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朗则布:莫卧儿帝国由盛转衰

为东印度公司打开新局面的转机,是奥朗则布于1707年驾崩。
奥朗则布皇帝幼年没有得到过父爱,长大成人之后是一个满腹愤恨、偏见很深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没有宽容之心,而且死守教条。他是一位残酷无情、才华横溢的军事家和擅长运筹帷幄的战略家,但完全没有之前几代皇帝那种令人如沐春风的魅力。随着他年纪增长,他的统治越来越严酷无情、压迫成性、不得民心。他的曾祖父阿克巴对占多数的印度教徒臣民采取自由主义的、兼容并包的政策,而他明确背离了这种政策,允许乌理玛[1]强力执行对伊斯兰教法的更严格的阐释。饮酒和服用印度大麻都被禁止,皇帝也停止赞助音乐家。他还废止了莫卧儿皇室采纳的一些印度教习俗,比如每天在红堡皇室套房中央的阳台窗口露面,供臣民瞻仰礼拜。全国有十几座印度教神庙被摧毁,他还在1672年下旨收回之前封给印度教徒的所有土地,将来仅向穆斯林封授土地。向全体非穆斯林征收的吉兹亚税曾被阿克巴废除,而奥朗则布在1679年重新征收该税种。他还处决了锡克教的第九代上师得格·巴哈杜尔[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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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奥朗则布这个人实际上比很多批评者描述的更复杂、更务实,但他在印度制造的宗教鸿沟始终没有完全弥合,并且在当时就把国家撕裂了。[3]他谁都不信任,在帝国各地来回奔波,残暴地镇压此起彼伏的叛乱。帝国的立国之本是务实的宽容态度,以及与印度教徒(尤其是拉杰普特[4]武士集团,他们构成了莫卧儿战争机器的核心)的联盟。而如今这种联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再加上皇帝越来越陷入宗教偏执狂,这都加速了莫卧儿国家的分裂。奥朗则布驾崩后,帝国最终失去了军队的骨干。
奥朗则布莽撞地向德干高原扩张,讨伐比贾布尔和戈尔康达这两个什叶派穆斯林国家。这些征服战争严重地消耗了帝国的资源,超过了它能承受的限度。而且莫卧儿人面前还突然出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强敌。马拉塔农民曾在比贾布尔和戈尔康达的军中服役。在17世纪80年代,莫卧儿人征服这两个国家之后,马拉塔游击袭掠者在极具领袖魅力的马拉塔印度教徒军阀希瓦吉•蓬斯尔的领导下,开始攻击占领德干高原的莫卧儿军队。一位莫卧儿编年史家轻蔑地记载道:“马拉塔军队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出身卑贱,他们的士兵当中有许多农民、木匠和小店主。”【91】马拉塔人大多是武装的农民,但他们熟悉地形,也骁勇善战。
从德干高原西部草木稀疏的山区,希瓦吉领导了一场逐渐星火燎原的长期起义,率领农民奋起反抗莫卧儿帝国及其税吏。配有长矛的马拉塔轻骑兵的机动性极强,能够发动远途奔袭,深入敌境。这种骑兵能在一天之内行军超过50英里,因为他们不带行李也不带给养,完全依赖于就地取食。希瓦吉的格言是:“不劫掠,就没有军饷。”【92】詹姆斯时代的一位英国旅行者,东印度公司的约翰·弗赖尔医生写道,组成希瓦吉军队的那些“衣不蔽体、饥肠辘辘的流氓”的武器仅有“长矛和刃宽两英寸的长剑”,他们打不赢“正面对垒”的战斗,但特别擅长“偷袭和劫掠”。