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台 |三三:小楼昨夜又东风(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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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文摘录|
到了年底,乔乔忽然打电话给我,请我们一家参加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新年晚会。大半年间,为乔乔的缺席,我没少受妻子的奚落,但从未真的因此生气。乔乔偏是有这样的天赋,一想起他,好像眼见一位好友从林荫路尽头骑自行车过来,悠闲又亲近。我回去把这件事转述给妻子,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小楼昨夜又东风
□三  三
我们又看了一遍乔乔的电影,就是二○○七年冬天拍的那一部《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事发生在民国初年,取日本京都为背景。男女角色梳妆浮夸,台词也生硬。除了乔乔以外,演员都是一些陌生面孔。乔乔演一个留学生,受进步思潮感召,赴日学习,前后共十六年。至剧终,乔乔一袭青衫,站在积着雪的鸭川岸边。薄雾升起,远山半隐。风吹过,几家歌舞伎厅的廊檐下,纸灯笼乱晃。镜头从乔乔的背影转向正面,只见他眉头紧锁。那对众人皆羡的酒窝沉在嘴侧,看起来像两粒黑痣。慢慢地,他的表情松下来,茫然失措,仿佛掌控他肌肉的线被抽掉了……那场表演相当动人,可谓技巧高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们看到乔乔那张面孔的瞬间,几乎发自惯性地觉得有点好笑。二○○七年,他已经发福得完全走样,但好笑和胖没关系。
我认识乔乔的那一年,他便在饭局上谈过,日后要拍这样一部电影。当时,我在南市区一所公立学校教书,兼班主任,与学生家长多有往来。那几年氛围开放,见面喝一场酒,彼此就算朋友。学生家长中有一位叫老费,身材魁梧,足有一米八五以上,是我们这代人里极为罕见的。老费在海关工作,精通应酬,不时邀我去一些饭局作陪。那天我跟着老费,走进良良大酒店的包厢,一眼就认出了座中的乔乔。
“大明星,红光满面嘛,上次给你弄的甲鱼有功劳吧。”老费一进门,直冲乔乔而去。乔乔笑着站起来,标志性的酒窝在灯下发光。两人寒暄几句,老费才想起介绍我,“这是我女儿的班主任,李老师。”
“李老师。”乔乔朝我伸手。
我头一次凑这么近看乔乔,比起十年前的电影里,他的脸几乎肿了一倍。他留着分头,发根稀疏,但用摩丝梳得油亮、挺括。他的眼睛格外显老,并不是无神,反倒有一种陨落前紧绷的光辉。乔乔依旧时髦,在室内也戴围巾,款式是时尚杂志里的经典方格。我想起八十年代早期,我和朋友们竞相模仿乔乔的穿着打扮,学他的普通话发音,一时不觉恍惚。
“你们聊到哪里了?”老费一边问,一边向四周递烟,殷勤地用打火机逐支点燃。
“乔乔不想演喜剧角色了,要自己拍严肃电影。你们说这个人有意思吗?‘阿毛系列’那么火,换我就演一辈子阿毛。”坐在乔乔身边的女人说,虽然语带娇嗔,听起来却莫名让人舒心。她把脸涂得像一位粉玉真人,两条手臂白嫩,在黑色蕾丝衫的钩花下隐现。
“你就喜欢瞎说。”乔乔揽过她,手在她腰间轻拍了两下。“那是我大伯的故事,解放前的日本留学生。那时候的人多高贵,不像现在,每天吃吃喝喝轻飘飘的。老是让我演阿毛,你们怎么都看不厌的?我自己都演烦了,几年没接新戏了。”
在老费的起哄下,乔乔把电影梗概又讲了一遍。依照计划,他大伯的角色自然由他来扮演。自从七十年代初转业到上海电影制片厂以来,乔乔接的都是喜剧片。他为人活络,表情丰富多变,简直生来就在喜剧事业上占了一角。一对玲珑酒窝更是锦上添花,教人只要看他一眼,便不会忘记。而他的大伯则与喜剧角色截然相反,孤苦、沉郁,一个眼睁睁看着幻想破灭又转身湮没于历史洪流中的人——那样的角色,对乔乔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我不开玩笑,这部电影以后一定会拍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小楼昨夜又东风》。我大伯去世得早,他的朋友从京都寄回几张照片。有一张是大雪天拍的,他一个人站在路上,后面的景色模模糊糊。我每次看这张照片,就觉得伤心,我要把它作为电影的结尾。”乔乔讲得眉飞色舞,哪怕嘴里说到“伤心”二字,脸上依旧嬉笑。
“那么,这个电影名字就不对了。”我一时嘴快,开了玩笑。大概因为初见乔乔,我有些紧张,又想表现自己,险些弄巧成拙。我说:“日本属于东亚季风气候区,冬天刮欧亚大陆来的西北风,连诸葛亮都借不到东风。”
“李老师。”乔乔嘴角一扬,目光转到我身上,久久落定,好像此刻他才真的注意到我。乔乔说:“不愧是知识分子,真好。你是地理老师吗?”
