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水珠：泾河大峡谷
景颢
王国强 摄
312国道自平凉白杨林至泾川罗汉洞段，一直是与泾河相依相伴不曾有半点分离的，由于川宽地平，泾河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河川的北面静静悄悄地流淌，312国道则是在川道的南面无牵无挂地向前延伸。过了罗汉洞以后，泾河悠悠北去，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弧线，就像一把张满的弓，312国道则爬上罗汉洞坡，直线穿过长武原，就像绷紧泾河的一根弦。道理很简单，因为弦比弓直线距离要近捷得多，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道理。然后，在长武原的尽头，黑河高架桥飞驰而过，下坡直抵亭口，再次邂逅泾河，路与河又开始了亲密无间的浪漫之旅。而川道这时候开始收窄，河道也因势就形变得曲折，泾河上的桥也多起来，路一会在北，一会在南。北边的石岩呈红色，干燥粗砺，层次分明；南边的石壁呈青灰，质地坚硬，浑然一体，一水之隔，石质竟是如此的不同。河两岸距离地面三五米高的石壁上，隔三差五布满石窟，形状各异，或长或方，或穹顶半圆，北岸的多小而浅，专为供奉祭祀之龛；南岸的则大而深，除过供奉佛龛以外，还有洞连洞、洞套洞的连环洞窟，长达数十米，里面有烟熏火燎的痕迹，一看就是专供僧侣生活起居的洞室。从泾川县城西的王母宫山石窟开始，直到彬州大佛寺，大大小小的石窟遍布在泾河两岸，这便是有名的泾河川百里石窟长廊。在佛教的世界里，龛“原指掘凿岩崖为空，以安置佛像之所”，在泾州却有了更为广阔的用途，更像是佛教僧侣生活的一个庞大聚落，这与历史上记载的北朝时期泾州佛事兴盛，居留于此的僧侣有2万之众的说法基本吻合。
泾河彬州段
每次乘车由平凉去西安，有两件事我一直弄不明白：在彬县服务站，为什么供的开水又苦又咸？过了彬县县城，312国道为什么都要离开泾河，沿太峪河南去，钻底角沟，爬永寿梁，最后再上渭北平原？
答案是很久以后才找到的！
水苦有原因。因为泾河在彬县城西的长庆桥接纳了从北地流来的马莲河，马莲河的源头环江源自于遥远的盐池沙漠边缘，水是咸水，既不能浇地，也不能饮用，上河里淌水下河里满，受此影响，彬县的水便有了咸味和苦味。
312国道弃泾河于不顾也有原因。因为泾河过了彬县断泾村以后，前方是连绵一百多公里的子午岭的余脉，面对的是一片片山的丛林，一道道谷的迷阵，泾河不愿意将312国道交付给前途迷茫不能预知的未来。
六盘山峡谷
弹筝峡
崆峒峡
真的没想到，我一直以为泾河南源流出老龙潭，冲出十万沟大峡谷，北源流出六盘山，穿过弹筝峡大峡谷，相汇于平凉八里桥以后，将会是一马平川，无尽坦途，一路潇洒地直奔九百里外的渭北平原。没有预料到的是，就在泾河下游，泾渭即将盛大会师的前夕，竟然会遭遇那么多的阻隔和考验！是大地故意要给泾河最后一次的考验？还是泾河有意要挑战自己的意志和耐受力？
大自然就是这样造化神奇，充满无尽的未知和可能。是因为山，也是因为水，坚硬的山柔软的水相互联手，在这里共同为泾河书写了一段鲜为人知的传奇。
泾河长武段川台地
泾河流过彬州，由此进入下游，宽阔的川道开始收束，舒缓直行的河道渐渐变得紧张曲折，这是因为泾河在前行的路上遇到了子午岭余脉向关中腹地延伸的北仲山山脉的阻隔。过了彬县县城，泾河忽然一改先前率直的姿态，变得妩媚起来，舞蹈家一样旋转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S”形圆弧，向南旋转，是早饭头村；向北旋转，是太极湾；再向南，是枣渠；再向北，是断泾。弯曲的河，笔直的路，二者在这里相遇，桥成为它们和解和沟通的唯一方式。福银高速公路出彬州县城，在短短3400米的距离里，就跨越了3座泾河大桥，据此就可以推算出泾河弯曲的频次，也能够想象到泾河在接下来的途程里会有什么样的遭际。
