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刘海龙、严飞:为何韩炳哲作品能引起中国读者的共鸣?

数字化和信息化的发展导致时间的碎片化,生活变得转瞬即逝。生活对于每个人来说是独一无二的,但不知何时起,我们习惯了低头赶路,步履不停地前行,目标趋同,生活模式单一。我们还能想象一种无所事事但却并非虚度年华、蹉跎岁月的生活吗?
韩炳哲在《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中为我们提出了一种替代性的方案。他认为,“无所事事不是无力行动、拒绝行动,也不是简单地在行动中缺席,而是一种独立的能力”。只有在看似无所事事的静观与沉思中,人们才能与自然、世界、“美的法则与姿态”建立更直接的联系,才能更好地安顿身心,并友善地对待地球。“在来临中的和平国度里,人不过是生命体共和国的公民,与植物、动物、石头、云、星无异。”韩炳哲如是说。
8月3日,新京报书评周刊·文化客厅第161场活动,我们联合中信出版集团、中国建投集团建投书局,邀请传媒人梁文道、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刘海龙、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严飞共谈韩炳哲系列作品,从韩炳哲的系列作品开始,围绕近期出版的新作《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聊聊在行动至上的绩效社会里,如何找到属于自己的宁静沉思。
下文整理刊发三位嘉宾的活动现场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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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
作者:(德)韩炳哲
译者:陈曦
版本: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7月
为什么韩炳哲的作品
特别受到中国读者的欢迎?
严飞:我相信在座的各位读者朋友对韩炳哲这三个字都会表示不陌生。目前已经上市的韩炳哲的书已经有15本了,我们三位之前也都在不同的场合推荐过韩炳哲的作品,比如说道长(“道长”为嘉宾梁文道别称,下文不再标注)是在播客《八分》里面专门推荐过《倦怠社会》。刘海龙老师前一阵也推荐过《山寨》,我自己推荐过《在群中》这本书。
韩炳哲实际上是韩裔,他同时又在德国教授哲学,做哲学研究,但是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很契合中国当下的一种精神状态。他的作品并非仅仅面向中国的读者,但是中国的读者却可以从中找到一些共鸣点。
当然韩炳哲的某些作品会产生一些争议,所以我首先抛砖引玉地问一下两位老师对韩炳哲作品的整体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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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飞,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
梁文道:韩炳哲是绩效主义的最大受害者之一。我看韩炳哲写的东西,我会想假如我年轻30岁,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喜欢他。这并不是说我现在不喜欢,而是说回想我念书的年代。我想今天他在中国出版市场这么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就是学生群体很能接受他。
这里面有几个理由。一个理由是因为他说的很多话,包括对倦怠,或者现在我们所讲的对无所事事的讨论,都神奇地在某个角度切中了今天中国、尤其是一些年轻群体的共同心理。我们很容易用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它。比如说看到他讲绩效主义,然后前几年《倦怠社会》这本书出来之后,大家马上就会联想到“996”,然后看到《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你马上会想到“躺平”。我们知道现在的新口号是什么样的,我在一个火车站看到过,叫做“躺平不是目的,人生不能躺赢,大家要奋斗向前”。所以他很神奇地打中了某种我们可以叫时代精神的东西。
第二,他的作品相当易读。他的书放在一般德国哲学界的水平中来讲,写得非常易读,里面涉及的范围很广,你如果去看原著,那些大部头不一定那么好读,比如说海德格尔。对于一个年轻人,十来岁二十岁的人来讲,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入门阶梯,进入某种思想流派或领域的一个阶梯。我想如果我20岁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的话,一定会对我影响很大。他有能力把各种不同的资源应和于当前的状况、时代状况,做穿针引线的工作。
所以我不把韩炳哲当成一个一般意义下的学院派哲学家,而把他当成一个具有学院背景的评论家。这是我对他的一个把握,在这个情况下,我立刻就能搞清楚他的作品所在的位置是什么;他跟这个时代、跟以前的所有的思想家、思想脉络的关系是什么;以及他跟社会跟这个时代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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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传媒人