“我教中学外语。”我讪笑,心中还在为刚才的莽撞自责。
“外语,乔乔会得那叫一个多。你们都看过《双胞胎奇缘》吧,八十年代初的电影,还给乔乔派了一句法语台词:梅西……”老费端起红酒杯,那姿态仿佛窗外就是埃菲尔铁塔,而他正在念的是一句祝酒词。
“是Merci beaucoup!你这蹩脚发音,跑到西伯利亚去了。”乔乔纠正道。
我们喝到凌晨两点多才散。临告别前,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听到旁边有人轻声咳嗽。我一抬头,只见乔乔面色发白,鬓角汗津津地贴在两侧,就像刚从河里打捞上来。我们一照面,乔乔顿时焕亮了几分。我们一同洗手,他围巾的流苏落到水池里,待注意到为时已晚,湿了一大片。我试图帮他稍微擦一下,他一把扯回围巾,一手按在我肩膀上,踉跄了两步终于站稳。
“李老师,我最敬重的就是老师,今天喝得太痛快了。”乔乔说。
我们互相留了电话,约定下回再聚。饭店离我家不远,送他们上出租车后,我独自往回走。夜晚冷得很,江风吹得树声呜咽。我从老码头边荡过去,只觉一阵无来由的凄怆。那天适逢十五,月亮出奇的浑圆。我与它并行一路,瑟瑟缩缩,到家酒已醒了三分。
我洗了把脸,小心翼翼地爬上阁楼。家中阒静无声,女儿早就入睡。妻在煤气厂工作,经常排早班,此时也已睡去。一天熬到尽头,我四肢酸胀,但精神上兀自兴奋难耐,便沿床沿静坐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尚且无法平静。几乎是喃喃自语地,我轻声说:“今天我见到乔乔了。”
“神经病啊,还不睡。”妻子梦呓一般,随意一翻身,伸手摸到了我皮夹克的金属扣子。“冰凉,外面肯定冻死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见到乔启明了。”我依旧压着声音,好像怕吵醒她一样。
“乔启明……又是什么牛鬼蛇神?”
妻子咳嗽一声,声音恢复一些清亮。我们老房子的屋顶上有一扇天窗,长期积雨与储灰令它一片雾蒙蒙。即便如此,仍有几缕光线渗进来。幽暗之中,妻子的双眼闪烁如黑曜石。她看起来那样美,我甚至短暂地忘了,我们都是何其普通的人——美的意义早被日常生活所消解。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结婚前去看过一部《小凤凰旅馆》,老店长的儿子双庆就是乔启明演的。里面有句台词,‘生活就像梦一样美’,当时红遍大江南北。”我回忆起与妻看电影的情景,那时我更拮据,两人只舍得买一罐椰奶喝,不免感叹,“以前的人真好玩,那么穷,还有闲心讨论‘生活’。”
“我好像有点印象。我还说,这个双庆虽然相貌标致,但一咧嘴,牙缝都是黄的,一看就抽烟抽得很凶。”妻笑了。
“真人很气派,坐在那里就是明星的样子,可惜比以前胖了很多。不过,他一点架子都没有。讲起笑话来,和电影里一模一样。”我说。
妻子不说话,我以为她又睡着了。我躺下来,身体松弛,如一块黄油在热汤里慢慢融化。模糊之际,听见妻子若有似无地叹气。良久,她才说出口:“你少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大约两周以后,我犹豫再三,给乔启明打过一个电话。接线的是一个男人,声音嘶哑,带有苏北方言腔。我说了几遍找乔启明,对方始终没听明白,只说现在人都走了,下次等白天再打来。我这才反应过来,乔乔给我的只是单位的总机;但转念又想,或许乔乔是因为他们夫妻拍戏繁忙,家中常年无人,才留的单位电话。众所周知,乔乔的妻子邵美荇也是一位演员——风势自然不及乔乔猛,但话说回来,当时谁又能和乔乔相比,他可是多少人的梦中情郎。在《小凤凰旅馆》里,美荇出演一位蒙古族住客,以文化差异额外带出一层幽默的涟漪。选角导演颇具慧眼,美荇虽是地道的上海姑娘,但五官立体挺拔,一笑如春山回水,倒也有几分异域风情。我听老费说过,美荇早年在江西农场当知青,任何苦累的工作都抢在他人之前。有一两回,通宵干活,累到昏厥,组织上因此提拔她为指导员。乔乔娶她,也是看重这份踏实的态度。只不过老费经常信口开河,他的话只能信一半。
我跟随老费,大半年间,又结交了不少新朋友。作为某种情谊的回馈,我也让老费的女儿当上了大队长。刚任教时,我尤其反感这种特权牵引,认为替学生主持公道当属一件大事。然而,工作愈久,这些事情显得愈发虚无。所谓“主持公道”,只是因一种清高而过于看重了自己的价值。实际上,学生都是差不多的,一位并不真的比另一位逊色多少,所差之处都在于个人际遇。
老费为女儿一事,特意摆下一桌谢宴,邀请我与其他朋友出席。我没想到,时隔许久,竟又在酒桌上见到了乔乔。乔乔迟到半小时,进门时手提两瓶金装茅台酒,身旁勾了一位娇小的美女。女孩还很年轻,甚至不知过了二十岁没有。一件玫红色丝绒连衣裙松垮地贴着她的身体,腰间系一根桃粉宽布腰带,穿出了几分和服的气韵。女孩肤白,光彩如星辉,洒向四座。乔乔则头戴一顶鸭舌帽,迷彩背心罩在白衫外。他更胖了,动作也迟钝,反而像女孩的跟班。
老费把乔乔安顿在主座,乔乔推辞一番,被众人按进座椅。他摘下帽子,蓦地露出已开始斑白的发丛。由于捂出一些汗,他的头发黏成一绺绺。他借白毛巾擦干额角,又抬手将头发捋齐、按平,朝周围笑上一笑。我心下暗惊,仅仅一年不到的时间,一个人何至于改变至此,何况他刚四十出头。至于其他朋友,仿佛对乔乔的变化浑然不觉,兀自靠玩笑互相拉扯。在座有一位钳工,业余学过筋骨推拿,自身的驼背却怎么都治不好,我们叫他“油爆虾”。“油爆虾”把两瓶茅台转到眼前,手势敏捷,满面急切地拆了封。