泾河S形曲线
文化意义上的断泾，历史悠久，这里是泾河历史的一个拐弯处，与二千年前一个帝王奇丽的梦想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据传，西周的第37任君王周赧王迷信风水，将彬县县城东10公里处的一座山脉斩断，将泾河的一个“S”形河道去弯取直，人为地“断泾”，改曲流为直流，留下了周赧王断泾斩龙脉的历史悬案。但即使这样做，也没有改变他亡国之君的命运，当时周已分裂为东周、西周两个小国，周赧王名为天子，实则寄居于西周，在位59年，最后人亡国灭。他这个人信誉不好，口碑差，据传他曾负债于民，因逃债避居宫内台上，周人于是称其台为“逃债台”，“债台高筑”的成语即由此而来。直到现在，在断泾村东，当年被斩断的蛇头山的遗迹，仍历历在目，本来流过村子的泾河，在这里绕道北去，断泾村河谷便有了相对平坦的耕地和便利的耕作条件。
地理意义上的断泾，是泾河流域地质构造的一个分界线。断泾以上至平凉八里桥全长200公里的泾河段，为白垩系红色砂岩及第四系黄土，质地疏松，极易被河水冲刷，加之历史上自秦汉以降的两千多年里，这一地区成为各种政权交相更替的热点地区，军事政治高度发达，经济长期繁荣，人口大量聚集，两岸及其支流发生过许多重大事件，土地被大量开垦，水土流失异常严重，生态严重恶化，人为影响的恶果直到现在都未被修复。早饭头是泾河行进至峡谷地带“S”形流淌的第一湾，早饭头以上河段，谷地开阔，阶地广布，川道一般宽度在1000至1500米，县城附近更为宽阔，宽达2800米，这一段河床相对平缓，跌水少，多沙滩，平均比降1.0‰。但过了县城以后，河流形态则发生了显著变化，河道蜿蜒曲折，曲流发育，弯曲系数达到1.6。自彬县早饭头至泾阳张家山段一百多公里的峡谷地段中，跌降加大，比降提高，沿途多急流险滩，水，弯弯相套；山，峰峰相连。由于交替出现的砂页岩及灰岩地层，抗蚀力不同，于是形成了许多瀑布急流，落差一般在3至7米之间。用我们在中学物理课上学到的知识来解释，强大的势能转化为动能，使得泾河下游具有了强大的水力资源。早在公元前246年，秦国就在泾河谷口修建了郑国渠，干渠长300公里，灌溉着关中平原的大片土地。进入20世纪，天然的地理优势加上成熟的技术手段，用水发电成为一种可能，1977年5月，在泾河彬县境建成了断泾（枣渠）水电站。
太极湾
龟蛇湾
早饭头是泾河第一湾，泾河从这里出发，便有了另一种形态，120公里峡谷地带的曲折流淌，犹如一部音韵明朗欢快、节奏铿锵有力的交响乐，这其间，有激越的快板，有舒缓的慢板，有轻拢慢捻抹复挑的温柔，也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冽，到最后谢家沟至张家山临出峡谷的43公里，深藏崇山峻岭人未识的人间秘境——泾河大峡谷，则是这部交响乐的高潮部分，成千上万愤怒的水珠，汇聚起气势磅礴的力量，如银瓶乍破，似铁骑突出，左冲右突，前赴后继，演绎出气壮山河、摄魂夺魄的山水绝唱。令人称奇的是，这一切，竟然是在山重水复的秘境中，由泾河悄悄完成的。因为，泾河在大峡谷里的最后30公里流程中，竟然跟我们玩起了失踪，即使在高清的卫星地图上，我们也找不到它的身影，那条神秘的河流，那些愤怒的水珠，竟然深陷在山谷罅隙之中，没有了踪迹。只剩下一条若隐若显的大地裂缝，在蜿蜒前行，直到走出张家山谷口，它才悄然显身，却安静从容，已然是仪态万方、温柔妩媚的淑女模样。这是900里泾河在即将结束自己不平凡旅程的时候，贡献给世人的最后一份惊喜，也是它整个音乐篇章中最为动人的华彩乐章。
