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司门口黄鹤楼地铁站出来，肖俊成的眼神有些呆滞。他背着书包在街上晃荡，绿色短袖汗湿了一大片。这是他参加“100元生存挑战”的第5天，但他还没有找到工作。
7月17日，肖俊成在内的湖北科技学院的6名学生来到武汉，开启“生存大挑战”社会实践活动。活动要求他们只带100元生活15天，不得接受任何劳动报酬以外的资助。与此同时，还有9支队伍去往广州、长沙、深圳、杭州、上海、南昌、福州、合肥、南京开启挑战。
“学校想要通过劳动教育和就业教育，激励、锻炼学生，让同学们走进社会。”湖北科技学院团委副书记陈涛说。
队员在武汉街头找工作。图/通讯员吴佳桐屈晔瑾
【1】需要磨炼
早上7点，从酒店大堂的沙发上醒来，肖俊成在汉阳区转了两个小时。路上人少，开门的店铺更少，他又坐了一个小时地铁来到更为繁华的黄鹤楼。
上午10点，烈日和潮湿的空气包裹着行人，前两天，肖俊成出门前还涂防晒霜，后来他懒得管了，后脖颈的皮肤越来越黑。他挨家挨户询问店家能否提供一份工作，“不要短期工”是最常见的拒绝，其次是“招满了”。
到了黄鹤楼他才知道，网红零食店、特产店的导购只要女生，饭店刷碗、打扫卫生只要阿姨。“谁说男生好找工作。”他苦笑着。又一个小时过去，肖俊成问了9家店，被拒绝了9次。
询问的最后一家店，老板光着膀子围着围裙在大锅旁煎豆皮，热气蒸腾向上，弄得他汗水直流。“那里蛮苦的，可我不在乎，我只想要一份工作。”肖俊成说。
从宽阔的街道走进小吃街户部巷，又拐进另一条小巷，肖俊成机械地往前走，眼神茫然。途中，他还问了正在卸货的工人，想要卖力气挣钱，可对方并未理会。
中午12点，他走进一家银行，被久违的冷气环绕。他找到最角落的椅子坐下，从包里拿出半瓶水喝了两口，“不难过，我都麻木了。”
肖俊成就读于湖北科技学院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今年读大二。6月份，学校发布了“生存大挑战”的招募通知，他立马报了名。
回顾过去一学年的生活，他有些挫败。大一下学期，他加入了学院科研实验室，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室度过。实验室安静得很，每人守着一台电脑。他不善社交，每次开口说话，要在脑子里默念好几遍才敢开口。
肖俊成认为课本上的基础知识很重要，可实验室的同学们已经在学新技术了。很多时候，他跟着网课学习，视频播放着，注意力跑走了。
大二上学期，他去实验室的时间少了，也因此错过了学科竞赛，他懊悔不已。想要做出一番成绩，却没有适配的行动力，肖俊成陷入了精神内耗，“我需要磨炼，感觉自己有点像小孩子，不太成熟。”
同样想要磨炼的还有核技术与化学生物学院的大二学生万志宇，采访时，他刻意放慢语速，因为“说快了会结巴”，深入交流时，他不会直视对方的眼睛。
在学校，万志宇喜欢看动漫，玩游戏，周末一个人骑车去公园兜风。他害怕组队，可很多课程需要分小组完成实验。有一次，万志宇上午睡过头了，错过了小组约定的实验时间。下午，他问小组成员要实验数据，却迟迟未收到回复，“感觉他们忽略了我，多多少少有点生气。”
“有时候挺伤脑筋的。”他希望这次挑战能改变他的心境。
7月16日，学校组织“生存大挑战”的出征仪式，因为万志宇是南昌人，去南昌的队员围住他，询问城市现状，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他感觉自己有些结巴。出发前的体检，他的脉搏一分钟跳了126下，“前一天晚上没睡好，有些紧张”。
【2】无处落脚
6名队员中，万志宇的功课做得最足。出发前，他选了几座寺庙，建议大家在此落脚。他准备摆水果摊挣钱。水果种类、果盘样式一直在他脑子里徘徊。他还加了十来个武汉兼职群，微信列表里多了许多人力中介。
7月17日中午，队员们落地武汉，万志宇就去了市区的一座寺庙，可因空间太小，僧人回绝了他的住宿请求。他有些失落，再次询问能否把行李箱先存放于此，也被拒绝。“有点失望，之前我做了那么多准备。”万志宇说。
