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矩阵丨苏宁:经典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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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之夏
文/苏宁
上午,六楼的617、618刚空下来,两张病床就迎来了新的主人。同是因为晨雨路湿,骑共享自行车不慎重度摔伤。两个伤者的手术都安排在了下午,一个是髓内针内固定,一个是钢板螺钉内固定。
两位男同志,都是五十二三岁的年纪。临近夜晚,门诊处又收了一个骑自行车摔伤的男人。这一个,年纪略微轻些,病历表上显示是五十岁。没有正式床位了,临时安排在走廊上,为了治疗查看方便,安排在617门口的拐角处。
只增三个病人,相对而言是轻松的一天。
昨天是六月二十九日,夜里,下了入夏后的第一场大雨。雨下到第二天下午才停。
雨天路不好,共享自行车的质量似乎也可疑。
这三个人的情况有明显的共性,同是雨天骑自行车摔伤,同在五十岁左右。这个年纪,确实容易发生骨质断裂。看来,生理常识禁得起验证。至于共享自行车的品质是否禁得起雨天的考验,不在本院诊询范围内。
这个月过去,半年就过完了。或者说,今天过去,上半年就结束了。一年的下一半一旦开始,一年的峰头就将越过,进入降值期。
一年,又一年,就这么快。生的生,老的老。在那个被授予穿上白大褂的宣誓仪式之前,我也曾犹豫我的选择,是不是就穿着这件衣服过一生了。为穿上这件衣服——三百块钱就可以买上十件的衣服——我在医学院里花了十年的学费,真是我有生以来最贵的衣服了。
我妈妈真是一个钢铁铸成的女战士,在我的记忆里,她好像从没感冒过,身上也没哪儿疼过,每天都朝气蓬勃,像是要去月球巡航的出征状态。我太烦她那个样子了。很长一段时期,在她的比照下,我每天都蔫得像卖了十天还没卖出的一把青菜,要靠她老人家慈悲地浇一点水才能缓过来,以保持能出门的颜值。
我小小年纪就聪明机智,自知离开她无法生存,要吃她做的饭,穿她洗好的衣服,一直以来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甚至还暗地里存了一点钱,只等年满十八岁,就离开这个每天都在我身边呼啸的“女狮子”。
想到有一天可以离开她,我真是太快乐了,做题时我都有一种在为自己取得通关符牒的征服感。
在填高考志愿时,我大声提出两条要求——是的,我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不能因为眼前有个狮子一样的人物,就吓得不敢喘自己的气了。毕竟,我已经在四月里过了十八岁生日。我发誓,不,是我点上蜡烛许愿,以后,我就是自己真正的主人。我的两条要求是:一、离家越远越好;二、选择一个我喜欢的专业。当时,我喜欢的专业太多了,我也自信我的分数完全可以支撑我去选择。
我向“钢铁战士”宣布我的最爱。我不是凭直觉说的,我是个深藏不露的小姑娘,上了高中后,我就开始调研我人生的专业问题了。我慢吞吞地向“皇额娘大人”说了四五个专业,之所以慢,是因为我一边说还一边在心里权衡,对刚说出口的那个专业是坚持要还是放弃不要了。我中意的几个专业,有动漫设计,有航天航空——以我平时一副娇弱的病猫样子,如果需体检,可能会栽在体检上,不过,我的方向要说给她听听。此外,还有地质勘查,有酿酒,有军事研究。就这几个,其他一个也不要。
“没有一样靠边的!”我话音刚落,“钢铁战士”就怒吼一声。
