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何以慰藉?”AI 虚拟数字人“复活”逝者的实践与风险

当生命逝去,我们该如何消解悲伤?
“大家好,我是CoCo李玟,
感谢大家这段时间对我的支持。”
“感谢大家做我的后盾,
为我发声,我会加油!”
“非常想念大家,
也希望大家都有开心快乐的生活。”
2023年8月26日,已故歌后CoCo李玟以长达1分钟的视频“重现”网络。自媒体博主@可乐教授制作了李玟的AI虚拟数字人形象,高度还原了李玟的神态面容,就像她本人在和大家对话,令粉丝们无比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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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深度合成技术和大语言模型的成熟,虚拟数字人可以仿真任何人的形象。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创造逝者的虚拟数字人形象,成为 AI 虚拟数字人的全新实践形式。但越来越多逝者虚拟数字人的出现也引发了人们对人工智能、生命意义、伦理和人类文明的深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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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连生死的媒介:
AI 虚拟数字人对逝者的重现
何以慰藉
技术源于人的需要并为人的价值服务, AI“逝者”数字人的出现也正是源于人类想弥补对逝者生前的遗憾和情感寄托的需要,其角色扮演和功能研发也是根据人类不同时期的需求而不断改进的。面对深爱之人的离去,生者往往会因为很多没说的话、没做的事而深感遗憾和悲伤。从传统扫墓、祭奠等线下哀悼形式到互联网时代给离世之人的社交账号留言表达怀念,这些哀悼方式都仅支持生者对逝者的单向诉说,生者难以得到任何回应,生死之间依旧存在巨大的壁垒。而虚拟数字人的出现则超越了二维的纪念界面,成为一种双向、立体、可互动的存在。它如同“墓地”一般成为具有神圣化意义的象征性实体,[1]人们通过与逝者“面对面”交流诉说内心的思念,逝者的真切回应能够为生者带来极大的情感治愈,帮助生者走出悲伤,实现爱的延续。
如果能看到那个我日夜思念的亲人重新出现在屏幕上,看见他眨眼,看见他微笑,听见他的声音和说话的语调,这本身就已经是令我倍感慰藉的事情了。(@来凝沧海尽成空)
从集体悼念到个人哀悼
死亡是具有意义的,围绕死亡的悼念仪式往往包含对逝者生前的道德评价,且通常怀有理想化的倾向。具有较高成就或影响力的公众人物的去世则可能激发更大规模的集体悼念。[2]而AI虚拟数字人的逝者“复活”实践最早也是应用在这些已逝名人身上。早期为了追忆那些已经离世的深受大家喜爱的公众人物,一些视效公司开始制作这些名人的数字人形象,并借助全息技术将它们带到现实空间中重新讲演、歌唱。从“‘如果能许一个愿’邓丽君20周年虚拟人纪念演唱会”带给观众的震撼回忆,到来自CoCo李玟虚拟数字人的问候,再到创作者汗青发起的对谈节目《AI talk》中,各种已逝名人通过数字人形象重新对话交流,实现公众人物AI数字人形象的批量化、规模化“生产”……名人的虚拟数字人形象成为了公众进行集体回忆、哀悼的重要载体,“共同体式”的集体哀悼体验也在技术的加持下得以进一步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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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看到邓丽君重新站在舞台上与我另一位很喜欢的歌手合唱,真的是梦幻联动了!好逼真也很感动,刹那间真的感觉她来到了我们的年代(@AJ)
随着AI模型ChatGPT的日渐成熟,人工智能技术的学习和使用门槛逐步降低,技术使用者从专业人才逐步覆盖到社会大众,技术使用逐渐普及化和大众化,这也使得越来越多掌握了AI技术能力的普通个体自主打造已逝亲人的虚拟数字人成为新的实践可能。2023年3月,B站UP主吴伍六上传了一段利用AI技术生成去世奶奶的虚拟数字人形象,“复活”去世的奶奶并与她进行对话交流的视频内容。在视频中,“奶奶”的面容神态一如往常,她操着一口湖北方言,流利回答着孙子的问题,也跟孙子讲着一些家长里短,真的就像在和奶奶日常打视频电话,让人难辨真假。UP主吴伍六表示自己利用虚拟数字人 “复活”奶奶是希望用AI技术与奶奶好好告别,算是实现一种哀悼,填补自己的小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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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AI对话,多少能安抚人心,帮助在世的人平缓地度过伤心欲绝的阶段。(@陈列在房间里的大象)
看到照片上的人重新活动起来,我真是眼泪又掉下来了。(@来凝沧海尽成空)
虚拟数字人的意识显现