刘海龙:首先我很同意道长说的,韩炳哲的书非常好读,因为很短,大概都是三、五万字的小册子。第二他确实写得非常浅显易懂。他可以把很多高深的哲学家的著作和我们的现实结合起来,而且紧扣我们的现实,并且在诊断现实。但是另一方面,你会发现他的论述又很抽象。比如说功绩主体,那么谁是功绩主体?肯定是不同的人。但是每个人都会在中间找到自己的影子,所以他讲得又很抽象。那么正是因为这种抽象,它具有了一种被不同语境跨文化解读的可能。
第二,他的写作其实是碎片化的,你会看到每一章其实跟前一章没什么关系,它不是一个体系化的哲学写作。但是韩炳哲就是有一种化繁为简的能力,每一章好像互不相干,然后这种片段式的东西又让你觉得它能够击中你。虽然他不是一个体系化的作家,但是你会发现从他很早的一本书到他最新的书,中间是有某种勾连的。他的这一系列作品构成了一种“赋格式”的东西。比如,你会发现原来《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所有的主题在《倦怠社会》都出现了,只是他以另外一种方式又讲了一遍,而且讲得又有新意。他的这样碎片化的写作让你很容易进入,同时你又很容易跟他的其他语境勾连起来,这也是很神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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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怠社会》
作者:(德)韩炳哲
译者:王一力
版本: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6月
第三,韩炳哲得书虽然是碎片化的,但其中有几条主线。我个人的阅读体会是有三个主线。第一条主线是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包括绩效主体、全球化,都跟新自由主义相关,当然这不是一个新的话题。
第二条主线是他者的消失,或者他者之死。我们现代社会总是希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你要把他者消除掉,然后让一切井井有条,都在我们的预测之中。但是他会告诉你说,其实这样的一个生活未必是你希望的生活,我们需要有一些他者给我们造成一些阻力,让我们不那么顺利地去做这件事情。韩炳哲告诉你,我们其实要有他者,因为有了他者,你才会有对立面,我们要尽量回到那样一个更传统的、充满着阻力的、充满着对立面的,或者他讲的“充满有物”的这种阻力。
第三个主线跟我研究的话题有关系,他一直在讲技术,尤其是媒介技术,比如信息化、数字化、社交媒体,这一点能让很多人产生共鸣。每个人在社交媒体上看上去好像很自由,但是可能被大数据监控,在一个透明的全景监狱里面,你看上去在交流,但是实际上根本没有人听你讲话,你也不会听别人讲话,所以他说这是我们现代人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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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龙,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
“休息不是为了更好地工作”
严飞:我们今天的主题是关于《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这本新书的。看到这个书名,我会下意识地觉得“沉思的生活”“无所事事”中间这个“或”字,就阐释了两者之间的并列关系。
沉思实际上代表的是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这样的一种无所事事就不是我们语境下面的那种无所事事,不是说什么东西都不做,在韩炳哲这本书中,无所事事变成了人们努力的一个终极目标。它不再是行动的对立面,它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斋戒,它拥有一种治愈的功能。
在今天这样一个高度加速向前行进的功利主义或者绩效主义时代,任何事情都非常匆忙,在一个追求单向度的经济生活,或者追求社会成功的体系下面,无所事事会变得非常罕见,因为你没有办法做到沉思或者是什么事情都不做的状态,因为一切都变得短期、短促和短视,我们的消费主义,我们的社会成功学,我们的功利主义等等,不断地要求大家说去追求短期的效益和迅速的成功。
不知道两位老师对韩炳哲提出来的“无所事事”有些什么样的洞见?此外,是不是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自己无所事事的时刻?
梁文道:说实话我并没有太明白他到底在讲什么。他的书很容易懂,其实我是懂的。但之所以说不明白,因为这是一个哲学阅读的习惯。韩炳哲没有给出一个非常清晰的定义,然后也没有给出一个很明确的论证来说明这个定义的推演是什么,他的书写方式从来都不是论证型的,他的书写方式也比较接近于德国的现象学传统。
我们知道海德格尔对他的影响是最深的,尤其是后期的海德格尔。韩炳哲最学术的一本书可能是他的第一本书,谈海德格尔,但可惜那本书没有中文本,也没有英文本,我想它可能永远不会被翻译过来了。他很受海德格尔式现象学的影响,我形容他的书写方法为“描述式”。如果各位有读海德格尔的经验,你会发现你很难找到什么论证,它不像分析哲学,它不讲论证,它是描述,但是它的描述是推进式的,就是说我这句话讲了A,然后我下一句话A1、A2,然后再一路下去,每一句话都是有关联的,然后慢慢地像画画一样一笔一笔给你一个全景的图片、图像。韩炳哲跟海德格尔当然不一样,就是因为他线条粗很多,所以有时候他一下子就画过去了。海德格尔可能在这一个角落、画面上,要画上几百笔,在韩炳哲这里可能两笔就画完了,所以有时候我的思路会在阅读中跑掉,会疑惑他到底在讲什么?
