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濑户内海:日本海上丝绸之路

早在公元6世纪左右,大阪地区就因临海而成为贸易港口,在江户时代(1603年-1867年)成为日本最大的港口并一直繁荣至今。古代商船在此处将来自日本各地的货物卸下,改乘小船经由淀川运往大阪和京都市区。日本新干线名气很大,常常让我忘了它是个海洋国家,在历史上大部分岁月里,水路承担着极其重要的运输功能。
在大阪港的天保山码头,我登上庞洛邮轮“日丽号”,准备开启由东到西横穿濑户内海的旅程。入夜后,码头旁的天保山摩天轮亮起五彩缤纷的灯光,邮轮安静而平稳地驶出大阪港。船长广播说,邮轮将在深夜11点穿过明石海峡大桥。我来到甲板,神户港的璀璨灯火在船尾逐渐远去,黑暗中只有前方的跨海大桥发出亮光,我正待从水面仰视这座世界上跨距第二长的桥梁,突然,它也灭灯了。
过了明石海峡大桥,我们就告别了日本超级中枢港湾阪神港。我也将沿着濑户内海的历史长河,搭乘邮轮这艘时光穿梭机,从令和五年穿越回江户年间、乃至更久远的平安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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濑户内海海不扬波,晨雾缭绕,海上小岛若隐若现。(骆仪/图)
作为地名,濑户内海仅百年历史
由本州、四国和九州包围着的濑户内海形状狭长,东西长450公里,最窄处仅15公里。濑户内海本是陆地,海平面上升后变成海洋,平均水深仅31米,散落着700多个小岛。有意思的是,在古代,日本人分别给各海域命名为安芸滩、伊予滩、周防滩、广岛湾等,但不存在整体概念的地理名词。
1860年,德国地理学家费迪南·冯·李希霍芬参与东亚远征队到达日本、爪哇、暹罗等地。那次远征,由于太平天国起义而无法进入中国,李希霍芬念念不忘,后来终于七次深入中国探索。1877年,李希霍芬的著作《中国——亲身旅行和据此所作研究的成果》出版,书中第一次使用了“丝绸之路”来形容中国西部通往欧洲的贸易路线,还盛赞日本内海(The Inland Sea)“超越了地中海,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之一”。
随着越来越多的欧美人慕名前来,内海这个概念也“出口转内销”,日本人才逐渐开始用“濑户内海”来称呼明石海峡到关门海峡之间的海域,“濑户”本意指两边陆地很接近的狭窄海峡,而今天的濑户内海范围又东扩到大阪湾和和歌山与德岛之间的纪伊水道。1911年,小西和出版《濑户内海论》,将濑户内海作为整体概念,介绍其地质构造、风景及海岸线等,又向国会提议设立国立公园。1934年,濑户内海国立公园成为日本第一批国立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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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穿濑户内海航行路线图(庞洛邮轮/图)
我有过许多乘船航行于大洋大海的经历,但航行在濑户内海,我常常忘记自己身在海上——船的两边总看得到低矮的小岛,海面波澜不惊,也感觉不到船有起伏,如履平地。有四国岛作为天然屏障抵挡来自太平洋的风浪,日本人自然懂得利用这片平静的海域来航行。
最初,船只只是在濑户内海沿岸与近畿之间运输货物和旅人,到了江户时期,北陆地区和北海道的商船为了避交内陆航线的昂贵“买路钱”,又畏惧太平洋的惊涛骇浪,不惜西行绕道日本海,经由本州和九州之间的关门海峡进入濑户内海,再换乘小船从内河抵达京都。濑户内海愈发成为日本的水路交通大动脉,堪比中国古代的京杭大运河,商船把大米等原材料运往京畿,运回的则是丝织品、瓷器、艺伎等京都文化的载体。而中国和日本之间的政治经济文化交流,无论是取道朝鲜,还是从杭州或明州(今宁波)直接前往日本,濑户内海都是必经之路。某种意义上说,李希霍芬其实命名了中国和日本的两条丝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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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轮上的慢时光,旅客背后的风景犹如一幅山水长卷。(骆仪/图)
磐台寺祈风,等待潮水转向
日丽号向西航行来到福山市的古港鞆之浦,停泊在港湾外,我们搭乘冲锋舟登陆。当冲锋舟逐渐接近陆地,我看到青山脚下的低矮建筑,随后看到码头,码头边上都是灰瓦平房。这显然不是一个现代大都市,码头也就十几米宽的样子,停靠不了大型邮轮。