作为我个人的女性前辈,她提出指导意见:“第一,你学哪个专业都一样要付出努力,不存在哪个需要努力,哪个不用努力就能学好,这一条,你先死了心。学啥都很费命,你十八岁了,要是不想再上学了,可以不去,躺家里,我养你。第二,小小年纪,别在我面前谈爱哪个不爱哪个,你再活几年再说。男朋友啊,工作啊,专业啊,哪来那么多爱,甜大发了我怕你先齁死。”于是,她大笔一挥,连勾了三个学校的临床医学专业,“不是为了我老了看病可以省钱,放心,到你的门诊我会挂号。”
“为了医学的圣洁,请把你的右手放在左胸前宣誓: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屈指一算——屈指很多次了,今年今天,我到医院工作,足足两个十年了。
这二十年里,我结婚,上班,下班,不知是哪儿,在一点点生锈,我不再爱活动,也不再爱运动、看电影、吃美食——我爱过的东西,在年轻时几乎没有时间和金钱去实现的,我以为我以后会好好去享受的,现在都不怎么有兴趣了。喜欢的,可以泰然不爱了;不喜欢的事,却可以做好了——是的,我就那样慢慢地成为一个庄严笃定的中年女人。我不太会微笑了,在病人眼里,我每日面无表情、冷血无比,从不和人主动搭话,面对病人的问题都以最短的句子回应。与人交谈,只用点实词。虚词、形容词、语气词于我形同虚设。
是的,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就是说,我的病人们,不太喜欢和我接近,只有生病了,才硬着头皮来找我。
笑和说话也是要心情和力气的,这些,我每天都要省着一点用。我从不知道每天到底要“接见”几个病患或病患家属。另外,我还要下班回家,要见家里的人,我怕一天累到晚,没个完,需要笑时,也能够发自内心地笑时,我却笑不动了。是的,我历来就是这样,会节约用钱,也会节约用微笑。我的病人应当知道,笑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和钱一样。
我不介意成为一个在别人看起来无趣、僵化、沉默的人,一个每日在门诊楼和住院部之间穿行的、只有一件白大褂做自己符号的骨科医生。在所有的统一制式的白大褂中,我这一件看起来确实没有任何不同。
我承认,我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收服了。
这么有趣的、有着风发意气与理想的美少女居然能从上班第一天忍受到现在。是的,二十年了,我的办公室都没换过,办公桌就是入职时用的那张。
上午查房,值班护士小吕重点和我说了昨天617两个手术病人的情况。麻醉药效才过,一个还好,一个一直在大声喊疼。
小吕还是个小姑娘,她皱了眉头,我知道这小姑娘又要私下说一个大男人喊疼真是叫人看不顺眼了。但是,表面上,她要去安抚,这是工作内容之一。
在医院里,骨折算是小病、小伤、小疼。但因为每个人体质不同,年纪不同,对疼痛和疾病感知不同,表现差别很大。为这个,小吕挨过批评,说对病人不温暖如春。
她向我眨了下眼。
她知道,我懂她没说却忍不住想表达的看法,也知道这会儿我和她是短暂的同盟与知音,她料想我此时一定又记起了那个让她受过委屈的批评。
她皱了皱眉,说着几个等下要安排手术的病人的情况。又悄悄与我耳语说,来了一年的那个护士,换药、拆线还毛毛躁躁,早上在给一病人换药时不小心撕开了才要愈合的伤口,好在是一点外皮肉,那个病人也宽厚温和。然后,她又说另一个护士,还不能“一针见血”。她觉得,这是在学校和实习时期就该练好的。她比她们大不了几岁,却叹了口气,说,这些小孩伢们儿(方言:小孩儿)。
这一天,总归又过去了。下一个月,总归又要开始了。这一天、一个月,和过去的每一天、每一月——按目前的情形来看,应是没有什么不同了。再这样过一些天、一些月,这一年也就过好、过完了。每一个要来的一天,看起来都是新的——这个“看起来”是护士小吕的口头禅。
查过房,往办公室走,我说:“今天病房看起来还行。”
小姑娘接话:“看起来还行的‘行’,都费过力气。”
我用不再说话表示认同。