“托乔乔的福,喝这种上等货色。”因为高度近视,“油爆虾”戴一对啤酒瓶底般的厚镜片,眼睛眯成一条线。“我上回喝茅台,还是在一个局长女儿的婚礼上。”
“你路子很广嘛,哪个局的局长,怎么不叫他给你介绍个女朋友?”老费揶揄道。“油爆虾”中年未婚,一说到女人就兴致勃勃,配上他那副面貌,猥琐之气更甚。明眼人都辨得出来,老费有些看不上他,但他贵在随叫随到,又愿以一技之长捧场,所以老费也经常带他。
“油爆虾”嘿嘿一笑,也不回嘴,低头往每个人的分酒器里灌酒。老费无意刁难他,就把注意力迁移到乔乔身上,问他最近拍什么新作。乔乔没听见似的,只顾替身边的女孩夹菜。女孩不怎么领情,秀眉一蹙,把其中一块油水饱腻的红烧肉丢到乔乔碗里。老费见乔乔不搭腔,就自找台阶下,说乔乔太神秘了,天机不可泄露。
其实真正关心乔乔的影迷都知道,进入九十年代,乔乔的演艺事业一路滑坡。他主演的最后一部电影《霹雳二怪》,属仙侠题材。双男主,一鼠一龟,乔乔演那只法力略胜一筹的乌龟。诙谐的动物成精,本就具有相当深的幽默潜力。乔乔只消竭力模仿乌龟的样态,再加上一些狼狈的桥段,就能令观众捧腹大笑。我至今还记得乔乔被天兵追捕时,跌倒在地,四脚朝天,龟背像半个橙子乱转不停——还有他的表情,五官瞪得硕大,连鼻孔也暗撑着猛力,只差自掐人中救命了。每次和旁人聊到乔乔的演技,我都会引述这一段,当着他的面却羞于提起。如今回看,《霹雳二怪》是乔乔银幕生涯的一个转折。自此以后,尽管乔乔还能和刘晓庆、关之琳、陈道明等一线明星搭戏,但其角色迅速边缘化。在不同电影里,他演过剃头师傅、木匠、民警、房东、摆地摊的小老板等。不得不承认,最适合他的角色,往往是个体户一类的。话虽如此,彩色电视机刚普及全国不久,明星在老百姓眼中仍有鲜亮光环,更何况乔乔曾红极一时。
我们喝了几轮酒,逐渐说起各自近来见闻。乔乔一直提不起精神,直到有人提到新兴的香港喜剧,乔乔才稍微活跃一点。那段时间,周星驰主演的《大话西游》《国产凌凌漆》颇为热门,连我都私下买了碟片来看。乔乔点了烟,一贯笑意盎然的脸上竟翻出白眼。
“都是乱搞。靠低俗博眼球,毫无生活情调,这种东西能看吗?”乔乔说。
“论境界,谁能和乔乔相比。”我们还想打趣几句港片新鲜的形式,言语未尽,却被堵了回去。老费转口说,“哎,但你别说,白骨精现出真面目那一段,真是吓人。”
“周星驰嘛,我挺喜欢的。”跟乔乔来的女孩说,满不在乎。
乔乔原本靠着椅背,整个人陷在软垫里,这时突然向前抬身。“我演了大半辈子喜剧电影,每天嘻嘻哈哈,有时戏里戏外都分不清楚。到底什么样的喜剧有格调,我还是有发言权的。我们学布莱希特表演体系,角色的每一个心理、行为细节,都要费尽心思去揣摩的。哪怕简单的开门,脚先踏进,还是上半身先探进来,其中有一百样讲究。难道你们以为人人都可以演电影吗?”
“乔乔别动气,生气就没意思啦。”老费不失时机地宽慰。又捏起子弹形状的小酒杯,向四周招呼道,“这么好的酒,要敞开心情多喝几轮。”
我勉强斟满一杯,清亮的酒液在杯中泛出弧光。茅台少有机会喝到,印象里口感比较绵柔,回甘清香。可不知是我当日的状态问题,还是另有原因,我只觉得乔乔带的茅台满口酒精味,和从前喝过的完全不同。二两不到,我便感晕眩,实在是一口都不想再喝了。
或许是香港喜剧一事已坏了气氛,酒过三巡,饭桌上沉闷不已。一个人说着话,无人接应,就成了一台台断裂的独角戏。我走神好几回,抽烟也止不住哈欠。那天究竟是怎么喝到最后的,我有些弄不清了。唯独一点记忆在于,后来其他朋友陆续告辞;乔乔送女孩上了出租车,回到店门口台阶上,同我、老费一起抽烟。
“不开心啦?”老费向开走的汽车努嘴。
“别管她,哪里惯来的脾气。放在以前,我早翻脸了。现在耐心越来越好,就当修行吧。”乔乔摸出一包蓝熊猫香烟,笑眯眯地递到我们手中。
又逢下半夜,酒店即将打烊,滞留的夜客零散地从里流出。几乎无人注意到乔乔,也有两三个人,远远盯着乔乔偷觑,但终究也没把握辨认。其实认出来也了无意义,银幕中的乔乔早已过时,观众为往日荣耀所献出的敬意,无异于一种用以衬托乔乔如今境遇的哀悼。我们避开人群,步入与饭店相连的小花园。一袭清湿的气息扑来,草露味四溢,又夹杂一种熟悉的野花香。虫鸟兀自放声高鸣,丝毫没受到不速之客的打扰。幽暗之中,我们缓缓恢复视力,墨绿枝丛为眼帘刷上新色。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延展着,我们不由得站住了。
“说句真心话,我不想演喜剧了。伟大小人物也好,丑角也好,统统不要。”乔乔突然说。乔乔有类似念头,不止一两天,我从前也听说过,但并不晓得原因。
“为什么?”我问。
“说不清楚。你们不觉得我演的角色都差不多吗?到真实生活里,我也只会像角色那样做,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样子。”乔乔略一停顿,又说,“我表达不好,好像一个人习惯了在浅水区游泳,有一天失去了潜到深处的能力。”
“演得好看,观众就喜欢。什么‘自己’‘别人’,想太多伤脑筋。乔乔你是新时代最顶级的喜剧演员,我看到你这张脸就开心。我是真心的。”老费说。
“我现在,只想拍一部《小楼昨夜又东风》,找一找真的自己。”乔乔低头,香烟烧到最后一口。乔乔面向我说,“李老师,我想最近抽空,把电影剧本先写出来。到时候你能否帮我看看?”