肖俊成没有做任何准备。他看着万志宇往群里丢各种计划，既佩服又觉得“累”。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大路走，看见店铺招人就进门自荐，等待面试的空档看到一个球场，还进去打了一会儿篮球。
整个下午，肖俊成一无所获。到了晚上，一位之前联系的书法培训班老板打来电话面试。对方提供了三个工种，发传单、贴小广告，或者拉人上试听课。老板让肖俊成选，他觉得什么都行。
“年轻人，你的选择机会很多呀！”莫名其妙地，老板给肖俊成讲了许多大道理，还让他在两个小时内发掉200张传单，每发一单需录视频保存。肖俊成答应着挂了电话，再没联系过这个老板。
凌晨，万志宇、肖俊成和队员雷萌萌一起流落街头。路过一家私立医院时，雷萌萌求助保安，想进去借宿一晚。保安让他们睡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还拿来三床被子。椅子很窄，中间有扶手隔开，只能坐着休息。“头仰得难受，根本睡不着。”肖俊成说，万志宇索性躺在了地上。
没有工作，省钱成了大事。队员明文粉和鲍彦明在网上找了一家位于光谷的人力资源公司面试。从汉阳区过去，路程遥远，地铁太贵，她们不敢坐，只好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
公司在民宅里，没有招牌。推门进去，前台后方全是椅子，人们排着队等待面试。公司的人要来两人的身份证复印件，鲍彦明没带，被迫交了20块钱。随后，公司又要求交150元的体检费，两人钱不够才作罢。“我们都不知道这公司是干啥的，还搭了20块钱进去。”鲍彦明说，这天中午，她气得午饭都没吃。
和肖俊成一样，她们也沿着路挨家挨户问，直到一家饭店老板背对着她们说：“我们不要人。”她们彻底泄了气，“这个态度真的，都不正眼看我们。”明文粉说。
问了一圈，两人撑着遮阳伞，在公交站台上坐了很久，“感觉要崩溃了，没有精神再去找了。”鲍彦明说，那天，她哭了好几次，用完了随身携带的两包纸巾。
明文粉和鲍彦明来到光谷的一家人力资源公司面试。图/通讯员吴佳桐屈晔瑾
【3】感知辛苦
最先找到工作的是大一女生雷萌萌，她活泼开朗，说话像在演话剧。7月18日早上，她从医院出来，来到一家酒店大堂，坐在沙发上挨个给招聘网站上的公司打电话。
大部分通话只有几秒钟，最后，一位保健品店的经理多停留了几秒，问她，“你是什么情况？”雷萌萌趁机介绍这次挑战，经理听完，同意让她来店里工作，包吃包住，只是薪资还需要再商量。
雷萌萌松了一口气，提上行李就去工作了。店内顾客多为老人，他们经常进店做按摩，雷萌萌负责接待，和老人拉家常。用经理的话说，就是“把气氛搞起来”。
明文粉和鲍彦明感到莫大的压力，两人从地图上发现，首义广场附近有个风景区，于是来到这里。在一家酒店，她们叙述了自己的经历。为了留下来，鲍彦明主动提出，可以不要工资，包吃包住就行。酒店经理20岁，同情她们的遭遇，便同意她们留下。最后，两人被安排在客房做清理工作。
看到客房的阿姨正在铺床单，明文粉主动帮忙装枕套，阿姨嫌她动作慢，一把捏起枕头的两个角，把枕芯使劲往里一塞。床套被罩太重了，她一次只抱得动三套，床单要掖到床垫底下，被罩要拎起来使劲抖。第二天，明文粉再站到客房里，感觉整个人都是晕的，手抬不起来。
“我回去一定好好读书。”在酒店工作的第三天，明文粉把这句话重复了许多遍。
在酒店，鲍彦明对妈妈的辛苦有了更清晰的感知。她是湖北宜昌人，妈妈在江苏镇江打工，只在过年时回家。鲍彦明不清楚妈妈的工作环境，只知道她在一家汽车厂组装车灯，早上6点上班，旺季时，晚上要加班到9点。提到妈妈，鲍彦明就流泪。
清理房间时，鲍彦明把沙发抬起来整理地毯，手被地板上的杂物划开了条很长的倒刺。她听一位客房阿姨说，她们的手经常被洗衣液、消毒水浸泡，一到冬天就疼得厉害。有天晚上，她跟妈妈打电话，说这里太苦了，两人说着说着就哭了。
鲍彦明在酒店整理客房。图/通讯员吴佳桐屈晔瑾
【4】不同选择
“他们倾向于安稳，想要有个住的地方，而我更想有意思一点，哪怕苦点累点也没关系。”这几天，大二女生郝思怡经常背着吉他在街上流浪，靠直播卖唱赚钱。
刚来时，她也尝试过找工作。但在一家饭店做了3个小时服务员后，老板反悔了，把她打发走。郝思怡向老板要3小时的工钱，对方却说：“原来大学生也这么计较得失。”郝思怡生气地推门离开。