“天天忙过来忙过去,只得到一句差强人意的‘看起来还行’。没在抢救室轮过班,就不配谈成就感似的。”
人生五十年,还是第一次住院,昨天手术前,主刀的女医生就说估计要住一个月,何时能出院,预后如何,每个人不一样。因为手术及时,一条好好的腿,虽然折断四处,被打进四颗钢钉,但还是保住了——是的,一大跤摔过,我还是一个有腿的人。
只是经此大难,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正常走路了。父亲昨天也来了,说已和医生交流过情况,他说:“医生说得很平静,我从那语气里都听出来了,你这跤摔得一点事情没有。”
已经两夜疼得睡不着,受伤的一条腿肿得比另一条腿粗了一大圈。
下午,赵老师来看我。
这是手术后的第三天了,一身的管子才撤去。昨天是周末,家人也在。
摔伤后,我被直接送进急诊拍片,当天下午就安排了手术。因为手机没在身边,我是在办理好了住院手续,上手术台前才告诉赵老师:“我早上骑车摔伤了腿。马上手术,勿念。”
赵老师是我二十多年前的同事,我的前妻。
有些了解我的人知道我有前妻,但都没见过。赵老师比我小四岁,我们分开后,她离开了当时的岗位。小黑子是我和她在一起时她自己起的名字,因为我长得黑,她照顾我,怕我因为黑而自卑,就说她自己也很黑。分开后的第六年,我们在一个会议上重逢。在一起开会的七八天里,她什么也没对我说。会议结束,她还是喊住了我,说当年我误会了她,她又倔强,不肯解释,以为我懂她。我们分开后,她以为我会去找她。结果我没有。没多久,她就听说我再婚了。她在我再婚后,也选择了再婚。但她再婚不过一年多,就出了问题。那段持续了两年多的婚姻,连小孩都还没来得及要就散了。她打开她的钱包,里面放了三张小小的照片,一张是我小时候的,一张是我们认识那年我给她照的,还有一张,居然是我们当时的合影。这张合影我没有印象了,或者早被现在的太太神不知鬼不觉地扔掉了。
这次见面时,她正有一个论起来也可以结婚的不咸不淡的交往对象。她觉得不满意之处,是这对象年纪有点大,她还是可以生育之年,可对方却觉得自己的年纪不再适合把一个小孩养育成人了。除这一条外,其他似乎还满意。可她心里仍有踌躇,担心自己不够慎重。她的父母一直在催,但她和父母也说清楚了,这一次再结,就是第三次结婚了,虽然她不惧怕再离一次。不是结婚的热忱不够,她说,她想为自己多保留一些思考的时间。
会议后,我们审慎地,或者说是默契地选择了不继续联系。
又几年,我再一次与赵老师不期而遇。
这一次见面后,我们恢复了联系与交往。
赵老师是一个冷静的人,又淡朴,又刚烈。她说,只要我在她身边,能见到我就好,她不会要我离婚,更不会让我现在的、外人眼里的家庭秩序有变。婚姻的一张纸,她不愿与任何人共同持有了。
七八年里,人生那么多的烦乱之中,我们也都纠结过,谈过彻底不再参与彼此的未来,结束联系后如何各安一隅。论及可行的方式、有助于决定得以执行的方式,有移民、调离目前工作的城市、辞职。我们数次谈及一旦被彼此的家人发现后我们的处境,以及是否能承受被发现后的压力。
我们都很软弱,软弱而无耻。谈论了未来,但从不敢将谈论付诸实践。比如,哪一天抛掉一切,一起去共度这不多的、也许也就二三十年的余生。去往一个远离现在城市的地方,有一个小院子,关掉手机,过交通不便、物质不丰的生活,种花种地,养鸡养狗,剥离掉现有名利的牵绊。“有彼此的照顾就够了,城市里那些带来便捷的东西,物质、医疗,都可以不要。”赵老师有一次说。
但我是不可能被她一句煽情的话打动的。我面上不表示反对,只说:“远离什么也不能远离条件先进的医院。”这句话我不止一次说,合是不该出口之言被我说出口了。
她立即说:“小病自医,以我们的学识看几本普通医书并懂一点小医术总是不难,若有大病,则也不想医了,一是医治本身又增一层痛苦,二是医也难医好。”