“对嘛,请李老师看。”老费神采奕奕地补充,用他一贯虚张声势的语调,“李老师年轻的时候是个大文豪,在《新民晚报》上发表过很多诗歌、散文的。”
“好啊,我尽量看。”我受宠若惊,立刻答应下来。尽管老费所言不实,更何况我已经十多年不动笔了。
“好了,我差不多该走了。”乔乔朝我拱手道谢,又挥别老费。临了,轻声嘱咐老费说,“对‘油爆虾’好一点,大家都是兄弟,面子总要给的。”
那次分别以后,没来由地,我时常想起乔乔。趁寒假空闲,我去碟片店租了几十张光碟,都有乔乔参演,绝大部分是重温。乔乔第一次出镜,是在七十年代初的彩色电影《战赤壁》里。当时,剧组去厂区挑选演员,乔乔恰好刚进钢铁厂不久。轮到他展示,他桂眼一瞪,佯装手搭髯口,继而吐出一段《打渔杀家》里萧恩的唱词:昨夜晚吃醉酒和衣而卧——年轻人演绎老生,调门的宽厚不足,响堂倒是有余。外加乔乔精神烁奕,眉目间自有一种张力,让剧组看得忍俊不禁。《战赤壁》最终给他分配了一个小角色,我等了整整四十分钟才看到乔乔。听念白,是他自己配音的,口音带一点南方的狭扁意韵。从亮相到退场,时长不超过四十秒,但乔乔独有的笑容已烙在观众印象中。我前后倒带几次,看乔乔从雾凇之间走出,又重现于原地。那一年他多年轻,朝阳沥金,将他身姿烫出淡淡的光晕。迎着山水,乔乔脸上漾开一阵好风光。任何人一看便确信,接下去吴蜀联军必将以排山倒海之势击退曹操。
我关掉CD机,又颇不甘心地打开——焦虑盘旋在我胸口,仿佛乔乔的某种困苦也传染到我身上。只是乔乔难道不明白,致使他落到今天位置的,是他的肥胖、他那具有无尽发腮魔力的脸,并不是他所说的“自我的缺失”。这种认知上的混沌,却更教我心里替他难过。
然而,乔乔的遭际故事再明璨,也不过是我生活中的一颗流星。开春以来,家中多事,我在下旋的涡流中自顾不暇。妻子的单位发不出工资,转眼已有三个月。不久,又被告知不用去坐班,只在家中静候消息。妻整天在小房间里打转,偶尔与老同事通电话,谈论即将来临的下岗风暴。讲不了几句,因担心电话费昂贵,便挂断了。有一回,妻子翻到我租的电影光碟,一怒之下,狠狠掀落到地上。
“饭都快没得吃了,还有心思看碟片。每天半夜三更回来,自以为人家把你当朋友,其实谁看得起你。也不照照镜子,算个什么东西。”
妻子声音尖细,一提嗓更锋利。她本就陷落的眉心,猛地裂出“川”字纹路,将脸上的嫌恶衬得更深。由于近期情绪极不稳定,她的双颊稍有些垮,我这才注意到,那儿凌乱分布着深褐色雀斑,我们恋爱时是没有的。那一阵,老费新结交了一位俱乐部经理,常招呼我们去那里唱歌、跳舞、打台球。消遣一番,回家难免又过凌晨。妻子也不睡,满眼通红,坐在台阶上等我。进门迎头就是一顿吵闹,刻薄词汇飞刀一般刺来。我也激愤,我们大吵一架,完全顾不上女儿第二天还要上学。那时才切身感到,人生多么不恒定,什么都会改变,而我和妻子恰进入一种久处后相互朽蚀的状态。
勉强熬到五月,妻子厂里依旧未发薪,我托学生家长给她介绍了一份卖场售货员的兼职。卖场是新开的易初莲花,位于浦东。为了赚钱,妻子每日两次横穿上海。她负责销售塑料彩盘,做成各种鲜翠水果的样式,一路从5.99元跌到2元,销量仍然寡淡。但总算一个好的开始,强于坐以待毙。恰好女儿的生日也在五月,那一年将满十周岁。我和妻子商议摆几桌酒席,一来替女儿庆生,二来决心要在难关前展现某种魄力,颇有几分“冲喜”的意味。
由于离家近,又对菜式熟悉,最终决定在良良大酒店摆宴。我和妻子几番前往,协商菜单。无论如何都超过预算,只好去掉了每人的罗宋牛肉例汤。本也不算珍贵汤品,平摊到个人却可以省不少钱,但这削减开支的成功只让我更沮丧。散步回家路上,我突然想,假如能邀请到乔乔赴宴,想必能在亲戚朋友之间挣得一些面子。上一回席间,乔乔托我替他翻译一份英文授权协议。我熬夜查字典,校对语序,两天就完成了任务。也是因此机缘,我终于有了他的寻呼机号码。
“我不相信的,你去请呀,看看人家会理睬你吗?”妻子讥笑说。
尽管联络乔乔算不上大事,可妻子的态度多少让我忐忑,担心她一语成谶。我踌躇两日,第三天下午,气候宜人。梅雨长季里,难得涮出一枚澄明的日轮。刚过三点,树梢间,鸟鸣织成了音帆。我踩在雨后操场的塑胶跑道上,顿觉一阵放松。这才想到给乔乔发消息,出乎我的意料,他很快就回电到学校。我吞吞吐吐说出女儿生日,请他一同吃顿便饭。他一口答应,我向他告知时间、地点,他在另一头爽朗地笑起来,说好久没去良良大酒店,很想念那里的芹菜干丝。问起他近来忙什么,他称都是琐事,但焦头烂额,见面细聊。又反问我最近如何,我说了一两件学生难管束的事例,代际差异惊人,和我们过去全然不同。讲到后来,我突然发现电话另一端鸦默鹊静,就刹车制动似的缓缓停下来。五秒空白之后,乔乔的声调又衔接上来,仍像火炉里烤过似的热情洋溢。乔乔说:“那先这样,我去忙了,回头再见。”