但是我们依然能够依据他举的大量例子用来说明所谓无所事事或者什么都不做那个状态。比如说节庆,比如说装饰,比如说睡眠,甚至是死亡。最能够掌握住它的核心意义的,其实是他提到的犹太教以及天主教、新教中所讲的“安息日”的概念。
我们知道韩炳哲其实很有趣,韩国人读德国哲学并不奇怪,但是他比较奇特的地方是他后来信了天主教,我们很多时候容易忽略这个背景。所以你大概能够理解,他虽然不会在书中很明确地要表明出一个教徒身份,但是你可以很隐约地看到他的宗教信仰跟他对某些事物把握的取向是相关的。
基督信仰跟犹太教对“安息日”有不同的讨论,但是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一个星期总有这么一天,你什么都不能做,有的不能做的东西是达到很严重的地步,连生火都不行,所以这天叫安息日。
我们如果用今天的人的眼光来看,为什么要休息两天?我们如果问这个问题的话,我们背后就有个假设,这个假设就是:这个休息是为了一个东西而休息的,它本身不是目的,它本身是工具、手段。大家都听过,休息是为了走更远的路,就不是为了休息,而是为了走更远的路。但是,韩炳哲就从某种犹太教神学的角度来讲,这个休息本身就是为了休息,他没有任何别的目的。
从这个角度来讲的话,时间的概念就不一样了。我们平常的时间概念是非常线性的,在一个线性的时间铺开,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可以互换的单位,这个时间单位是物理性的。大家都知道“调休”,你不在乎哪几天调休,因为日子都是可以互换的,反正你就是要休息,你休息是为了要更好地回去打工,然后走更远的路。但是在这种神学角度下,时间单位并不能够机械地、物理地互换。它是另一种世界、另一种状态。
所谓安息,不是为了要更好地工作、走更远的路,它就是它本身。而你进入那个时间,你会发现平常工作的节奏、所习惯的整个宇宙时间、社会生活全部都终止了,那个时间简直不是按照24小时制在度过的,它仿佛有时候可以接上永恒,因为那一天接上了神性的时间,是一个永恒时间。那是非常特殊的一种时间观念,这种时间观念有时候我们会在本雅明,或者现在另一位非常红的哲学家,意大利人阿甘本的作品中读到类似的诠释跟解读。这一点是用来抓住他所说的无所事事究竟是什么的一个要点。
我们平常讲无所事事或者沉思,是相对于行动,或者相对于你的工作的。他要讲的无所事事完全和行动切割开来,而这个东西在韩炳哲看来在今天的社会里正在消失,正在沦丧,那是因为我们把所有的无所事事的时间都殖民化了,就像我们刚才讲,休息是为了什么?为了走更远的路,然后你为什么可以play hard(好好玩耍)?那是因为你可以work harder(努力工作)。所以你既然能够work hard(努力工作),so you can play harder(好好玩耍)。这里有个这样的因果关系,但是他要做是切断因果关系。
但是我们忍不住会想问,休息,或者什么都不做,有什么好处呢?他会用很多例子告诉你,其实还是有很多好处,比如说休息的时候,你的感官全面打开,然后他强调“无聊”的重要,就一个人无聊起来,就坐在那边什么都不干,然后你会发现世界会不一样的。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因为我学禅修,禅修也讲究吃饭时要专心,但当我跟一伙人吃饭时,我很难专心吃饭,因为我们在聊天。但有时候我是可以专心吃饭的,比如一个人吃早饭。其实我们很多人都会在吃早饭时手上拿着手机开始看。但我最近几年养成的习惯是吃早饭时不看手机,我很专注、慢慢地吃早饭,一口一口地吃,那个时候你会发现东西的味道是不一样的,你的感官是不一样的,因为你的注意力都在这件事情上。
我想说的是韩炳哲讲的每个案例中间,严格地在哲学上来讲,有时候未必那么相关。他把事情联系起来的方式并不是哲学式的,而是一种评论式的。因为我是写评论的人,如果把他看作一个评论家,我会觉得他是非常厉害的评论家。但他又不是一个一般的评论家,因为他有这样的学术背景跟能力,这个就是他奇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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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切割术》剧照
刘海龙:我拿到《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之后就在想,这个题目跟他之前的其他作品不一样。因为之前的题目都是短小精悍的,而且是那种判断句式的,而这本书他在写作时好像很犹豫。我就回去翻了《倦怠社会》,我感觉这两本书之间很多的内容其实是一一对应的。
这么说可能有点武断,但他试图对今天我们遇到的问题提供一个解决方案。说到倦怠社会,当然要说到我们今天的经济主体,大家好像永远绑在这个工作的马车上,永远往前走,停不下来,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本书他可能试图提供一个解决方案,他并不是说要否定行动,而是我们要在这个行动中间容纳无所事事或者容纳一种沉思。因为沉思也好,行动也好,这是人的两种最基本的活动。所以他其实要告诉大家,你不要老是低头拉车,你还是要抬头看一下路。
和他之前的书相比,《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其实更学术化。他在这本书中与汉娜·阿伦特的《积极生活》或者是《人的境况》进行对话。因为在那本书中阿伦特比较推崇行动,韩炳哲就问,阿伦特如此推崇行动,最后她有没有给沉思留下一个必要的空间?