“医疗的便利可放弃,又有什么不可放弃呢?”我们把钱合在一起,买了一个小公寓,在彼此方便时,偶尔一起去那里烧几个小菜,喝一杯酒,然后一起洗碗。说起合资买公寓,不是我小气,工作了多年,我确实没有积蓄。这让我说不起大话,也做不了能提升我大方气质的事。是的,因为要和现任妻子合伙养儿子,我连离婚的资金底气都没有。
摔伤入院时,儿子的妈妈正上课。等她下课赶过来时,我已经办好住院手续。
面容清冷的女医生对她交代:病人一条腿两三周内都会有状况,需要二十四小时陪护。
我家的“女常委”很镇定地听着。一早我本来是可以打车上班的,或者坐公交、地铁,可我还是选择了骑车。“女常委”是我对现任妻子的称呼,当然,有时候,我也称她为“常委会主任”。在我们家庭领导班子成员里,她绝对担得起常委会主任的重任。
常委看了我一眼,踌躇了一下,说:“那要请个全天护工了。”
常委和我结婚前,也经历过一段感情,时间有五六年,因为是异地,没有要小孩。
这一点和我很匹配。她从普通老师到升任一校之长,靠的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奉献给教学和管理。她小时候的偶像是林巧稚,长大了,完全是林巧稚式的人物。所以,我一般情况下,称她为“林常委”。林常委听着护工介绍,说到护理骨折病患要二百八十块钱一天,护理费不在公费医疗范围内时,她又踌躇了一下,说:“那我们和其他病人共请一个护工吧,费用分担了就好了。”
这份理智,这份遇事的果决与迅速找到解决方法的能力,在我的视野内,找不到第二人。当然,她是念着家里的日子要过,她在攒儿子的学费。我们打算让儿子高中毕业后出国去念书,凭我们两个,不精打细算,是供不起的。请了护工,单位又出面协调,把本来有两张病床的617作为单人病房给我,不安排其他病人进来。
骨科病房的病人虽都是骨伤,但致病原因不同。除肢体行动受限外,头脑都清醒。
我住进来时,正逢医院搞创新。所谓创新,就是腾出走廊尽头的一间大病房做了活动室,由科室提供一些康复方面的引导。实行单日开放,上午十点到十一点半,下午三点半到五点,由值班医生轮流负责。活动室正面大屏幕上的文字据说出自小吕之手:“疾病对人的攻击,总是以心灵的软弱、抑郁、悲伤为下手点,开心的时候,免疫力最有活力,最有战斗力。所以,要张开嘴巴笑,嘴角打开时,心就不是皱的了,要会笑,牵动心血管张开地笑,保持这样的状态,身体才会良好地运转。保持愉快平静,才会让身体越来越好,身体对情绪是最有感应的。生一次病,就是收到一次你要改变生活状态的提醒。”
主任医生认为字太多,小吕坚持,说:“看一段话的耐心都没有,还怎么治疗?”
养伤就在“耐着性子养”五个字上。
“早上做上下牙齿相磕的动作,二三十次。有空的话,白天也可多做几次,闭目养神时也可以做。另一个活动,是指尖屈伸和两手互相掐指甲的动作,也可以用手梳头发的形式进行头部按摩,还可以做脚背和膝盖屈伸的动作。这几个部位的运动会促进全身血流通畅,有利于康复。”一个年老的男护工在讲经验,几个病人都围着听。
“为什么都是二三十次?”有人问。但护工直接略过,继续说:“动作可能做起来有点无聊,但不要小看这些简单的动作,坚持下来,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又是新的一天了,你们自己要继续加油。完全可以把这些康复动作看成是日常的锻炼。虽然在床上,空间小了,但身体的活动不要被床所限制,走路是迈动腿、脚,摆动手臂,只要腿脚移动成‘步’的状态,手挥动起来,就是在走路。在床上,做不到真正地‘走’了,但你这个人是活的,活人不能被小小的一张床限制了吧。”
“能走动,就不是卧病在床了嘛!”这是一个年轻男孩子的发言。
小吕走过来,一眼看到我也在。这是我第一次来,被推过来的。
躺到第四天,我实在快崩溃了。别说想念大自然里的小鸟叫,听到人的声音都惊喜。病床可以移动,这个活动室就在我的病房旁边,我请护工将床头抬高,把我推了过去。几天不进人堆,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个活物了。