我们都没料到,女儿的生日宴竟成了一场灾难。像精心筹备的新年鞭炮,非但没放出白蝴蝶与银花,反而炸得家门口鸡飞狗跳。而真正毁掉的,是对第二年的期待。宴席比我们预想的更寒酸,硬菜寥寥无几,众人都落不下筷子。在亲戚面前,妻子拼命数落我,赚不到钱又不顾家——无非是这些。出于一种古怪的自尊,她要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赶在他们背着她展开类似的议论之前。我被她抛入难堪之境,每一句回应,都似在把口角扯得更开。若不是亲友劝阻,我们差点大打出手。草草吃完蛋糕,妻子让她姑妈把女儿带离饭店。她十岁整了,发育得比同龄人晚,身材矮瘦。那天她穿一件粉色网纱卷边的公主裙,还是念书前的儿童节给她买的,裙子底的珠花由妻子重新缝过。女儿在门边回望我们一眼,带点困惑地沉默着。妻子的姑妈稍稍一拉她,她不再犹豫,转头走了。
自始至终,乔乔都未出现,也没捎来任何音讯。起初我还时刻盼他到来,经妻子一闹,注意力渐渐涣散,散场时几乎忘了他要来一事。
到了年底,乔乔忽然打电话给我,请我们一家参加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新年晚会。大半年间,为乔乔的缺席,我没少受妻子的奚落,但从未真的因此生气。乔乔偏是有这样的天赋,一想起他,好像眼见一位好友从林荫路尽头骑自行车过来,悠闲又亲近。我回去把这件事转述给妻子,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不去。这种过气演员,成天在外面花天酒地,早晚命都折进去,也只有你把他当块宝。”妻子说。
“这么多朋友,独独叫了我,怎么能辜负他一片心意。”我说。
“你女儿十岁生日的时候,人家照顾过你的心意吗?”妻嘴角一挑,轻蔑的神情水蒸气般腾上来。“我反正不会去的,谁稀罕这个。”
话虽如此,临行前,妻子特意为女儿编了双麻花辫。天冷下来,我穿上毛呢大衣,替女儿戴好妻子织的绒线围巾。我们向妻子道别,她一言不发,朝我们摆摆手,转身对着镜子继续翻拔白发。
外面风刮得凛冽,双眼如挨刺,几乎睁不开,上海的冬天竟已深到这个地步。我们走到弄堂口,半晌才叫到一辆出租车。上影厂位于天钥桥路,一路开过去,天色像一块破旧的灰地毯,垫在红绿灯后方。沿街的商铺多半歇业了,像被风吹熄一截截的火,我内心反而涌起一种激动的痉挛。
那天傍晚,上影厂的铁栅栏门难得大开。我和女儿候在一边,等乔乔出来接。这里环境清幽,我年轻时荡马路经过许多次。扒门往里张望,只能看见左侧一幢小楼,白漆红瓦,楼底密密停了一排自行车。门卫见惯了我这样好奇的人,心情好时不管我,怒时则叼着烟从保卫室出来,大喊一句“做啥”,我便如受惊的麻雀快速遁逃。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我正出神,忽然身后有人轻拍一下,回头望见乔乔抿嘴微笑。我不禁想起十多年前那一部《沉醉的月亮》,乔乔在里面演一个会吹黑管的青年。在昏暗的歌厅舞台上,乔乔便是带着这种笑意,吹奏着乐器。说来古怪,有时我看着乔乔,感到时间在其所处的河沟里干涸了,我伸手摸到的是一块从未形变的礁石。另一些时候,我深知前者只是一种幻觉,不免为其中的冷酷而感慨。这次再见面,乔乔仍然戴一顶帽子。他剃了光头,那张脸就像帽檐吹出的一颗硕大的泡泡,但显然整体精神了不少。
“夫人不来呀?”乔乔问。
“哎,她单位很忙的。”我含糊应道。
我们跟着乔乔走进礼堂,真可谓气派恢宏,比我们学校的八百人报告厅宽敞好几倍。高度也远超一般大厅的规制,大约有两层半高,凭空拔出一种神圣感。几十张桌子在礼堂里摆开,凉菜上齐,一瓶蜡梅镇在圆台面中间。我们自然在乔乔这一桌落座,同桌还有薛长津、罗孟良。薛长津清秀,举止间有一股书生意气;罗孟良则线条粗硬,络腮胡,褐色皮肤,好像刚骑马穿越旷野抵达这场现代文明盛宴。在一些老电影里,两人都常为乔乔做配角,现在依然算不上主流演员。另兼四五张生面孔,后来才知道,其中有一位是乔乔的胞弟乔启亮。