韩炳哲在这本书里讲,你不是为了什么去做一件事情,而是说我做这件事情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本身。为了更好地工作的休息不是真正的休息,它其实还是从属于整个资本主义体系的,所以叫做“休闲”。这种工作伦理要求你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行动来展开,韩炳哲期待我们要打破这一点,回到一个人更本真的状态。
这本书可能是他对社会诊断的一个解决方案,但是这个解决方案听上去有些“心灵鸡汤”。如果每个人最后都卷不动了,或接受这样的一种所谓沉思或者无所事事,是不是社会会好一点?我也不知道,要看在座的各位大家能不能接受。
严飞:在两位老师的解释之下,大体上可以对韩炳哲在这本书中所提出来的“无所事事”这个重要的术语有一个基本的认知。他明确地告诉我们,所谓的无所事事,就是不带有功利主义或者工具理性地去做一件事情。通过这种方式,我们才能真正地进入一种可以掌控自我时间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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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倦怠社会:韩炳哲在首尔和柏林》剧照
“无所事事”会让你感到焦虑吗?
严飞:今天,我们节假日变成了一种消费主义无孔不入、不断渗透的状态。一到节假日,大家都疯狂地跑到商场里面进行消费。社会学家鲍曼写了一本书《工作、消费主义与新穷人》,这本书明确地说,我们今天的社会进入了新消费主义时代。而新消费主义时代中的穷人,他们的消费水平没有达到社会的平均水平。为了让自己不去变成一个新穷人,节假日演变成了消费主义皮囊下面一个不断促进消费、不断让自己达至社会平均水平的途径。这也是是韩炳哲在这本书里面提出来的“无所事事”的真实用意。
在今天中国的语境下,我们会发现,无聊时会感受到一种焦虑,而不是一种放松的状态。大家会觉得,也许我要不断地让自己忙碌起来,才会感到充实,才会觉得踏实。刚才海龙老师也提到了《倦怠社会》中的功绩社会,所以也许我们可以往前推进一步说,功绩社会为什么会不断地督促、逼迫年轻一代不断让自己忙起来,并且把这种忙碌变成实现价值的一种主要手段呢?