赵老师第一次过来探视时,就了解到进这个活动室的,多是长年病号或差不多好了却还耗着不出院的。赵老师走时,建议我动动,我说医嘱是肢体忌动,也疼。
赵老师冷眼瞧了我一下,说:“你伤的又不是两条腿,就算是两条腿伤了两条胳膊还在,又不是脑子有问题,啥都不能思考、不能接收了。”
“目前所被限制的,毕竟只是一条腿的膝盖到脚踝,身体的一个部位。从整个身体来看,它也只是在一个集体中存在的部位,整体状态如何,是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和带动每一个单独部位的。我觉得你可以尝试,用自己的试验证明一下,受伤的部分被其他部分或整个身体带动着进步是什么感受。”小吕看到我的进步很高兴,热心地说。
我瞥了她一眼,一早她才来过我的病房,看了我一眼就走了,啥都没说——一个人的病房,说啥都只有我一个观众,不值。
或者是,这么好的金玉良言,说给一个人听,浪费。
“就像人需要被信任和赞美一样,身体也需要。相信你暂时受伤的腿有力量复原而且很棒。相信它,并赞美它,每天表扬它,也感谢它能忍住疼痛,抚摸它,鼓励它,生命的奇迹都是因为这种照顾和信任产生的。
当然,也可能因为一样事物或什么人而产生。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对自己身体暂时的不工作有一点点抱怨。”小吕继续讲,旁边站了两个新来的小护士,还有一个实习生,病人们把这个腿脚灵活、天使一样的年轻姑娘围在当中。
“每天天亮了,我们科病人的第一件事,请记得表扬和鼓励自己受伤的肢体。当然,天黑时,也别忘了感谢和赞美它们,又陪你过了一天。还有,当你看到腿或伤口有进步或改善,都要记得肯定它们,我确定,它们会感知到的。如果改变慢,不明显,也不要指责它们,鼓励它们加油,不要泄气,告诉它们你对它们无比信任!”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我觉得我简直来的不是医院,而是某个心理课堂。小吕接上前面男护工的话:“新的一周开始了,在场的加油啊,别小看大叔刚才介绍的那些简单的脚背屈伸和动动腿、动动脚趾及手指的动作,还有抚摸淤血部位的肌肉的动作,康复靠的就是这些。每一小时里,自己给自己进行头部按摩,磕牙齿、梳头发、按耳朵啥的,都不那么难。动作简单,但别小看,有作用的,训练和不训练差别非常大,坚持和不坚持不一样。喝鸡汤不难的。你要能消化。”
“还有,黄金二条,在座的也过一耳。
一是房间没有人时,千千万万谨慎,不要擅自下床,不要把正长着的伤口撑到,一定要有一次性把伤口养到位的耐心。皮肉外伤,怕就怕不一次养好、长合。二是能自由活动后,不要立即负重,不要短时间内再受外力,不要因为有一点进步,不那么疼了,就掉以轻心。疼这个事,就是爹妈儿女也没法子替你,医生也替不了你。 ”
听到入神处,似乎我不是一个病人,而是一个没生病的好人偶然路过了这里。旁边又来了个人,半躺在床的姿势,这个人的伤好像在肩背处,不好转头。我扭头看他,却一眼看到赵老师,她又来了。
去年没休的五天公休假和今年的公休假加一起,有二十几天。某同学很会选摔伤时间,我正好要休假。是的,我说的这个某同学是我的第一任丈夫,上周开始,躺在某医院的骨科病房。他需要一个人陪护,帮助他吃饭、换衣、擦洗、大小解,还有最重要的,需要康复按摩。这个人小气,到死都舍不得钱,摔得这么重,连全天护工都没请,与隔壁病室的人合请了一个护工。
我住得离医院有点远,自己开车单程也要一个小时左右,医院停车麻烦,有时在门口等两小时不一定能等到车位。选公共交通的话,转公交换地铁再步行从院门到病房,要两个小时。但较之于能看上他一眼,两小时,可以承受。
昨天,查房的医生说,他恢复得真好。
这一周,面色冷酷的医生又表扬了他。