不时有面熟的演员经过,对我们随意一笑。见我在思索,乔乔就介绍一两句。
“那是马骥呀,旁边是仲星火,你也认识吧。”乔乔面向我轻声说,眼神却往另一桌指去。“当年他们演《今天我休息》,家喻户晓,是老搭档了。实际上我这一路喜剧,接的就是仲老师的班……可惜现在观众不行了,趣味普遍低俗化,作品好坏根本看不懂。”
“民警马天民,无人不晓啊。”我忍不住又瞥一眼。转念忆及幼年,在露天电影场看过《今天我休息》。老马一身雪白警服,大盖帽上别一枚金徽,英武之态栩栩如在眼前。虽然剧中人设是户籍警,可我总把他当作一名海军战士。
“那边是花旦桌,《庐山恋》的张瑜,还有洪学敏、朱静。‘阿毛系列’有一部《今日大喜》就是和洪学敏演的。”乔乔压低声音,近乎与我耳语,“但是我以为这一代里最漂亮的是龚雪,妙目一转,像一头从湖面上跃过去的鹿。不知怎么老和戴兆安演情侣,根本不配的。她后来结婚,移民美国了。”
“我看过《今日大喜》,里面好几个女演员,我倒觉得那个小保姆好看。”我说。
“哦,你说夏菁。电影《红楼梦》出来的,嫁给佟瑞欣啦。”乔乔一顿,才一番畅笑。
我环顾四面,那些一知半解的脸庞鼓点般滥击,使我内外咚咚震动,恍如置身一场不安的大梦。热菜端过来了,随酒水拌进胃里,又以某种化学分子微调着我的外观。皮肤悄然走红,向外涨开一些,晕眩竟变得通透可见。遥远的讲台上,有人对着话筒致辞,但环绕声调得不好,传到我们这里只剩一阵嗡嗡。乔乔向我讲解致辞人的身份,都相当著名。有一位老先生,经人推轮椅上台。我没听清他的名字,只记得乔乔小声告诉我,那是他拍《双胞胎奇缘》的导演。
那些年里,知青返乡的尾潮扫过上海,电视剧《孽债》则是一时人人热议的话题。吴竞在剧中饰演一位机关干部,恰好前来敬酒。女儿认出她,惊讶地随大人站起来。有人逗她,《孽债》好看吗?女儿平日里少语,像一台总调不对频的无线电,我们常忧心她在学校不合群。但那天她异常兴奋,拧过发条似的,与陌生人对答如流。几个回合往来,女儿竟当众唱起了《孽债》的主题曲:
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爸。上海那么大,有没有我的家——
等她有一日得机会去北京、去呼伦贝尔,去风雪卷地或日晒十二小时仍昂扬挺立的城市时,她就会明白,上海并没有那么大。我看见吴竞暂坐下来,夸女儿唱得好。她们离我越来越远,话音也逐渐蜕落为窃窃私语——那时,我已喝完杯中酒,腹胀与昏沉让我步子趔趄。我一路走到门口,跨过礼堂与大厅的分界线。大厅略显清冷,吊灯的水晶片很厚,光无法一层层穿透,只好暗淡下去。嘈杂也喑哑,背景音乐轻柔如浪。久站后发现,原来是同一段旋律循环播放:甄妮的《海上花》。直通室外的门敞着半扇,可望见那座根据上影厂所制之片开头图像复刻的工农兵雕塑。红棕色,工艺精微,背部的衣服褶皱也细雕过,此刻被一个冷得近乎析出晶体的世界罩着。
乔乔跟出来了,手里夹一根烟,我们便在屋檐下漫无目的地站着。半晌,乔乔开口,谁知竟是道歉。
“对不起,李老师。那段时间我刚和美荇离婚,状态不好。怕扫你们兴,就不来了。”大概因为喝多了,乔乔双眼发红,显露一副疲态。乔乔补充说,“就是你女儿生日那次,想打电话来说一声,最后也没好意思。”
“怎么会呢……”我暗自吃惊,无论是乔乔离婚,还是他蓦地提起女儿生日一事。
“我和美荇不是一路人,她从来不理解我。后来实在闹得太僵,估计她也不想再见到我。你看今天这种日子,她都没有来。”乔乔说。
我不知该如何应话,只好与他怔怔相对。手里的烟一截截烧作尘烬。
“你听,《海上花》。这首歌我很喜欢,我有一部电影做过插曲。在一个舞厅场景里,周茗非要我陪她伴奏。电影里她对我有情,但出国无疑是更有利的选择,那怎么办呢?只好两个人坐在霓虹球灯下,一分钟、一分钟拖下去……拍这段时,我总是不小心发呆,《海上花》的曲调会让人迷失。”乔乔感叹。
“《小楼昨夜又东风》的电影剧本,写得怎么样了?”我随口一问。
“暂时不写了。”乔乔一惊,才回答我。接着,他暧昧地远眺了一眼。路灯纷纷亮了,橙红色,夜晚的城市像一间照相馆暗房。乔乔说:“我要出一趟很长的差,做点大事情,一步一步来。”
“是拍新戏吗?”我问。
乔乔并未回答。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烟被他嘬进肺腑,又像从香炉里冒出来似的溢过他的鼻腔。他揿了烟,突然慎重起来似的看着我。乔乔问:“李老师,我记得你也是春节左右出生的吧?”