阶梯码头在日语里叫“雁木”,无论是涨潮和落潮都能让船只停靠。码头边上矗立着一座石灯塔,10米高的灯塔不算宏伟,却是日本现存最高的江户时代常夜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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鞆港码头,除了几艘快艇之外,码头基本还保留着江户时代的样子。(骆仪/图)
码头通向的街道两旁都是老房子,我们到得很早,店铺都还没开门。爬到山顶眺望这个日本保留最完整的江户时代港口,常夜灯、雁木、防波堤一如昔日浮世绘描述的光景。宫崎骏十分喜爱鞆港,创作《崖上的波妞》时前来取景,住了三个月。
同行的日本乘客绘里小姐告诉我,她以前也来过鞆之浦,但走陆路和水路来的感受完全不同。我深有同感。用古代船只的速度从海上缓缓抵达是古典又浪漫的旅行方式,登陆时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常夜灯,然后踏上陆地,颇有穿越时空隧道之感;而从陆路抵达,要么坐火车到福山市转乘大巴,要么自驾,总要穿过许多街道才能来到海边,可能都不会留意到那座小小的灯塔,也体会不到古人从海上来的心情。
日本最古老的诗集《万叶集》(5世纪—8世纪)里就有和歌写到鞆之浦,可见其港口历史已有上千年。看看地图更能理解鞆之浦何以成为重要港口——它位于濑户内海正中位置,涨潮时,太平洋的海水分别从四国岛两端的丰后水道和纪伊水道流入濑户内海,在鞆之浦附近发生碰撞逆转,古代船只依靠风力和水流行进,顺流来到鞆之浦,靠岸等待潮汐变化,因此鞆之浦自古以来就有“待潮之港”的别名。
鞆之浦附近有一座磐台寺,常常有过往旅客前去施舍。朝鲜使节曹命采记载,寺僧若收到东行船客施与,便为之祈祷西风,收到反向旅客施与便祈祷东风,甚至一天之中祈祷东风也祈祷西风,故被日本人引为笑谈,将半途而废的事情戏称作“磐台寺祈风”。
鞆之浦正是朝鲜通信使出使日本的必经之地。1711年,时任朝鲜通信使李邦彦下榻对潮楼,望着海中的弁天岛和仙醉岛犹如海上仙山,欣然手书“日东第一形胜”,其墨迹被制成牌匾挂在对潮楼,成为鞆之浦四百年间的免费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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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使者李邦彦被对潮楼的风景倾倒,欣然手书“日东第一形胜”。(骆仪/图)
御手洗,曾媲美十里秦淮
清晨,海面上雾气缭绕,水天一色,低矮起伏的小岛在水天相接处若隐若现,让我想起从前在长江三峡和缅甸茵莱湖乘船游览的经历——濑户内海是海,却更像内河和湖泊。从福山到广岛之间海域,数十个岛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散落在濑户内海之上,我们的船来到大崎下岛的御手洗。
“御手洗”本意为洗手处,读作“o-te-a-rai”,延伸为洗手间,而御手洗这个地方正因为某个重要人物曾经在此洗手而得名,读作“mi-ta-rai”。关于该大人物则众说纷纭,有征服朝鲜半岛的神功皇后、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将平清盛、“学问之神”的菅原道真等等。
在中世纪,船只主要沿着濑户内海北岸陆地蜿蜒航行。到了江户时代,随着航海技术的进步,船只开始从濑户内海中央穿行而过,航行距离要缩短许多。位于中线上的御手洗从一片农田发展成为待潮待风之港,经验丰富的引航员在此聚集,引领船只穿过星罗棋布的小岛,躲避暗礁乱流。
往来船只人员多了,休闲娱乐业也随之兴起。1724年开始,御手洗陆续开设了四家茶屋(特指艺伎招待客人的场所,并非茶馆),鼎盛时期有上百名艺伎,还有水上卖春船,成为全国赫赫有名的花街,其风流场面大抵能与十里秦淮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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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御手洗小巷里偶遇先前为我们表演三线的琴师。(骆仪/图)
御手洗保留下来的港口设施没有鞆之浦那么多,历史也没那么久远,但建筑风貌更为统一,在1994年就划定了重要传统建筑物群保存地区。这里有江户时代的木造大屋,有明治大正年间的洋楼,有空无一人的寺庙长了青苔、结了蜘蛛网,唯独没有突兀的现代建筑,宛如被时光胶囊封存。当地居民很有保护意识,说服政府出资修复老房子,改造活化成旅馆、咖啡馆、特产店等等,旅游业也慢慢发展起来。