天气这么热,他却能恢复得这么好。和他一样状况的病人,炎症都有反复。医生说,情况乐观的话,他两三周就可以出院。与他差不多情况的,不注意恢复,两三个月也达不到他这个水平。
骨伤的康复要耐心。某同学在饮食上戒了生冷辛辣,每天在床上坚持活动各关节及脚趾,肢体的力量感陆续回来,尤其可喜可贺的是,腿部肌肉没有一点萎缩迹象。到第三个星期时,水肿全部消除,左右腿恢复得一样粗了。
最新的一张CT片子是前天出来的,显示骨痂已形成。
目前,拄拐上个洗手间、洗头、擦洗身体,都能自己独立完成了。我仍偶尔帮他做个屈伸和按摩。之前医生判断的有两片肌肉可能坏死的地方,经过每天持续小心按摩,肤色、弹性都已经完全复原。原来黑黑的瘀青、瘀紫已经褪去,红润的新生肌肤长出来了。
“下周可以出院了。”医生说。
而这周过后,我的公休假也结束了。这一个月,除了两个周六,我每天的闹钟都设在五点二十分响,这也是我结束学生时代后第一次连续近一个月早起。半小时洗漱,十分钟吃一点早餐,然后步行加换乘,两个小时到他那儿。其间我自驾去了两次,都没逃过停车排队,也就放弃了;打的不现实,单程一次就要一百块左右。
开始的几个早上,我还会用醒来后等早餐好的一小段时间看会儿医书。后来的多数时候,喝一杯白开水都没空。这一波早起生活的来临,让我又看到了这个城市在天亮前的样子,街道,人群。洗漱完毕,大约是六点。往六点左右的晨风里一走,人立即不困了。我们很少发信息,出发、返回也不报告。他的手机没有密码,他保持让太太可以随时看手机的习惯。克制不住地发信息,觉得需要彼此提醒什么才过得好一天,分享让人沮丧或得意的一件事——那是小孩子们的童年游戏。我们这一代,幼年而后就拥有了中年人的心。
有两次,他的一个同事来看望,我恰好在,没来得及回避,他自然地介绍:“我姐姐。”
髋骨、小腿和脚踝三处重度粉碎性骨折,看来难逃住院的劫了。
好在不是重要脏器受损,不影响性命,不算大劫。本来想不声不响地自己住院算了,但进了医院才知床位紧张,一床难求,更别说住进人少的病房里面了。
院长得知是我这个老同事个人住院后,痛快地给了一个单人病房。
眼看着在这儿住了一个月了。
才听护士说,一起住进来的隔壁617,这一周要出院了。
我恢复的状况不太好,今早主任看过片子,说还要住院观察。
这一个月的住院生活,是我工作二十多年来最长的一次休息——真安静,真幸福,住得真高兴。
虽然在最初几天,疼痛难忍,疼得让我无处可逃。
从参加工作到现在,想一想,只有这一次住院,我获得了真正的休息与放松。一直向往的松弛感,以这种方式被我感受到。我原以为不到退休,我是不会有这么彻底的休息的。而且,有了完全的一个人住一个房间的快乐,这里真是比五星级酒店还好啊。平时会议虽也是一个人住,但总是少不了迎来送往,现在的会议,多是见面会或重逢会的场子。
哎,途中的休息和终点站的休息怎么会一样呢?这一个月,二十多年前就买来的、天天放床边的几本书,一放就放了那么久的几本书,终于被我翻牌了。
几次搬家都拎着,放在床边的小木柜子上,每一天早上,都以为晚上会看几眼的书,以为几天就能看完的书,一不留神,居然放了二十年以上。也不是每天都忙,只是每一天,都有这样、那样的烦和杂,心不静。
这几本书真是禁不起翻:《六祖坛经》《庄子》《近思录》《萍踪侠影》《搜神记》《七侠五义》,后两本是小时候看过部分,没看全的。《萍踪侠影》年头也很久,记得是1993年买的,第一页赫然印了三十二本书的名字,当时看到这个书单,我太震惊了,居然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写这么多,别说写了,能买了来读一遍的理想我都觉着无法实现。时间和钱,当时的我都没有。