“对,大年夜晚上,生下来没两个小时就跨年了。”我说。
“那你也是水瓶座,我们一样的。”乔乔说。
“乔乔时尚。我没什么研究,水瓶座是什么样子?”尽管我不信这一套性格理论,还是追问了下去。
“大概是注重精神,总是在找,却永远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外人看来,只觉得这个人性情奇怪,渐渐也就疏远了。”乔乔淡淡地说,他面露笑意,可我莫名有些伤感。乔乔又握住我的手,热切地说:“李老师,不管怎样,我要谢谢你。”
那时我还不知道,上影厂晚宴对我的最大影响,是踏入一段与乔启亮的漫长情谊。乔家父亲早逝,兄弟二人各自生长。与哥哥相比,乔启亮的生活大相径庭。他在七浦路商城摆地摊,专进流行一时的货物。头一次去,摊位上摆满玩具;水晶串珠流行时,他又搞起了买珠子送TPU串线的活动。也卖过首饰,穿碎花裙的女孩蹲在摊前,中意的款式在精心筛选中滑进篮筐。在人缘方面,兄弟俩的优势倒相似。乔启亮伶俐,和附近摊主都交好,经常有人跑来与他闲聊。但也听乔启亮私下抱怨,同样一根黑头绳,隔壁老头儿能卖到五毛,他只能卖两毛,只因对方看起来一副可怜相。
有一回,我下午没课,顺道去探他的生意。一走到他所在的铺位,赫然看见两张乔乔放大版的半身照片。乔乔披一件深蓝色西装,双手插在胸前。他像被喂过催促生长的药,不仅留了一头茂密的黑发,连脖子也更长一截。他的招牌笑容挂在脸上,在他右侧,一棵枸杞树伸出枝条,果粒颗颗饱满。照片下面,摆了一筐亟等贩售的枸杞。
“怎么样,照片里的人认识吧?”我还在发愣,乔启亮玩笑着走过来。
“拍得真好,容光焕发,至少年轻了十岁。”我叹道。
“瞎说。”外形上看来,乔启亮比哥哥逊色太多。身高不足一米七,横肉敦实,这使他五官的浓墨重彩更显诙谐,举手投足间,添一道世俗生机。乔启亮说:“明明特别假,照片弄得人都走形了。我一拿到就问他,照片里的人还是你吗?如果大家认不出你,代言还有什么意思?”
“他怎么说?”我只好笑问。
“他还能怎么说!虽然我是弟弟,但他从小怕我。”乔启亮眉毛一扬,颇有得意色,“不过话说回来,东西还可以吃一吃。”
他从筐底翻出两包枸杞,一边解释底下的批次保质期更长,一边往我手里塞。言谈之中,我得知乔乔如今身在张掖。他在酒局上认识了一位食品厂的老总,对方一直邀他挂职副总,工资比上影厂给的翻几倍。哪怕已沦落至下风,告别演艺事业亦需勇气。等乔乔终于辞职前去,发现“副总”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头衔。他对实体经营一窍不通,每天工作不过是应酬、参加活动,陪各式各样的人物喝酒。公司试图从他的银幕形象中剥出一些余利,为此,他不得不配合多方宣传。据乔启亮说,乔乔也为公司拍过电视广告。于是,每当电视剧里插入广告时,我便暗中有所期待,但我从没真的见过乔乔拍的那个。
往后一年的秋天,乔启亮请我去茂名南路上的一栋洋房。房屋外墙有几处剥落,重新刷过后,留下微微凹陷的印痕。庭院叶落,行走其上发出啮噬声响,让人的踩踏兴致更甚。还没到需要开启供暖系统的时节,室内有点冷。我沿木梯转上二楼,为首一间房连通阳台,门正敞开。光流像从乍破的银瓶中淌出,我一时恍神。
“李老师,过来方便吗?”乔启亮来迎接我,一起身,背后露出一台雕花的太师椅。
“骑自行车半小时,就是今天天冷。”我说。
我搓着手,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全然置身于二层的空间之中。乔启亮引我进房间,顺势将落地窗拉开一些。我往外一瞥,开放式阳台上摆着盆景,狭长的红缎绑在枝梢间,上面用金粉写了“财”字。房间内部则布置成办公室的样子,写字桌、高级文具、一台屏幕落灰的电脑,应有尽有。桌子正对一排立式书柜,里面放满崭新的精装书。最高处是四大卷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书脊高耸,鎏银的字体熠熠闪光。我不觉笑了。
早几回见面时,乔启亮已向我提过,他把七浦路的铺位退租了。问他日后打算,只说要与乔乔合伙,做一门新生意。待办公处租定,他才慢慢透露,原来两人打算办一个婚庆公司。乔乔负责联络明星,从单场表演到担任司仪,各有标价;日常运营工作则交由乔启亮打理。他们各自筹了些启动资金,具体比例我不得而知,但乔启亮抱怨过乔乔小气,堪称当代版的“葛朗台”。
“什么时候正式开业?”我问。
“已经接好几单了。”乔启亮满脸放光,极为亢奋。周围环境雅致,他却浑然不受影响,说话时仍然唾沫横飞。“李老师,你看这套洋房漂亮吧。只要找我们做婚庆,免费送洋房写真一套。一方面当推广的福利,一方面也沾沾新人的喜气。前几天刚有人来拍过,相当满意,怀旧风骨一绝。李老师,这才叫作生意嘛,你说是不是?”
