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沪独生女,一种新的投胎学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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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寇大庸
江浙沪再次登上热搜,这次,火的是这里的独生女。
最近一段时间,“江浙沪独生女”成为互联网上最令人艳羡的群体。在网友们的描绘中,尽管如今经济下行、就业承压,但江浙沪独生女们似乎身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中。因有父母荫庇,外界的压力和纷扰丝毫没有影响到她们过上衣食无忧、自由自在、轻松顺遂的生活。
在躺平思潮盛行的当下,这种有人兜底、安稳轻松的生活图景呈现出了十足的吸引力。事实上,对“江浙沪独生女”的描绘,并不指向江浙沪独生女们的真实生活状态。
“江浙沪”与“独生女”拼贴出来的失真话语和想象,是“上岸学”谱系的又一次延展,同时也是女性叙事一次保守性回撤。
01
独生女是终极的“上岸”
如果深究“江浙沪独生女”这一词条的内在含义,会发现,它是近些年流行起来的“上岸学”的又一次迭代。
“上岸学”,是近年来在年轻人中间弥散开的一股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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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颂》剧照
在“上岸学”的想象中,岸是一个坚固的存在,不存在崩裂的危险,同时允诺了一种“不再失去”的生活前景。考研、考公、考编,每一次上岸,都意味着迈过了一道槛,生活将从此变得更坚固、踏实。
这种叙事甚至泛化到相亲、减肥、生育等日常行为中,演变到了凡事皆可上岸的程度,对上岸的执着和焦虑,意味着确定性已经成为年轻人最急切渴望的东西。
从这个角度来看,“江浙沪独生女”是以拥抱确定性为主的“上岸学”的一次升级版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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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不惑》剧照
从一开始,“江浙沪独生女”的词条就和真实对象的生活状态无关,它以独断性的论述,将占大多数的非富裕家庭独生女排除在外,仅凭这一点,它就已经失去了对真实的描绘权,而流于网友们的话语想象。
不同之处在于,“江浙沪独生女”看起来还拥有比考公、考编等“上岸”方式更为牢靠的地基。其实,“江浙沪独生女”是一个很早便存在的词条,早在2019年,知乎上就有一则关于“江浙沪独生女”的讨论帖。联系最近频传的体制内降薪、取消绩效奖励等新闻,它的重新翻红便不难理解,基于社会人契约的考公、考编的稳定性受到冲击,人们便自然地把目光投向了更为稳固的亲缘关系,毕竟,在中国文化中,没有什么共同体比家庭更为牢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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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上网友对于“作为江浙沪独生女是种怎样的体验”的回答
“江浙沪”与“独生女”的拼贴,是最富庶的地区与最牢靠的血缘关系的结合,为“上岸学”的叙事锁上了地域与代际的双重保险。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江浙沪独生女”是一种想象的话语,但历时地看,相关话语的想象边界在逐渐降级,如果把它放置在“投胎文学”的语境下,会发现,从数年前的“马爸爸”到如今的“江浙沪独生女”,人们羡慕的对象从富豪变成了普通人,所期待的生活也从穿金戴银、名表豪车的奢华生活降至衣食无忧、全款买房的小康层次,这也许是一种更深的倦怠与无力的集体意识的表达。
02
保守的叙事
较之考公、考编等“上岸”方式,“江浙沪独生女”的叙事体现出了更深的保守性,它在想象和形塑一种美好生活的图景时,还隐去了家庭与性别这两个维度的暗面。
这一失真的描述与想象,把稳固建立在财富的血亲传递之上,与考研、考公、考编等“一劳永逸”的上岸相比,“江浙沪独生女”甚至省去了“劳”的环节,得益于父母的财富积累,她们生来便拥有安逸、稳定的生活。这是对个人奋斗的进一步摒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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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代》剧照
但是,荫庇与束缚总是一体两面,如影随形。家庭能够提供多少舒适、稳定的兜底保障,就会施以同等程度的束缚和控制。网友们想象中的“江浙沪独生女”悠游自在的“二代”生活的暗面,指向了父母包办一切的全权主义家庭关系。
在父母兜底、买房买车、安排工作等美好想象之外,不时传出这样的杂音:父母为孩子规定好了择校、工作、婚姻等大大小小的事项,必须沿着既定轨道发展,没有任何生活的自由。从这个层面来讲,“江浙沪独生女”的生活毋宁说是一种“温柔的陷阱”,“独生女们”即便周游世界,那也只不过是父母施予的结果,只要父母要求,她们仍不得不回到家庭的怀抱之中。
另一方面,在身份选择上,对“独生女”的强调,显示出了这一词条背后的性别保守主义取向。跟在“江浙沪”后面的,不是独生小孩,也不是独生子,而是独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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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岁月》剧照