最早开业的若胡子屋也是如今御手洗仅存的茶屋建筑。别栋的奥座敷(主人家内厅)采用屋久杉建造,屋久杉不是普通杉木,生长在九州离岛屋久岛海拔500米以上、树龄逾千年的才能叫屋久杉,是萨摩藩的珍贵资源。在御手洗能用到稀罕的屋久杉,反映出御手洗与萨摩藩之间的商业关系非同一般、若胡子屋主人有钱有势。
经过一栋西洋风格的建筑“乙女座”,我探头进去一看,是一座剧院,观众席居然是榻榻米,这太罕见了!1937年,当时的御手洗町町长(町为地方行政级别,相当于镇)、海运批发商鞆田稔为振兴当地文化,自掏腰包建造了这座剧院。观众席的榻榻米前低后高,坐在最后排也能有良好的视野。到了“二战”后,电影兴起,乙女座变身电影院,但观众席一直保留着榻榻米,没有改造成椅座。
电影业衰落的年代,乙女座空置多年,直到2002年应居民强烈要求,修复成开业初期的样子,时不时有电影、能剧、舞蹈表演。京都二年坂有家老房子改建成的榻榻米星巴克号称全球仅有的榻榻米星巴克,时常人满为患,不知乙女座是否是全球唯一的榻榻米电影院?坐在榻榻米上看电影怕是要安逸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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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女座”榻榻米剧院十分罕见,十分安逸。(骆仪/图)
下蒲刈,体味中日韩文化交流
日丽号驶出濑户内海前的最后一个登陆点是下蒲刈,与御手洗同属吴市管辖。登陆时,许多老人家前来码头迎接,有的身着古装、腰别武士刀,有的披蓝色短外褂,褂子后背写着醒目的“清道”大字,以及“朝鲜通信使行列保存会”。原来,下蒲刈人最引以为傲的历史是,从1607年到1811年,朝鲜通信使共出使日本12次,其中有11次船队都在下蒲刈停靠。朝鲜通信使队伍有三五百人之多,行列浩浩荡荡,所到之处都吸引到当地老百姓前来围观,热闹之极,以至于需要“清道”。
从码头沿着海边往前走就来到松涛园,一个以松树和巨石造景的园子。门口的大石头上刻着一首正楷诗句:“海山回处有悬崖,板屋柴扉向水开。船上求看还指路,又言家里喫茶来。”1402年,朝鲜使节宋希璟出使日本,沿途作诗吟咏航海之苦和濑户内海风景,平仄对仗工整,中国对朝鲜文化的影响可见一斑。
16世纪中期,饱受倭寇侵扰的明朝与日本断绝外交往来,江户德川幕府也实施锁国令,朝鲜成为唯一与日本有正式外交关系的国家。松涛园里的“御驰走一番馆”详细介绍了朝鲜通信使来到下蒲刈的盛况。
食物餐具模型直观展示出下蒲刈人以超高规格招待朝鲜使者:第一套是“七五三之膳”,主套餐7道菜,第二桌5道菜,第三桌3道菜。然而,七五三之膳仅为仪式,不会被食用。三位高级使者实际享用的是“三汁十三菜”,3道汤、13道菜,而正式宴席餐的基本款也就一汁三菜。当时日本人很少吃肉,但为了满足朝鲜人吃肉的习惯,下蒲刈人特意提供了牛和猪。使者带来的数百名随从自然也不能饿着。以至于有人说,假如朝鲜通信使一年来两趟,怕是管辖下蒲刈的广岛藩藩主浅野家族都要破产!朝鲜使者当然十分满意,大赞下蒲刈的接待是NO.1盛宴,即“御驰走一番”。
这是日本唯一的朝鲜通信使主题博物馆。2017年,日韩两国联合申请的朝鲜通信使相关记录被登记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遗产。历史学家葛兆光指出,朝鲜通信使相关文献在日韩学界很受关注,著述甚丰,在中国却被低估。他认为,朝鲜通信使除了身负政治和外交的使命,还以中国文化为媒介,通过与日本进行文化上的角逐来赢得尊严。在古代朝日交流中,中国的影响力始终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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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驰走一番馆”里的模型复现日本民众倾城而出围观朝鲜使节行列的盛况。(骆仪/图)
日本遣明使在濑户内海的行驶路线其实与朝鲜通信使在很大程度上重合,我这一路走来,也处处从朝鲜人留下的古迹看到中华文化的影子。松涛园里有一间小小的瓷器博物馆展示朝鲜古代瓷器。我心想,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的展品随便拿一个来这儿都是镇馆之宝,难免生出几分“天朝上国”的文化骄傲。
“中国一流,朝鲜二流,日本三流,日本人一直很努力学中国、学朝鲜,日本瓷器受朝鲜影响很深。”船上的美国作家阿列克斯•科尔(Alex Kerr)定居日本多年,曾负笈耶鲁大学和牛津大学主修中日文化。
“后来日本人决定不学中国了,才有了日本茶道,形成以缺憾、粗朴为美的审美观,发展成如今的极简主义美学。”
“为什么后来他们不学中国了呢?”我请教阿列克斯。