“毕竟你有二十年当老板的经验。”我端起他泡的茶,据说是黄山毛峰,入热水根根竖立。只是他放过了量,一泡开大半杯都是茶叶,我勉强喝了一口。
“那当然了,难道我靠得上乔乔吗?他一点商业头脑都没有,整天像做梦一样。要不是有我在后面把关,他能做成什么事!”乔启亮说。
“乔乔回来了吗?”我问。
“回来小半年了,你不知道吗?你们不会还没见过面吧?”乔启亮有些惊讶。
“嗯,他大概很忙的。”我说。
我时常回忆起乔启亮当时的神态,他的双眼向上翻着,嘴角一撇,鼻子稍微起皱。仿佛他与乔乔多有性格不合之处,但亲缘关系黏缝着两人,定期清空前嫌。那天夜晚,我们去后弄堂的小摊吃馄饨。一条长队延伸到路口,轮到我们坐进那块军绿色的防水篷布里,腿已站得发酸。热雾从馄饨汤上腾起,眼镜片里,乔启亮的影像虚化了,他的存在褪为一种浑厚的声音。嘈嘈切切,讲到家道中落前的故事,乔启亮像个说书人。清朝灭亡以后,乔家被打散在沿海一带。乔启亮的父亲流落到浙江的村庄里,当起木匠来。父亲有几分造物才华,但好吃懒做,家里总是攒不下钱,日子像在皮艇里艰难地划过去。乔乔的性格随父亲,乔启亮和母亲更接近一些。我想到乔乔曾说过要拍的电影《小楼昨夜又东风》,就问起他们那位神秘的大伯。乔启亮一拍桌子,馄饨汤震到碗外。他用近乎诉苦的语气告诉我,他们家和大伯几乎没往来,而且大伯根本没什么可称道之处。家里能败的都败光了,在京都一事无成,只是宿妓、赌博。老赌棍能有什么结局,不知道哪一年,忽然传来消息说吞鸦片自杀了。有人寄来一盒他的遗物,也没什么东西,几张照片、一封看不清的信、一面不知谁赠送的漆制女式圆镜。据乔启亮说,我不是第一个打探他们大伯的人,乔乔经常在外面乱吹牛,弄得煞有其事——其实都是他的幻想。我将信将疑,半晌回不过神来,或许因为乔乔对这件事表现得太认真了。乔启亮拍了拍我的肩,让我下次亲口再问乔乔。
后来就到了一九九八年。夏至盛时,黄浦江对岸立起一座金茂大厦。据新闻里说,这座大厦高四百多米,地面上共八十八层,顶楼的旋转餐厅可俯瞰浦江两岸——由于离二十世纪收尾只差两年,所以如此断言也无风险:这是二十世纪中国最高的楼。到了周末,我们一家人坐上浦江轮渡,去陆家嘴附近游玩。念中学以后,女儿剪了短发,对打扮突生一种奇异的羞耻之心。我拿起胶片机,竭力把女儿的影像安放在绿化带与钢筋城市之间,她的表情却总是过于严肃。疲倦侵身时,我们仰头坐在花坛边,看卷积云蹚过大厦塔状的细顶。
“以前老费说过,他有朋友参与金茂工程,有次半夜开锁带他去楼里参观。”妻子说。
“我不记得了。”我喝了口水,把瓶子递给妻子。我说,“他的话不能听。他还说过,他有一个朋友,天生睫毛特别长,足足有半米。明明很荒谬,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还是有几分信的。”
“这些人现在都在干吗?”妻子问。
“不太清楚。老费女儿毕业后,联系就断了。”我说。
“我早知道是这样。”妻子说。
妻子面无表情,既不是想趁机指责我,也没为自己预知的正确性而得意。她只是坐在我身旁,把一句平淡的话从嘴里抛出来,又眼睁睁看它掉进尘土之中。一切最终都会落入意义匮乏的怪圈,这和知不知道无关。
实际上,我和乔启亮的友谊还有几年气数。千禧年跨年夜,我和妻子一同去他家里吃饭。他还住在老西门的旧房子里。过去装空调时,墙上的管道口打得太宽,每逢雨天都要用纱布紧紧堵住洞口,以免渗漏。我们与他开玩笑,做大事的人不忘本,赚那么多钱还愿意住破屋受苦。乔启亮一挥手,飒爽地向我们兜底,钱都在股市里,等翻倍了再取出来买房。我们大笑,一手夹起红肠片,一手将三得利啤酒瓶伸向一场碰撞。我们有数不尽的话题:生意、新闻、八卦、孩子学业、电脑、滑稽戏、刚去世的传奇人物赵四小姐,不再谈论乔乔。
那时候,乔乔已经从婚庆公司撤股,独自去了法国。自从上影厂一别后,我和他几乎没见过面。仅有的半次是,我们一个共同好友的儿子结婚,请乔乔的公司操办婚礼。原本想请一位电视台主持人当司仪,但对方开出的十万如同天价,便决定转由乔乔亲自主持。隔着鼎沸人声,我们遥远地对望了一眼。那天乔乔穿了一件面料会变色的衬衫,四面灯光把他钉在舞台中央,软塌的棉丝随他的动作而闪耀出一种蓝紫色。他的头发白了不少,看上去像一个来跳交谊舞的老头儿。趁着下边开席,乔乔表演了几个滑稽桥段,但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背景里,根本没人注意。乔乔可能有些急了,越发卖力起来。台下依旧毫无反响。几轮下来,只见乔乔退到一边,拎起衣角擦着脸上的汗。我思忖着趁乔乔空闲过去打招呼,但酒喝得人懒倦,延宕之余,忽然发现他已经走了。我顿时怅然。和乔启亮说起,他却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压低声音告诉我,一个人落魄了,走的时候总不喜欢道别。至于乔乔一声不响出国一事,乔启亮照搬了同一句评价。(节选)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3年第9期)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7期
原刊责编:张    烁  张凡羽
本刊责编:喻向午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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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三三,一九九一年出生,知识产权律师,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作品发表于多家刊物,多有选载,曾获2020年“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2021年度青花郎·人民文学奖新人奖、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短篇小说奖等,著有短篇小说集《离魂记》《俄罗斯套娃》《山顶上是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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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金龙  孙瑜
审校:鄢    莉      
核发: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