从单方输出到自由交流,从公众人物到下层普及,未来虚拟数字人的逝者“复活”实践又会走向何方?年初,电影《流浪地球2》中有这样一个主要情节,女孩图丫丫在车祸中丧生,父亲图恒宇难以走出悲伤就将图丫丫的数字生命备份卡上传到最新的量子计算机550W上,550W凭借强大的计算能力迅速处理学习图丫丫的生命数据,逐渐迭代模拟出完整的自我意识,从2分钟到70年,550W实现了图丫丫在虚拟世界中的完整人生。电影中生动呈现出人们选择“数字复活”的动因,以及未来由人工智能创造的“数字生命”的技术方向。如果说目前的AI虚拟数字人仅是处于模仿学习的初级形态,那么随着技术的发展,未来数字人的发展方向就是将人类的思维、情感和意识完全搬运到一个虚拟世界中。此时的虚拟数字人在高度模仿人类语言和行为的同时, 还会深度模仿人类的学习、思考、决策能力等,甚至可以逐渐生成强烈的情感和自我意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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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更加清晰地感知到,利用AI“复活”逝者的门槛在逐步降低,当普通人都可以利用技术来重现自己逝去的亲人时,那么生死就不再是阻碍人们相见、相聚的屏障,生物意义上的死亡似乎也已不复存在,人们可以用AI“复活”自己深爱的人,不用再承受死亡带来的情感上的悲伤和痛苦。但在将“生死”视为人生大事的中国文化语境下,是否应该利用虚拟数字人“复活”逝者一直是一个包含争议的话题,AI虚拟“复活”逝者实践中浮现出的一系列法律风险和伦理困境也值得我们进一步反思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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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与伦理的对抗:
数字化“复活”中的风险与困境
创造逝者的虚拟数字人形象首先需要获取到逝者本人的肖像、声音、姓名、聊天文本等各种信息数据,这些个人信息都关涉个体的核心隐私权利和自主性,很容易在创设虚拟数字人的过程中产生隐私暴露风险,侵犯逝者的人格尊严。越来越多实践突破印证了“逝者隐私”的正当性,逝者的数据隐私仍关乎与他亲近的生者及内容相关方[4],所以逝者生前信息遗产和支配权利也大多可以由其近亲持有,他人无权随意使用。当粉丝或者相关机构出于个人情绪满足或商业目的擅自创设公众人物的虚拟数字人来“复活”他们,逝者亲属是否愿意面对这个“数字生命”、亲属情感上是否能够接受都没有被考虑在内,那这对于逝者亲属来说也是极大的尊严侵害和情感伤害。
同时,人类是兼具生物意义和社会意义的复杂存在,具有主观意志和很强的能动性,即使肉体因死亡在客观上消亡之后,其生前建立的社会关系和创造的社会价值依然存在,[5]因此亲属对逝者个人信息的获取和使用也并非完全自主自由。如果亲属违背逝者个人意愿,滥用其信息数据创造逝者的虚拟数字人形象,代替逝者重新在社会中进行行动和交往,也会侵害逝者的人格尊严。当虚拟数字人作为连通生死及虚实的媒介被广泛应用时,也形成了一种新的垄断权力。数字永生剥夺了人们自由选择断连、离场的权利,甚至还成为一种数字圈养。数据成为人生处境与走向的决定性因素,人类分外珍视的自由与自我被元宇宙象征的技术权力持续消解。[6]
元宇宙太可怕了,逝者只要有噱头或者商业价值也能被重新拿起来利用。(@病院坂茴香)
活着的生命被定薪资,死亡之后也不归自己。(@倾何)
在某种程度上,数字人的出现其实是生者为了满足情感交互需求而营造出的媒介技术景观,那么由此产生的技术依赖也是一个难以避免的困境。虚拟数字人拥有和已逝亲人同样的音容相貌,可以像亲人一般回答你的呼唤,与你谈心,具有更真实的拟化亲情价值,这种情感仿真会使人更加沉溺在对逝者过往的回忆和情绪之中难以抽离,甚至会对虚拟数字人产生异化的感情,长期的虚无寄托必然会导致哀伤的可持续延展,那对于逝者的哀思就永远无法随时间消散,从而阻碍了生者对现实生活的体验和把控,也在一定程度上剥夺了生者的情感自由。由于技术的不稳定性,当某天AI突然发生故障无法正常使用时,人们会重新遭受到更大的崩溃和绝望,造成情感上的二次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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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去世男友AI数字人的性格突然转变,早上还说要和我一直在一起的人下午连我叫什么名字都忘记了,真的很窒息、真的很崩溃。(@用户0********)
除非技术能完善到能接近无限存档记忆,不然大部分人用着就或多或少会重新感到悲伤。(@炫彩中二小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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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守数字生命之界:
