代和明代杰出的人文故事,它的肚子里还藏着丰富的锡、铁、钨、铜、煤矿,武义作为“中国萤石之都”的萤石,就是1921年从牛山脚下开始开采的。牛山起码要山上有人肚里有货,武义后来开发的牛头山更是如此。
因为小小牛山有尚书坟和大通寺庇佑,每个当兵人都能有出息地平安回家。除了牛山,明代一批古樟树、大溪、小溪、竹园、三百桥头、三角滩等经典风物,都欢迎每个当兵人平安回家。
钟樟彩一家是带着一笔上万元的复员巨款回家的,大家叫惯了的“钟团长”铁了心要回家务农,他全家却没能及时上了农村户口,所以他是自告奋勇指导生产队用7×7的划秧器划格种田,喜获丰收,社员个个欣喜地分到生产队分配的满担金黄稻谷,“团长”一家人却只能买粮借粮过日子。这时,在邻村石井口担任大队书记的老战友韩根洪出手了,他打开家中谷柜,挑着满担稻谷看望战友,说都是朝鲜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生死兄弟,自己有的吃就不能让团长兄弟饿肚子。
但靠借和战友支助总不是长久之计,况且大家都知道“团长”是朴实的热心肠人,农村人家中办事、生病或读书向团长借钱,“团长”很难回绝。上不了农村户口的“钟团长”一家呆老家近两年,父母是孝敬了,却分不到日夜参与劳动的生产队粮食,那笔听起来吓人的复员费很快从一匹雁过拔毛的骆驼瘦身为一只麻雀。还好团长夫人做过幼儿园和小学教师,她偷偷向中央军委和成都军区写信,反映复员回家上不了农村户口情况,要求上面关心安置解决吃饭问题。
写信很快有了回音。钟团长当年的朝鲜战场和四川军区上级,已有人在中央军委和成都军区担任职务,首长对“小钟”印象都不错。很快派人到武义民政局了解落实,部队提出要带回四川重新分配工作,钟樟彩坚决要求在家乡就地解决,要求不高,解决吃饭就行。
结果从1978年底起,组织先后安排钟樟彩在城关区委、县房管处和县建筑公司工作,自己虽从副团级下降做五级工,但团长夫人和大儿浙川都安排了工作,剩下二儿子和女儿自谋职业。更高兴的是一家人在县城马岭地分到了房管处两层楼小套房,一家大小又成了城里人。
钟樟彩到单位上班没安排实职,就先动员二儿子浙兵自力更生在家门口开出修理铺,老婆没教几年书到退休年龄回家开出早餐店。省道穿越县城连接马岭地到西门岭地段,来往车辆人流多,路弯坑多,行车容易出事,卫生情况脏乱差。两级残疾军人钟樟彩不是吃闲饭的,他从1979年起就自发承包了马岭地到西门岭省道公路的扫地工作,开始到市场买过硬扫帚,后来就自购竹料捆扎扫帚,早上一个来回,下午一个来回,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扫地,如工兵扫地雷,似特种兵清理通道和战场,坑坑洼洼地带还背锄锹采土填平,硬是把县城最乱、差的一段公路,扫出一道亮丽风景线。某年创建卫生县城,省厅领导来武义检查创建工作,领导检查完整个县城,发现路况不佳弯道多的马岭地至西门岭省道,明亮如镜干净似脸,是全县卫生状况搞得最抢眼满意的,省厅领导以为手握大扫把潜心扫地的老钟是环卫工人,当面直翘大拇指夸了一通,又在县分管干部面前重点表扬。
老钟在县城路况最差地段扫地,一扫20年,扫掉了上千把扫帚,为人称赞的“扫马路团长”,美名享誉整个县城,通过媒体报道后享誉全县。
一地不扫,何以扫天下。钟樟彩每天要保证上班时间,扫马路都是上班前和下班后,当然等他正式退休了,就是全天候扫马路义工了。他扫地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一直扫到二十一世纪来临,从知天命扫到古稀。每天晨光中头顶星辰、傍晚里天际夕阳,是最钟爱他的。钟樟彩已非常感谢命运的安排和上天的垂顾,小时讨饭放牛一次次差点饿死,朝鲜战场的呼啸枪弹中他一次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冲动冒失违反了战场纪律团参谋长关键时候保了他,回国后还一直关心爱护他的成长。但对那次错误,他终生没有原谅自己,把终生努力工作当作一项弥补。
他代替战友活着。屹立西门岭山顶,他就是181红军团三连的班长和排长,就是小分队、敢死队领头羊,每次出征一马当先出色立功。站在山顶他终于一一拿出装在口袋里的所有立功表彰奖章,面对旭日东升血红朝阳,他正正衣冠在胸口一一别上英雄奖章,报出每位首长每个战友名字,向所有牺牲的战士和战友敬礼!
70多岁的老人还是位热血战士和赤子,在他眼里红通通的旭日就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心脏”。在他眼里,每天日出就是升国旗奏国歌。他呼唤一个个活着和死去的战友,特别是那次冒失意外牺牲受伤的人,泪祭每一位英勇无畏战死沙场的战友兄弟。在他心目中,西门岭山顶就是他战斗的堑壕和安葬战友英魂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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