“找工作没意思。”郝思怡觉得，如果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就失去了挑战的意义，她想创业。直播4天，她赚了400多块钱。她在网上下单了一批棉花糖，准备摆个小摊。
郝思怡在公园直播卖唱。图/通讯员吴佳桐屈晔瑾
郝思怡想要得到团队的支持，却遭到了万志宇的反对。
在寺庙拒绝后的第二天，万志宇又坐了一上午公交车，来到位于东西湖区的一座偏僻寺庙。住持同意他在此居住，不过需要打扫庙宇。得到许可后，肖俊成也来了。
挑战的第三天，万志宇和肖俊成采购了两箱矿泉水来到公园售卖。“连续问了两个人都直接无情拒绝，还把我当成诈骗犯。”聊起那天的经历，万志宇激动起来，他受不了路人使劲摆手的厌恶表情。生意不好，他们又来到地铁站出口、商场门口，站了一天，卖出去30多瓶水，赚了14块钱，“再也不想卖了”。
后来，万志宇找了一份日结工，具体工作是在快递公司修理履带。他想要一份工作证明自己，“不想让队员们认为我在寺庙什么都没干”。
快递公司晚上10点多给万志宇打来电话，希望他早上7点钟报道，可万志宇离公司有35公里，乘坐地铁再换乘公交就需要近2个小时，何况此时，公共交通已过了运行时间。
“我必须得去啊。”万志宇想到，他还有张12元的打车无门槛优惠券，但需要新用户助力才能使用，他把链接发给朋友们，过了深夜12点，还未助力成功。他有些失望，只好拖着行李箱步行。
夜晚，他走了3个小时，水壶里的水喝完了，口渴得难受。坐下休息时，他的脚疼得厉害，一看才发现，脚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凌晨4点多，他走到地铁站休息，等到6点，乘坐首班地铁前往工作地。
肖俊成也没有停止寻找工作，可多次碰壁后，他发了一条朋友圈：“这种廉价的感觉，挺难受的。”
大一寒假，肖俊成曾在武汉蔡甸区送了20多天外卖，一起工作的老哥对他说：“没文凭的话只能干这种力气活。”他心里一阵难受。
那年冬天，他每天跑30多单，被车撞过，也被交警罚过钱，手生了冻疮发生溃烂。那次之后，肖俊成再也不想干体力活。
【5】一些收获
在快递公司，万志宇站在高高的架子上，帮助工人为最上层的履带拧螺丝，调整宽度。机器转动散发出热浪，上去半分钟衣服就湿透了。他干了10个小时，赚了180元，“觉得稍微有点不值，一个小时只有18元。”但他很开心，挑战的第5天，终于有了一份收入。
7月24日，万志宇和肖俊成在工业园区找到了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负责家具分类、包装和清洁，不算太劳累，一天工作9个小时，偶尔加班。
7月24日，万志宇和肖俊成在工业园区找到了工作。图/通讯员吴佳桐屈晔瑾
郝思怡只卖了一晚上的棉花糖便放弃了，她把大部分时间放在唱歌上，2块钱1首，5块钱3首，收入也还不错。
有天早上，她在一家很小的早餐店吃馄饨，跟做馄饨的阿姨闲聊时提到，她已经好多天没吃好饭了，阿姨给她多盛了6个馄饨，还给了一个鸡蛋。
阿姨告诉她，这间门面房面积小，空置了三年没有人租，她在这条街上考察了许久，发现周边只有火锅店、串串店，“我就想啊，他们喝完酒，胃里肯定不舒服，那早上不得吃顿馄饨啊。”她笑着说。
晚上，郝思怡去了海底捞过夜，她说明原因后，服务员还送来水和小零食，“他们太好了，零食我都没好意思要。”
早上5点半，郝思怡从海底捞出来，太阳挂在天边，霞光温柔地洒在路上，路中央有一辆买早餐的三轮车，车子慢慢悠悠往前走着，深蓝的车斗罩上一抹暖红，她举起手机按下快门，“这可真好看啊。”
九派新闻记者马婕盈
编辑曾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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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九派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