这颇有一些叙事诡计的意味在里头,对女性身份的单向择取,忽略了独生子女家庭在结构上的同质性,即便“江浙沪独生女”的想象能够成立,独生子与独生女的生活处境也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不同,父母照样会给独生子买房买车,使之过上的优渥生活。
单单把女性从社会空间拉回到家庭空间之中,不仅与女性追求独立自主的现代潮流相反,而且还在“千金”“富养”“娇贵”等词汇的塑造下使之重新成为依附于家庭的传统女性形象。
在“江浙沪独生女”这样一个实质上鼓励“啃老”的话语中,男性的身份被悄然隐去了,这种隐藏其实嫁接着另一个历史悠久的话语体系,即,男性总是肩负着家庭的责任(所以啃老与他们无关),而女性则只需要待字闺中,啃老也就变得顺其自然。但事实上,在温顺、听话的层面上,乖乖女和“妈宝男”都是一样的常见。
不仅如此,待嫁闺中的隐藏假设,使婚嫁问题成为“江浙沪独生女”的唯一死穴。2021年3月,杭州萧山的赘婿介绍所随着《赘婿》一剧而爆火,在江浙沪父母为自己的独生女精挑细选丈夫的背后,是生怕嫁错郎导致阶层滑落或者被“吃绝户”的恐惧。
前不久热播的《我的人间烟火》,被戏称为江浙沪独生女恋爱警示片,剧中角色许沁就因为爱上了一个家境远不如自己的消防员,被全网怒骂为不顾父母的“恋爱脑”、白眼狼,并蔓延至对演员本身的讨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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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间烟火》剧照
网友的共情或许是下意识的举动,却也正好反映了人们对富有家庭女儿的刻板期待。如果稍稍“看见”这些独生女的主体性,那么显然这种担忧的情绪,将不会以如此强烈的形式爆发。
03
宛瑜不做江浙沪独生女
近两年,关于女性的形象叙事层出不穷。
今年过年,河南的一名奉行不婚主义、独来独往的“小姨”给自己的4个外甥每人一个万元大红包,引来全网艳羡,“小姨”也成为了独立女性的代表,网友们纷纷写起了“小姨文学”,讲述自己小姨潇洒自如的生活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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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期间,小姨发红包视频受到广大网友关注 / 图源:CC雨涵
11年前在《爱情公寓》里出走的“宛瑜”,也终于被当下的年轻女性所理解,“讨厌宛瑜、理解宛瑜、成为宛瑜”,她不顾一切的出走不再被视为任性之举,而被重新解读为女性的自我解放。
在这些象征着积极、独立的女性形象之外,手拎LV、身着昂贵大衣,并在闲暇之余修习礼仪气质班的“县城贵妇”与含着金汤勺出身的“小镇大小姐”,共同书写着传统的“嫁对郎”的婚恋神话,并通过在空间上从都市到小镇的退居策略,实现社会地位与物质消费的双重满足。
再到当前的“江浙沪独生女”向家庭的回撤,进步、独立、保守、封建···女性形象的叙事呈现出了多元、混杂的并存态势。
尽管如此,这些看起来彼此冲突的叙事,其实都沿着一条与“财富”有关的线索展开,有钱且独立的小姨与傍上大款的县城贵妇形成对照,出走的富家女宛瑜和被父母富养的江浙沪独生女互为镜像。
这些叙事的浮现,体现了一种普遍的经济焦虑与存在焦虑。当关于女性形象的叙事终于在近些年突围的时候,却又恰好遭遇了经济下行的压力,这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构建叙事的自信。
150年前,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中创造了娜拉一角,挣脱了丈夫与家庭的束缚,被后世视为女性解放的代表性形象。但是易卜生并没有在当中提及,娜拉从家庭出走以后发生了什么。
100年前,鲁迅面对着受过教育的女大学生们,发表了名为《娜拉走后怎样》的著名演讲,他总结道,如果只是从家庭中“出走”,而无其他应对,那么娜拉将难免以“堕落”或“回家”为结局。
鲁迅的答案是,娜拉的出走要顺利、宽阔,唯一途径“就是要有钱”,实现经济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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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玩偶之家》剧照 / 图源:国家大剧院
这或许是第一步,也是十分重要的一步。国内女性意识的觉醒,的确伴随着改革开放开启的财富生产过程,使女性有机会参与市场生产、积累财富,并从中获得独立性。
但是这种觉醒的道路,也把女性塑造成了“经济主体”。从“小姨文学”“宛瑜文学”再到县城贵妇“江浙沪独生女”,这些掺杂着真实与想象的女性形象叙事,沿着经济主体的道路以或自信、或迷茫,或坚定、或焦虑的态度,回应着“娜拉走后怎样”之问。
不过问题随之而来:是否获得了经济独立,才能够拥有自由?
如果仅仅以经济条件为评价标准,难免带有“经济至上”的色彩,进而在更深的层面与传统上倾向于追求力量与等级的男性叙事合流——那些没能获得经济独立的女性,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在经济下行的当下,更具现实意义,也是一切紧张的根源。
当娜拉出走,进入现实这片旷野,并发现它并不允诺一种必然的美好生活时,便来到了电影《芭比》想要探讨的主题,电影里十分令人动容的时刻,是芭比来到现实世界与老奶奶坐在椅子上的对话的那个场景:
“你很美”
“我知道”。
这种发自内心的对自我存在的认可,或许才是真正的超越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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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剧照
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
编辑 | 吴擎
排版 | 风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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