这三十二本书的书名,我默默记下,几乎烂熟于心,想着去街上五六分钱一天的租书店租了一本本看,租十天才几毛钱。可实际上,我只租过其中一本。我真要感激上天的这个安排了。只病床上这么一躺,和之前有影、没影的事就都对接上了。《萍踪侠影》不是我住院后翻开的第一本书,第一本书我看的是《庄子》。但从头到尾完整地一次性读完的是《萍踪侠影》。我不禁想起了当年买它时,在书摊上,手那么一翻,翻的不是第一页,是其中一页,说的是云蕾听一个书生念“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一念心动,掏钱买了下来。
上学,工作,结婚,管小孩,管老人,天天穿着一件光鲜的西服,打着领带,过着有车有房的生活——这些,都是时间过出来的。每有了一样,我也就老了一些,作为男人,好像只有这样过才是对的。
我家“皇后”三十多岁时,睡眠就不好,十几年反反复复。也不是大伤,我不想惊动她为我烦劳。我请了全职护工,一个月七千多块,在我的承受范围内,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医院每日都有配餐,各种汤,菜,到了餐点就会送到病房门口。“皇后”说想做好送来,我说:“你不要担心这儿的饭菜,现在的食堂管理都很过关,菜品搭配也科学。
你中午有空过来,也一起吃医院食堂,不必动锅动灶,天这么热,一动一身汗。老夫老妻的,早是亲人,你做费时费力,采买打理费时费力,再送过来,何必呢?就是一个饱,简单最好。”当然,我年轻时理想的幸福生活,有一条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一个月里,我过的完全是理想生活。
表面上,我这二十多年过得风生水起,有工作,有地位。实际呢,过得很溃败。人一生还是有很多拘束的,经济状况,长辈的认知,某个特殊节点上在旁边的那个人,无形中真正左右人的大手。溃败很多,只是没人可说,不可说,不愿说。能以平安、饱暖抵消的,就自己放心里沤掉吧。
护士站的小吕建议我不要一直闷在病房,隔壁就是复健活动交流室,病人之间多交流有益康复,617的病人住进来没一周就去活动室溜达了。而我,只想避开人群,静静地待着。
哥哥摔伤刚住院,妈妈就和嫂子发脾气。嫂子是可以请假陪护的,可是却请了护工陪护,哥哥说这是他的意思,很多骨伤病人前期被固定在床上,不请好力气大的护工帮助真的困难。
妈妈八十二岁的人了,年纪这么大,还忙着张罗哥哥的事,真是老当益壮。她对我说:“你哥就知道心疼老婆,不知道心疼钱。
钱是风刮来的?一天二百多块,够买多少米了!”
她面上说的是钱,实际上,她就是要较一个劲,想让嫂子去服侍哥哥。
如果看到嫂子把家里的活儿全做了,再做了自己单位的工作,还上医院服侍哥哥,妈妈这心里就愉快了。
这些年,因为妈妈夹在哥哥和嫂子之间,又总是偏心哥哥,嫂子对家的心一点点凉了、淡了。什么心,都抵不过日蚀月剥。
有一次,妈妈看到哥哥下班回家后饭还没做好,很是不满。当时嫂子也才到家,因为累就先坐着休息,正好被妈妈撞见,她虽然没有当面把我们小时候邻居家一个坏婆婆常在嘴上责骂媳妇的话搬出来,却敲杯掼碗,用肢体语言表达不满。她认为婚姻是让儿子得到照顾的途径。这些年,母亲没少在他们中间制造罅隙。
有一次,哥哥和嫂子吵架,她在背后支持他俩索性分了过,对哥哥说:“你是个男的,你不要怕。”
哥哥白她一眼,说:“和别人就过得好啊?就是一起搭个伴,您想多了,这世上就没有人‘活得了’。”
这几天晚上,我会过去看看哥哥。有时嫂子在,有时妈妈在。
哥哥说:“你们能不能不来?你们不来我感觉自己还是活的,你们一来,我反倒怀疑自己是不是要不久于人世了。”
哥哥唯一一次叹气,是下了手术台,麻药时效过了,他晚上疼得实在忍不住,就请医生打了止痛针。“人要服老的,年轻时觉得服软不易,服老也不易,本来没有而有的,随着身体不济,上天的手会伸过来一样一样往回收,我不是说物质。”他看着我,“我是说对疼的忍耐、和人较劲的能力、对外界的感受力……非得要等上天都收回了,才平心静气吗?这一点,不自己领受,要人来告诉吗?”