【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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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弗赖尔说,希瓦吉领导下的马拉塔人明智地避免与莫卧儿军队发生正面交锋,而是四处游击和蹂躏莫卧儿帝国的各大中心,直到帝国的经济崩溃。1663年,希瓦吉亲自率军向位于浦那的莫卧儿大本营发动了一次大胆的夜袭,在那里杀害了德干总督(奥朗则布的舅舅沙伊斯塔·汗)的亲眷。希瓦吉还砍断了总督的一根手指。【94】1664年,希瓦吉的农民军袭击了莫卧儿帝国的港口苏拉特,洗劫了那里装满商品的仓库,从当地的许多银行家那里勒索巨款。1670年,他又一次袭掠苏拉特。到马拉塔人于1677年第三次袭掠苏拉特时,当地已经毫无还手之力。
在后两次袭击之间,希瓦吉在他位于赖加德[5]的壮观的山地要塞,从瓦拉纳西[6]的班智达[7]嘉嘉巴塔那里接受了吠陀律法的祝圣和加冕,这是希瓦吉的生涯在宗教层面的高光时刻。仪式举办的时间是1674年6月6日,他获得了“查特拉帕蒂”(Chhatrapati,字面意思是“伞王”)和合法的印度教皇帝(Samrajyapada)的地位。不久之后又举行了第二次怛特罗密教的加冕礼,他的追随者相信,这次加冕礼将他与康坎[8]山脉三位伟大女神的神力与祝福联系了起来。仪式的过程是这样的:
希瓦吉手持宝剑走进御座厅,向护世四天王[9]行了血祭。参加仪式的廷臣被要求离开,与此同时,在乐声和祭司的吟诵伴奏下,祭司向国王的身体施了吉祥的神咒。最后国王登上雄狮宝座,接受观看者的“胜利”欢呼。他用十种真知的神咒赋予宝座神力。十种真知的神力让御座厅内一片光辉灿烂。祭司手持油灯,净化国王,而国王像梵天[10]一样通体生辉。【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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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朗则布蔑称希瓦吉为“沙漠里的耗子”。但到希瓦吉于1680年去世之前,他已经成为奥朗则布的劲敌,并且留名青史,成为五百年的伊斯兰统治之后印度教抵抗与复兴的伟大象征。几十年之后,马拉塔作家们已经把希瓦吉描绘为半神。例如在卡维拉甲·帕拉马南达的《希瓦吉史诗》(Sivabharata)中,希瓦吉向世人揭示,他其实就是毗湿奴[11]的化身:
我是大神毗湿奴,
众神之精髓。
现身凡界,
铲除世间的负担!
穆斯林是恶魔的化身,
用他们自己的宗教,
淹没了大地。
因此我将消灭这些
以穆斯林的身份出现的恶魔,
我将无畏地传播达摩。【96】
在许多年里,莫卧儿军队稳步反攻,占领了德干高原的一座又一座山地要塞。一时间,似乎帝国军队正在缓缓地、有条不紊地粉碎马拉塔人的反抗,就像当初粉碎了东印度公司的抵抗一样。1689年3月11日,也就是奥朗则布皇帝打败东印度公司军队的同一年,莫卧儿军队俘虏了希瓦吉的长子和继承人桑巴吉。这位不幸的王子先是蒙受羞辱,被强迫戴一顶滑稽的帽子,坐在骆驼上被牵着去觐见皇帝。然后他被残酷地折磨了一周之久。他的眼睛被用钉子戳瞎,舌头被割掉,皮肤被虎爪撕烂,最后被野蛮地处死。尸体被丢去喂狗,而首级被塞满稻草,送到德干高原的各城市示众,最后被悬挂在德里城门上。【97】1700年,皇帝的军队攻克了马拉塔首都萨塔拉。似乎奥朗则布终于要打败马拉塔人了。如伟大的莫卧儿历史学家古拉姆·侯赛因·汗所说,似乎皇帝很快就能“将那个不安分的民族从其家园驱逐出去,让他们只能鬼鬼祟祟地躲藏在山洞和堡垒里”。【98】
但是,在奥朗则布的晚年,他的好运气用完了。马拉塔人的骑兵部队遇强则避,运用游击战术,攻击莫卧儿军队的补给队伍,让因为携带大量辎重而行动缓慢的莫卧儿部队要么饿死,要么灰溜溜地无功而返,退回位于奥朗加巴德[12]的基地。皇帝御驾亲征,占领了一座又一座要塞,但每当他将注意力转向别处,刚占领不久的要塞就失守了。他写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永远摆脱不了这样的艰辛劳动。”【99】