我一直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羞愧不已，作为一个出生在泾河畔并长期生活在泾河岸边的人，很长时间对泾河大峡谷我竟然一无所知，很多我身边的人和我一样都不知道。在至少四五十年的时间里，我们一次次地驱车来往于西安与平凉之间，以前是西兰公路，后来是312国道，再后来是风驰电掣般飞奔的福银高速。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泾河过彬县以后匆匆东去，是为了急于流向渭河，弃我们于不顾。现在看来我是弄错了，至少我错怪了泾河。真相就是，从彬县的早饭头开始，泾河便陷入一片山的丛林不能自拔，在长达一百多公里的旅程中，它左突右冲，一路厮杀，用上万年上亿年的锲而不舍的努力，在绝境中为自己拼出一条血路，也给我们留下一方山水奇幻、峡幽谷深的人间仙境。我们很难相信，温柔如许的泾河，竟能从黄土高原中切割出这般令人震撼的奇迹！
2020年10月的一天，我终于走向了泾河大峡谷，作为泾河的儿子，这一课是一定要补的。乘坐电瓶车进入峡口，最先扑入眼帘的是一道瀑布，悬挂于百米高的绝壁之上，雷霆万钧，水雾弥漫，谷底风来，水沫飞溅数百米之外，被蒸腾水气滤过的阳光色彩斑斓，飘忽无定。穿过一条又一条在石壁半空中凿穿的隧道，石峰错落，碧流出没，帧帧变幻的画面如流动的电影，让人目炫神迷。乘坐快艇，我们在群峰环抱中掠过万顷碧波，观赏百米奇石画廊，体味20多里高峡平湖；行走玻璃栈道，两腿打颤，体验凌空太虚，步步惊心；深入幽谷地缝，在地心深处感受阳光与黑暗的瞬间切换，时间与空间的奇妙对接。
王国强 摄
置身泾河大峡谷，我们不能不折服上古时期造山运动的伟力，嶙峋怪石星罗棋布，粼粼河水环绕其间，让人一步一个发现，一步一个惊叹。仰首高处，奇峰叠压，嵌空而立，山峦错落，气势磅礴；俯首低处，飞湍流瀑，水珠愤怒如万斛倾泻，碧水潜流，怪石击浪如万马奔腾。流连谷底，一面面刀削斧凿般的巨大崖面，直插入云，让人顿生心脏不能担负之重；躇蹰崖边，百丈石峰如削如裁，远观碧流奔来眼底，危崖临风顿觉心惊身悚。凡此种种，叫人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地质学家告诉我们，泾河大峡谷年平均径流量19.11亿立方米，四季分配不均，流量变化较大，最大流量（9200立方米/秒）是最小流量（1.94立方米/秒）的4742倍。河流穿行在三迭二迭系砂页岩及寒武奥陶系峡谷之中，谷窄岸陡，曲流十分发达，河道多急流险滩，水资源十分充沛，是发展峡谷漂流的好地方。峡谷宽80至120米，河床宽60至80米，峡谷垂直高度近500米，其险峻秀丽无与伦比，因其出口即为关中，因而人们称之为关中第一大峡谷。
带给我们强烈震撼的，不仅仅是泾河大峡谷的奇崛，还有泾河大峡谷的生态。大峡谷横亘于淳化、泾阳两县的仲山西南，一水之隔，一峡之阻，北为淳化，南为礼泉和泾阳，距古都西安85公里，咸阳75公里。因为这里是淳化、泾阳两县的天然分界，东有嵯峨山，西有九嵕山，此山居中，排序第二，古人以伯仲相论，故而称其为仲山。大峡谷所在的仲山森林公园总面积28平方公里，森林植被覆盖率80%以上，素有西安后花园的美称。年平均气温为10度，夏季为20度，夏季的清凉，让这里自秦汉以来就成为皇家的避暑胜地。
泾惠渠首枢纽
伫立在泾惠渠首枢纽大坝上，极目远眺，但见清风徐来，水天一色，关中平原，豁然开朗，山苍天蓝，风景入画，仲山巍峨，天地伟岸。作为一个泾河游子，此时此刻，万般感慨涌上心头：东汉末年，羌汉战争爆发，三郡东迁，古泾阳从泾水头迁到泾水尾，尽管地隔八百里，时差1800年，但两个泾阳拥有一个共同的母亲河——泾河。时过境迁，山水流转，人不亲山亲，山不亲水亲。这条曾经滋养过我们的河流，无论时光怎样流逝，人事怎样沉浮，古老的泾河永远不会干涸，泾河儿女的身份永远不会改变。
曾经历尽千辛万苦的泾河，曾经喧嚣激荡状如困兽的泾河，此刻，终于挣脱了束缚安定下来，踏平坎坷终成坦途，万流归一终成大河。就像母亲目送即将远嫁的姑娘，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奔流吧，泾河，前方有更宏阔壮美的未来在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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