梁文道:我并不能很准确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坦白说韩炳哲在书中没有直接回应这个问题。韩炳哲对节假日有很多赞美,他对节假日的赞美其实脱胎于他受晚期海德格尔的影响,但他在注释中没有明确提出来。比如说在伟大的荷兰历史学家赫伊津哈的作品《游戏的人》里,其实很早就讲过类似的观念,我们在节假日、在庆典、在游戏当中,你是完全不带目的的,是为了游戏本身。韩炳哲也提到了德国作家彼得·汉德克。汉德克说游戏要玩到累了,那才是真的游戏,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小孩玩游戏,会分输赢,但是汉德克说,你看小孩在玩游戏,他们玩到很累的一刹那,其实那时候对他们而言胜负已经不重要,重要就是每一个动作,每一刹那他很享受,那就是纯粹的游戏。
那么反过来看,我们今天的问题在于我们的节日、假日通常都不是这样。我们今天甚至会虚构一些节假日出来,本来全世界已经把很多传统的节假日消费、殖民,用消费殖民它了,像圣诞节。我们自己还发明一些节出来,像是“双十一”“618”“双十二”,这种方式一直让我感到很神奇。
我们很忙的地方在于,我们不只要买,我们买了还要分享。旅游本来是很享受的一件事情,但是我们现在旅游也很忙,因为我们带很多东西出去旅游,比如说,你不在小红书晒过能叫旅游吗?大家都在晒小红书,你就会有比较。所以我们的那种疲倦是被很多东西构成的,一是刚才你说的消费,还有一种是韩炳哲在绩效社会提过的莫名其妙的竞赛,其实分享就是一种竞赛。韩炳哲也批判社交媒体,他对社交媒体的看法,与绩效社会、新自由主义的生活逻辑联合起来,这些对今天的中国青年而言太切身了。实际上,这种现象是全球性的,不光是中国。
可是,我的担忧跟刘海龙老师很像,我担心的是,有时候韩炳哲给的解释会不会太简单?简单到一个程度,你就会觉得这种解释本身变成了一种心灵鸡汤。就像我们现在都知道绩效社会,然后我们大家都躺平了不就好了吗?问题是,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刘海龙:刚才道长提到,韩炳哲讲到的无所事事,其积极的一面就在于让你反思人生,反思今天所谓的功绩主体和绩效主义,反思“肯定式的报应”,即天天鼓励“你可以”“你什么都可以”,让你不断地在往前走,不断地加速。
韩炳哲的说法放到中国,能不能成立呢?有一部分人是。比如一些中产阶级的管理层,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的,每天工作后,本来已经很累了,还要去健身,向人显示我其实一点都不累,这就是一种自我激励的功绩主体。但是我也观察到,其实在中国还有更大一部分人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想干,但是被赶着干,否则的话不会有这么多KPI指标和监控打卡。这么说可能也不太好,但大部分人真的没有如韩炳哲所说的这么自觉和勤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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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未生》剧照
韩炳哲对阿伦特的批判
存在哪些问题
梁文道:韩炳哲过去的几本书对福柯有一些批评,他认为规训社会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但是我一直对这点有很大保留。如果我们认真读福柯就会发现,在福柯那里,规训的完成,恰恰就在于你发自内心地以为自己是自己的主人。所有最成功的管制,都会让你管制之下的人觉得这一切都是我们依据自由意志做出来的。所以我认为,韩炳哲对福柯下这种评价有点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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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倦怠社会:韩炳哲在首尔和柏林》剧照
同样在《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这本书中,我认为他对汉娜·阿伦特的讨论也有类似问题。我不是汉娜·阿伦特的“死忠粉”,我会觉得她的书有部分地方是有问题的,但是韩炳哲把阿伦特当成一个靶子,这个靶子立得有点草率。
我们读《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这本书,因为它写得那么亲近可读,有时候我们会很容易忽略一些问题,特别阅读翻译本的时候。韩炳哲在最后一章指出,他对行动的批判,针对的就是阿伦特的名著,我们现在一般翻译为《人的境况》,也就是Human Condition(即《人的境况》)。但是,韩炳哲在第一章也提出过“行动”这个词,这时候我们就很容易搞混淆,觉得行动就是做些事儿,韩炳哲不想我们做那么多事儿,而阿伦特好像叫我们多做事儿,好像就这么简单。但其实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人的境况》这个书名是出版商给取的英文名字,原先的名字是拉丁文vita activa,也就是“积极生活”,阿伦特在书中讲的是人活着有三种活动的状态。
第一种就是所谓的劳动,是谋生,比如说我上下班打卡就是劳动。第二种就是工作(work),这里的劳动和工作不是一回事,它指的是创作,比如说我创作一个雕塑,我画一幅画,我创作艺术品或者我做一个匠人,我写的东西,这都是工作。第三种是行动。这个行动对阿伦特来说是一个极独特又很有争议性的讲法,所以她把行动局限为一个在公共领域当中带有政治开创性的言或者行,这种才叫行动。