此时的莫卧儿帝国达到了疆界的极限,从喀布尔一直延伸到卡纳蒂克地区,但突然间帝国全境四处起火。给奥朗则布制造麻烦的再也不止是马拉塔人:到17世纪80年代,帝国的心脏地带发生了愈演愈烈的叛乱,恒河河间地区[13]的贾特人[14]和旁遮普的锡克人发动了农民起义。在帝国各地,柴明达尔[15]地主乡绅纷纷反叛,公开抵制莫卧儿政权的征税估值和中央政府的干预(原本农村地区由本地的世袭统治者掌控,如今莫卧儿中央政府企图深入农村,直接管理农村的许多事务,因此遭到柴明达尔的激烈反对)。土匪活动也十分猖獗:在17世纪90年代中叶,意大利旅行者乔瓦尼·杰梅利·卡雷里抱怨道,莫卧儿印度无法保障旅行者“不受匪盗侵害”。【100】就连奥朗则布的儿子阿克巴皇子也倒戈到拉杰普特人那边,举起了反叛大旗。
这些五花八门的抵抗运动使得国库收到的地租、关税和其他财税收入大幅减少,莫卧儿帝国历史上破天荒地出现了国家没有足够的钱来维持行政开销或者给官员支付薪水的现象。随着军事开支继续飙升,莫卧儿国家越来越四分五裂。根据成书年代稍晚的史料《奥朗则布轶闻录》(Ahkam-iAlamgiri),皇帝自己也承认:“没有一个省份或者地区是太平的,每个地方都有异教徒掀起动乱。他们没有受到惩罚,所以他们在各地都扎下根来。国家的大部分地区已经变得荒无人烟,如果某个地方有人居住,说明那里的农民很可能与强盗蛇鼠一窝。”【101】
奥朗则布在临终前给儿子阿扎姆写了一封悲哀而沮丧的信,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我孤零零来到这个世界,又像个陌生人一般离去。失去权力的那一刻,只留下哀痛。我没有当好帝国的守护者和捍卫者。宝贵的生命被无谓地挥霍掉了。真主在我心中,但我看不见他。人生苦短,转瞬即逝。往昔已逝,未来无望。整个帝国军队就像我一样:困惑、不安、远离真主、如水银般颤抖。我害怕自己将要受到的惩罚。尽管我坚定地希望得到真主的恩典,但因为我做过的那些事,焦虑始终不离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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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乌理玛的阿拉伯文原义为学者,是伊斯兰教学者的总称。任何一位了解古兰经注疏学、圣训学、教义学、教法学,及有系统的宗教知识的学者,都可被称为乌理玛。它被用来泛指伊斯兰社会中所有的知识分子,包括阿訇、毛拉、伊玛目等。
[2]得格·巴哈杜尔(1621—1675)是创建锡克教的十代上师中的第九代。他不仅是宗教领袖,还是武士、学者和诗人,最后因为反对莫卧儿帝国的宗教迫害政策而被奥朗则布皇帝下令处死。
[3]卓越的安拉阿巴德学派历史学家伊什瓦里·普拉萨德(Ishwari Prasad)认为,奥朗则布是一个“偏执狂逊尼派教徒,对所有形式的异议都持不宽容的立场”。见I. Prasad, The Mughal Empire,Allahabad, 1974, p. 612。贾杜纳斯·萨卡尔的五卷本著作Jadunath Sarkar, History of Aurangzeb,London, 1912–24对奥朗则布的描述也类似。近些年里,有些历史学家在努力修正奥朗则布的宗教偏执狂形象,并验证一些针对他的极端的批评。在这些方面,凯瑟琳•巴特勒•布朗(KatherineButler Brown)作出了最意思的贡献。她指出,在奥朗则布统治时期,帝国的音乐创作并没有停止,反而产出了比之前几百年更多的音乐作品。