“因为他们做不到啊!中国地大物博、能工巧匠无数,官窑做出次品就砸烂,只留下最完美无瑕的,日本的技术和资源就决定了他们无法做到完美,屡试屡败,心态崩了……”
我哑然失笑,用互联网流行语来说,原来日本美学自我意识的觉醒竟源自“躺平”和“摆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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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蒲刈游人罕至,听说有邮轮来,坐着电动轮椅的老人都出来看热闹。(骆仪/图)
似乎下蒲刈的所有老人家都聚集到了码头,在我们登陆时击鼓迎接,此刻又跳起“日式广场舞”,一首曲子循环播放,热情邀请我们加入。我怀疑,除了每年10月的“朝鲜通信使再现行列”巡游,下蒲刈一年到头也就现在最有人气了。感动之余我又感到深深的寂寞,只有平日里很少游客踏足的地方才会如此隆重待客。鞆之浦有千年历史和宫崎骏的免费广告,御手洗的传统建筑活化势头甚好,相比之下,下蒲刈只有故纸堆里的朝鮮通信使,旅游资源较为单调,就连游遍日本的绘里小姐和日本通阿列克斯从前都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关门海峡,古代航海鬼门关
船上第五日,早上醒来,我发现阳台地板都是水。船长广播说,我们原计划在昨夜通过关门海峡,但由于狂风暴雨,引航员无法上船,而日本航海法规规定必须有引航员同行,所以今天早上才能接上引航员。好消息是,我们得以在白天亲眼目睹轮船驶出关门海峡,达成乘船完整穿越濑户内海的仪式感。
关门海峡是本州和九州之间的咽喉、濑户内海到日本海的进出口,两岸地名“下关”和“门司”各取一字而得名。海峡长15海里,呈S型大拐弯,通航最宽处约1海里(1852米),最窄处仅约500m,潮汐高峰时水流速度可达10节。如今关门海峡每日约有1000艘船舶进出,交通繁忙,时有船只偏航撞上浮标甚至是其它船只。
来到船头甲板,海风比过明石海峡时还要狂野得多,我几乎难以站稳。但仍有许多乘客像我一样坚守在甲板,不愿错过这个有意义的时刻。海峡右岸的彦岛覆盖着茂密的植被,建筑不多,左岸的门司港高楼和起重机林立,形成鲜明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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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出关门海峡,右岸的彦岛覆盖着茂密的植被,左岸的门司港高楼和起重机林立,形成鲜明对比。(骆仪/图)
日丽号绕过本州最南端转头航向西北,海风骤然消失,风平浪静。在航海技术发达的今天,关门海峡尚且时有小事故发生,在古代这里不啻鬼门关。
平安时代末期,两大家族平氏和源氏持续六年内战,几乎本州各地都卷入战争。1184年,平家武士失去濑户内海制海权,退守彦岛。源家军乘胜追击,平定九州,在关门海峡对平家军形成包围。3月24日清晨,平家军主动发起攻击,起初占尽优势,但随着午后风向逆转,加上平家军部下叛逃、源家军大量射杀平家军水手,平家军最终落败。眼见大势已去,平氏一门多人投海自尽,在平氏政权内部位如“太后”的平清盛继室平时子也抱着年仅8岁的外孙安德天皇跳海。后来,每逢关门海峡发生海难,民间总传说是平家冤魂作祟。
这场惨烈的坛之浦战役为曾经权倾朝野的平家政权划上句号,在日本历史上的意义不亚于楚汉相争霸王乌江自刎。此后,源赖朝受封征夷大将军,日本从天皇集权的王朝进入武家掌权的幕府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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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濑户内海,同时能回溯日本千年历史。(骆仪/图)
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休·佩里率舰队驶入江户湾,终结江户幕府220年锁国历史。日本开放下田和箱馆(今北海道函馆)与美国通商,跨太平洋航线兴起,美日贸易不再绕道濑户内海。山阳新干线建成后,濑户内海航线也失去了国内交通大动脉的地位。那些曾经得风气之先的繁忙古港迅速衰落,被人遗忘。如今常规渡轮横穿濑户内海仅需约12小时,但并不停靠上述古港。
从大阪港到关门海峡,我们的邮轮用了五天四夜穿越濑户内海,也带我们回溯了日本千年历史。
骆仪
责编 杨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