另外,阿伦特讲的公共领域跟一般社会学(比如说我们熟悉的哈贝马斯)讲的公共领域是完全两码事,他讲公共领域是一个纯政治性的公共领域。因此,阿伦特是在这种意义下来讲,人活着、行动起来的状况有三种,劳动、工作、行动,但是我们只读过《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这本书,你就会很容易把这三样混在一起。
韩炳哲在最后一章直接攻击阿伦特讲的行动那一点,我对此要作出回应。阿伦特的行动观念本身是有点危险的。比如说她以雅典的城邦为案例,强调我们作为一个政治公民,在一个政治的共同体或城邦当中,针对政治问题和政治事务做出开创性的言行。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追求这么做带来的荣誉,这种荣誉使得我不朽。但有时候这是很危险的。一个人为了功成名就,难道做什么都行吗?另外,阿伦特的理论在传统政治学跟社会学的讨论上也会引发争论。阿伦特认为有些革命甚至不能称为真正的革命,为了经济原因、生活原因来发起一个运动,不能称为革命。为了纯政治的理由发起行动才是革命。这个讲法就很有争议,也有一定的危险性。
但是,韩炳哲对阿伦特的批判只看到行动,不看到沉思的面向,我觉得这是不公平的。韩炳哲这本书德文版书名用的就是拉丁文Vita contemplativa,这个书名恰恰行也是阿伦特最后遗著的书名,就是沉思的生活,中文翻译是《心智生命》(中文简体字版为《精神生活》)。
阿伦特晚年构建的体系是两大部分,一部分就是我们熟悉的人的境况,积极生活,正面的,她在讲人的三种活动类型,然后同时她也要写一本大书,是人所谓内在的心灵生活。这三大部分包括了思考、意志以及判断。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判断这部分,也就是她没写完的部分。那么在这部分我们能够找到一些端倪,就是大家非常熟悉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
如果说行动就是开功立业,名成利就,创造一个新的政治局面,那罗伯斯庇尔、希特勒都是行动者。但问题是,在这里,你同时要有判断,政治判断是极端重要的,一个判断是否明智,是否恰当,事关重大。阿伦特把沉思区分为三类东西。所谓的判断,就是能够把一件事情独立地品尝它,而不是抽象归纳它,这个是判断跟思考有分别的地方。
同时,我们不要忘记阿伦特还有现象学的底子。从现象学的角度来讲,在一个判断行动之前,没有客体,没有主体,只有单纯的行动,我透过判断这个行动,被我判断的对象的个体性、具体性产生了。同时身为判断的主体也在判断行为中浮现出来了。那么这时候,我的个体性跟它的个别性同时涌现。一个精明的、重要的政治判断,就是能够做这种个别性判断,就不会出现艾希曼的问题:“我只不过做了人人都会做的事”,“这是上面叫我做的事”,“你的牺牲是为了大多数”,“为了时代的发展必须付出代价”,等等。这些讲法在阿伦特看来都不能成立。
阿伦特在晚年特别强调个别性。所以她讨厌、批判法国大革命,不只是因为法国大革命用经济理由带坏了政治理由,而且她批判罗伯斯庇尔那种人。她说,大革命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同情心的问题,就是同情贫苦百姓。阿伦特认为,同情只能针对个人,同情是对个体的同情,阿伦特非常反对把这种对个别人的同情上升到对整群人的同情,所以在阿伦特那里没有所谓的对阶级的同情,她认为一旦有这种抽象对群体的同情,事情就会变得很危险。
韩炳哲对阿伦特的批评恰恰忽略了阿伦特这一重要的部分。阿伦特非常强调个别性,但韩炳哲却是反过来的。比如他提到塞尚的绘画特点,塞尚会把风画得像石头,把石头画得像风,他的颜色、他的画笔、他的笔触是穿越性的,万事万物之间是取消了间隔。韩炳哲在书中屡次强调这种观点,即我们静观下来,看到人跟石头、跟鸟是无异的,我们所有的东西是能够取消界限、能打通的。可能是我过度解读,但我恰恰觉得,这种思路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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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积极生活:阿伦特的精神》海报
严飞:道长讲的太精彩了。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们三位就直接提出来,韩炳哲在这本书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会拉到一个极端。沉思的对立面就是行动,行动的对立面就是沉思。所以在沉思和行动之间,你只能再选择其一。但是,在一个信息高度倦怠的体系之下,有太多的杂音,太多不同的声音环绕在周围,我们经常没有办法做出一个独立的、充沛着自由的自我选择,这一点是我们今天要特别警觉的一点。
这本书里有一个很重要的点,我想以此作为今天的总结。韩炳哲在这本书中提到了一个对于幸福的描绘,他说真正的幸福是“得益于没有目的和实用价值的东西,以及刻意的繁复,得益于不产出,得益于曲折的路、游荡和冗余,得益于不作用于也不服务于任何事物的美的法则与姿态。”在今天这样的所谓大爱无疆的时代,寻找这样的幸福,也是我们去回应沉思的生活,或者是打上双引号的“无所事事”的一种生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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