见 ‘Did Aurangzeb ban Music?’, ModernAsian Studies, vol. 41, no. 1 (2007), pp. 82–5。美国梵文学者奥德丽·特鲁施克(Audrey Truschke)的Aurangzeb: The Man and the Myth, NewDelhi, 2017也很有意思,但更有争议。这部书让倒霉的特鲁施克成为印度教民族主义右翼的眼中钉。穆尼斯·D.法鲁基(Munis D. Faruqui)正在写一部新的奥朗则布研究专著,但目前他的Princes of the Mughal Empire 1504–1719 (Cambridge, 2012) 也有许多关于奥朗则布的洞见。我个人的观点是,奥朗则布肯定比攻击他的人所说的那样更为复杂,他在统治的早期也确实保护过婆罗门、赞助印度教机构、提携印度教徒贵族,并且一直到去世都经常征询印度教徒星相学家和医生的意见,但他仍然是一个不寻常的冷酷无情而令人不快的人物,他咄咄逼人的性格和缺乏魅力的个性在很大程度上损害了他努力去维持的帝国。
[4]拉杰普特人(Rajput,字面意思是“国王之子”)是印度的一些构成非常复杂的种姓、族群和阶层。英国人将他们划分为“尚武种族”。
[5]赖加德位于今天印度西部的马哈拉施特拉邦。
[6]瓦拉纳西位于今天印度北部的北方邦,在恒河之滨,是印度教七座圣城之一。印度教徒一般都认为,在瓦拉纳西死去就能够超脱生死轮回的厄运;在瓦拉纳西的恒河畔沐浴后,即可洗涤污浊的灵魂;另外,在瓦拉纳西的恒河畔火化并将骨灰洒入河中,也能超脱生前的痛苦。
[7] “班智达”是梵语中的智者和教师,尤其是精通梵语和吠陀经书的人。今天常用这个词指知识分子、专家、智慧的人。
[8]康坎地区是印度西部的一个沿海地带。孟买和门格洛尔即属于康坎地区。
[9]即方位护法(Lokapala或Dikpalaka),是印度教当中守不同方位的婆罗门护法神。根据《摩诃婆罗多》记载,护世四天王分别为:阎摩(Yama),位置东方,司死者审判,掌管地狱;因陀罗(Indra),位置南方,司气候和战争;伐楼拿(Varuna),位置西方,司宇宙及海水;俱毗罗(Kubera),位置北方,司财富。佛教吸收了印度教的方位护法,创立了自己的四大天王。
[10]梵天为印度教的创造之神,与毗湿奴、湿婆并称三主神。他的坐骑为孔雀(或天鹅),配偶为智慧女神辩才天女,故梵天也常被认为是智慧之神。
[11]毗湿奴是印度教的三主神之一。梵天主管“创造”、湿婆主掌“毁灭”,而毗湿奴即是“维护”之神,印度教中被视为众生的保护之神。他性格温和,对信仰虔诚的信徒施予恩惠,且常化身成各种形象拯救危难的世界。
[12]奥朗加巴德位于今天印度西部的马哈拉施特拉邦,得名于莫卧儿皇帝奥朗则布,他将帝国都城设于此处,以征服德干高原诸苏丹国及马拉塔邦联。城市始建于17世纪,曾为重要商业中心,但在海德拉巴建成后逐渐衰落。
[13]河间地区(Doab)指的是两条河之间的土地,通常非常肥沃,是令人眼红的优质农田。最有名的就是恒河河间地区,即恒河和亚穆纳河之间的肥沃三角洲。
[14]贾特人(Jats)是北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农业族群,信奉印度教、伊斯兰教和耆那教等。17世纪末到18世纪初,他们曾起兵反抗莫卧儿帝国。英国人认为贾特人属于所谓“尚武种族”,所以大量招募贾特人。
[15]柴明达尔(zamindar)是南亚次大陆的一个贵族阶层,这个词在波斯语中的意思是“地主”。柴明达尔一般是世袭的,拥有大片土地,对农民有很强的控制,有权代表中央政府(如莫卧儿帝国)向农民征税或索取劳役。柴明达尔在自己的领地内拥有司法权。在19世纪,随着英帝国主义在印度的发展,很多柴明达尔在英国人庇护下获得“纳瓦布”“王公”等头衔。20世纪50年代,印度和巴基斯坦相继废除柴明达尔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