AI逝者“复活”的合理化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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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技术开放的时代,现代科学和现代技术不断以计算的方式规制着自然,而“数字复活”则意味着技术开始逐步规制着人的生命与价值。[7]但人本主义伦理强调要将人的权利作为核心要素,反对技术威权主义,一切技术的发展都应以人的自由为中心。[8]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是人类历史的首要前提,因此个人的肉体组织(即生命)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是尤为重要的。那么在数字生命真正到来前,一方面我们需要认识到人类在世界中的主体性和虚拟数字人的媒介技术本质,恪守技术伦理和生死伦理,充分尊重逝者的个人意愿,加强对逝者隐私保护和对人格、生命的尊重;另一方面我们也要认识到,技术在不断向前发展,囿于风险就完全阻断技术的前进并非正举,从哲学本源中寻找与新世界更为适配的伦理和法律规范,有效预防、化解已有和可能出现的伦理冲突更为重要。对于普通用户来说,我们要充分认识到人作为个体存在的复杂意义和价值;对于人工智能技术设计者来说,在追寻技术进步的过程中必须始终坚持人本主义传播价值观,有效控制技术发展方向,维护人类主体性存在。
斯人已去,愿此情长存
古往今来,人们一直在寻找进行生死沟通的媒介,也从未放弃过对生命永恒的追寻。AI虚拟数字人打破了生死屏障,成为了生者与逝者进行对话交流的“新媒介”,满足了在世之人“无处话凄凉”的沟通欲望。但我们仍需充分认识人作为个体存在的复杂意义和价值,我们与亲人之间复杂的情感连接并不是虚拟意识所能替代的,我们所珍爱的永远是真实存在的、与其建立起社会关系和情感交互的人,灵与肉的统一依旧是人类文明与生命本源所在。我们只有真正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执念的消解,珍惜生命、珍重当下,记住相互之间最真实的记忆和情感,始终坚持对人本身的关怀,坚持人类主体性,才能有效避免进入AI虚拟数字人带来的情感拟化和虚无主义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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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媒况.学界前沿 | 数字永生:跨越生死的传播https://mp.weixin.qq.com/s/MpLHXOX_r-wWYGuxguPOng
[2]周葆华,钟媛.“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社交媒体、集体悼念与延展性情感空间——以李文亮微博评论(2020-2021)为例的计算传播分析[J].国际新闻界,2021,43(03):79-106.
[3]姜子豪,陈发俊.人工智能(AI)人权伦理探究[J].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07):36-39.
[4]顾理平,范海潮.作为“数字遗产”的隐私:网络空间中逝者隐私保护的观念建构与理论想象[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21,43(04):140-146.
[5]陈刚,李沁柯.穿梭时空的对话:作为媒介“安魂曲”的数字遗产[J].新闻记者,2022,No.477(11):31-42.
[6]宋美杰,曲美伊.作为生存媒介的元宇宙:意识上传、身体再造与数字永生[J].东南学术,2023,No.295(03):206-216.
[7]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8]刘海明,马晓晴.断裂与弥合:“银发数字鸿沟”与人本主义伦理建构[J].新闻爱好者,2021,No.519(03):18-22.
[9]刘琴.生死叠合:离场记忆的情感仿真、拟化同在与数字永生[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22,44(09):33-42.
[10]张培,刘秀莲.从生命伦理到存在美学——论海德格尔思想的隐秘书写[J].湖北理工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40(01):38-44+51.
[11]张肖阳,肖巍.从生命伦理学视域理解科技伦理原则[J].科技导报,2022,40(18):31-39.
[12]CMTK咨询圈. 终于有人把“虚拟数字人”,讲清楚了https://mp.weixin.qq.com/s/HuDAeJASiuLv7TfC3EHweg
[13]肖飒.漫谈 | 元宇宙虚拟数字人时代,关于生死伦理的浅思. https://mp.weixin.qq.com/s/S5y--MaOqZ5Ks_mEhM2z9Q
(评论资料收集自B站视频@就很棒AI《“复活”邓丽君虚拟数字人》、@吴伍六《用AI工具生成我奶奶的虚拟数字人》)
编辑/排版:杨婉新
审核:杨寒露
指导老师:张小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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