没想到有一天,“住院”这样的事也轮到了自己。只是摔了一跤。
老婆生病后,最怕去的地方就是医院。
住院真不易,傍晚过来,一张床位也没有。头一天的雨下得太大了,第二天下午的路上仍是积水横流,我这一跤从路边摔过路护栏,要不是对面来的那辆车的司机很机灵,命就没了。
护士小吕将我安置在走廊里临时加的床位上。说要是早来一小时,这床还有人,这个病人刚转进618病房。
进骨科的病人,虽然不是身患恶劣之症,但住进来了出去都没那么快。
第二周,账单上显示手术和其他各种费用已近六万块。生病不只疼,还贵。
这一层楼是混合楼层,一部分是骨伤病层。听说617、618里的两个病人是和我同一天摔伤的。
小吕打趣道:“这场夏雨不大,才来三个伤员。有一次下大雨,一天进来十几个,雾天啥的,也都有收。隔壁脑科的人都羡慕我们科,说我们看天气,知忙闲。”
给我接诊的女医生说,这一层楼,我们三个算是受伤比较重的了。但真说重也不重,不需要进行抢救的按理是轻伤,让我们自己别有心理负担。
本来这周就想出院回家去养,毕竟费用太高了,但护工却悄悄提醒:“要是回家养,就一点都不会报销了,还是住下来划算,有个什么问题,医生、护士也都离得近,而且你家住的老六楼,电梯都没有,这不能动的腿回家了还怎么上下楼?家里有人背还是有多功能轮椅?而且,还有后续检查,来来去去不方便。”
我已经在走廊里加的床上躺了二十几天了,仍没排到正式床位。虽然我是男人,也有一张大布帘挡着床的四围。只为赶那么几分钟的时间,骑了一次单车,要知道会花掉这么多钱,当时就喊一辆的士了。
617好像请了一男一女两个护工,男护工和隔壁房的病人共用,女护工好像是外请的专业护理,天天早上八点左右到,下午四五点离开,休周末。女护工来去都戴着一个大口罩,见谁都不搭理。618请的是一个全天男护工,家里人偶尔过来,有老母亲,有兄弟姐妹,有单位的人。探病的鲜花都摆到门口了。
一直以为,自己这一倒下,全家会大乱——平时里里外外张罗的都是自己啊。
现在看来,不会。
家里仍是好好的,那些要处理的事情,慢一点快一点也都不急了。
以前自己总以为,生病的,都是过得不太顺的人。现在,自己也倒下了,老婆的病也一年多了,六次化疗结束,也许会好起来呢。老婆生病的事,和家里远一些的亲戚、单位的人都没有说。这不是可以分担的事。
这一个月,都没在医院订餐,真是又贵又不好吃——还不知卫生情况。都是老婆和儿子自己做,然后送来,医院的楼层里有公用冰箱、微波炉,热食物很方便。老婆近来的精神好了很多。她一直不那么乐观,倒因为我摔了这一跤,振作了。
昨天,又是小吕值班,她对一个病患家属说:“受伤就是受伤,想多了都没用。”
早上我问接治我的中年女医生:“什么时候有病床空下来?”
女医生说:“病床空不下来,有人离开,就有人进来。不过,空下来会优先安排加床入住。”
我点点头,表示感谢。一个月前,大雨天气要来时,我看到了一条微博:如果不出我所料,这几天又有几台摔伤手术要忙了。
灵光一现,我忽然意识到我关注的一个博主就是这个接诊我的女医生,虽然我天天为谋生忙得泥菩萨一样,但当年也是侦探迷、气象云图迷和易迷。我说:“我看到你在微博上预言雨天的出事概率,还特别注意了一下天气,可仍稳稳地成了分母上的分子。”我忽然觉得猜出一个人网上的隐匿身份,有点冒犯。但话已出口,来不及收回了。
女医生站在那儿,表情很冷,大概工作范围之外的话让她反感。
小吕惊讶了一下,似乎想问女医生,但一看女医生冷冽的样子,没有开口,反对我说:“感谢你成为分子。”
随着年纪增长、生活压力变大、心境变化,越过越塌,我对和生存无关的事愈发漠不关心。社交媒体账号仅有一微博,但从不发,以前关注了些风云人物,但也陆续取关了。
目前剩下的这一个,似乎就是给我做手术的女医生,我确定是她。
女医生走开了,年轻的小吕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原载于2023年第1期《创作》)
苏宁,在《十月》《人民文学》《钟山》等杂志发表小说、诗歌作品。著有随笔集《我住的城市》《消失的村庄》《平民之城》等,代表作有《回家》《三天走一县》《乡村孤儿院》等。现居江苏省淮安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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