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浑不问:郑秀文和她的电影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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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秀文,我没有什么话想和你说啊,只想告诉你,我爱你。”这是刘德华在第41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典礼上,作为颁奖嘉宾他在介绍影后提名者时对Sammi讲的唯一一句话,就在几分钟后,他亲手把女神奖杯——“小金人”递到了Sammi手里。
如果自1992年参演邱礼涛执导的《飞虎精英之人间有情》开始算起,作为演员的郑秀文从影已经近三分之一个世纪,而这座迟来的影后奖杯让这个“港女”足足等待了20多年。
今年,郑秀文5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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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涉银幕
1992年,郑秀文首次触电即与四大天王之一的张学友搭档对手戏,彼时刚满20岁、脸颊旁还带着婴儿肥的她,坐在那辆红色跑车的副驾驶上黑发红唇、意气风发,面对镜头全无羞怯之感。
次年,也是她以歌手身份出道仅三年后,郑秀文凭借《飞虎精英之人间有情》提名首次提名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新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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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二十世纪90年代乃至二十世纪下半叶香港电影的最高光时代:经济环境积极向好,影业空前繁荣,12.4亿港元的年度总票房(1992年)至今仍占据着有记录以来香港电影年票房收入的最好成绩。
那也是金像奖舞台上最为群星璀璨时代,成名者迎来收获、后继者源源不断:《阿飞正传》、《重庆森林》、《喋血双雄》、《赌圣》、《跛豪》、《女人四十》、《黄飞鸿》、《阮玲玉》、《新龙门客栈》……
然而,90年代初期的这段绚烂也几乎成了香港本土电影的最后辉煌,随着90中期以后港产片海外市场受挫、大量本土资金流失、“前九七”焦虑的到来以及好莱坞影片的猛烈“入侵”,香港电影的全面颓势已经难以逆转,1997年起爆发的亚洲金融风暴和新世纪初的SARS流行更是一度将香港电影业推到了悬崖边上。
90年代郑秀文的一系列爱情影片大部分都应归于跨界玩票,但即便如此她亦在主攻唱片、在乐坛大放异彩的同时参演了4部电影和7部电视剧与郑伊健、黎明、周星驰、古天乐等一众当红男星联袂,并为其中8部献唱了主题曲。
喜剧成名
回顾郑秀文的影视生涯,绕不开的一个人就是杜琪峰,他亲手将郑秀文捧红,同时也是与她合作次数最多的导演。
当人们谈起新世纪初为港影保留最后一丝火种的杜琪峰与银河映像时,往往更容易将注意放在从1997年《一个字头的诞生》、1999年《枪火》,到后来的“黑社会”作品上,而在新世纪以《孤男寡女》为代表开启的一系列都市小品喜剧(或称轻神经喜剧)在银河映像出品序列中的重要程度则被严重低估了。
“黑社会”作品与都市小品喜剧作为银河映像鼎盛时期的两个创作面向,分别体现着杜琪峰对于20世纪港影传统的多维度继承,兼具对社会文化转型的冷峻关切和对商业娱乐精神的适度因循。
换言之,没有都市小品喜剧的银河映像是不完整的,而在这一点上,郑秀文与杜琪峰堪称互相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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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由杜琪峰与韦家辉共同执导,郑秀文、刘德华领衔主演的《孤男寡女》上映,4043万港元创下郑秀文个人最高票房纪录,凭借郭明仪一角首次提名金像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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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郑秀文趁热打铁主演了三部电影,其中两部仍为杜、韦执导:《瘦身男女》再次与刘德华合作,奉献了港影历史上的又一对经典银幕cp;《钟无艳》中则与梅艳芳、张柏芝同台飙戏,饰演中国古代四大才女之一的钟无艳。
也是在这一年,钟秀文打破香港电影金像奖历届提名纪录,以《瘦身男女》、《钟无艳》、《同居蜜友》三部电影入围,成为金像奖历史上第一位在同届评奖中有三部作品提名金像影后的女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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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秀文在世纪初的这几部代表作及其他作品多为喜剧(即便是可看作历史题材改编的《钟无艳》中仍有大量笑料出现),在《孤男寡女》《瘦身男女》《同居蜜友》中塑造了多个年龄相仿而性格各异都市青年女性形象,郭明仪的神经质、率真懵懂,Mini的娇憨鬼马,霍少棠的真诚透彻、风行雷厉,无一不令人印象深刻。
这一时期的多部作品,其中部分人物设置与思想价值在今天看来虽难免有陈旧、过时之嫌,但却无疑给当时的香港社会文化环境带来了一股积极乐观的新风。
尤其是杜、韦执导的作品将爱情传奇故事、娱乐元素和喜剧类型贯通于一炉,其所传递出的有别于早些时间主导港影喜剧的周氏无厘头喜剧、王晶喜剧的通俗清新风格,可谓开拓了港产商业喜剧电影的新境界。
而这一阶段的郑秀文在与刘德华、梅艳芳、梁朝伟的对手戏中亦丝毫不落下风,其女性银幕形象之灵动多变、韧性十足,已颇具个人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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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型受挫
2002至2004年,借着几部前作叫座叫号的东风,杜琪峰和马伟豪(执导了《同居蜜友》)等导演又多次为郑秀文打造了多部都市爱情喜剧:与古天乐合作的《百年好合》(2002)、《恋上你的床》(2003)等,市场热度逐渐回落。
等到2004年再次搭档刘德华的《龙凤斗》推出后表现平平,该风格的观众兴趣已被明显透支,“观众似乎已经对‘港女’爱情题材失去兴趣”[1]。郑秀文早期的喜剧演出和与杜琪峰的合作也就此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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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关锦鹏着手改编王安忆的长篇代表作《长恨歌》,一个女人与一座城的故事。关锦鹏最终邀请郑秀文来饰演王琦瑶,很难不让人想到《阮玲玉》和张曼玉、《红玫瑰与白玫瑰》和叶玉卿,她们都曾在关锦鹏的摄影机前有过突破性的银幕蜕变。
然而,正在寻求戏路转型而欣然应允阿关的郑秀文,面对的《长恨歌》过程却没有想象中顺利,阵容豪华、在沪高调拍摄的《长恨歌》在上映后几乎可称恶评如潮,而其中的大部分中伤最后都落在了这部作品的核心人物王琦瑶——郑秀文身上。
或是因为转型不易,或是因为与原著中“上海之女”王琦瑶的整体形象确实存在差距,普遍反响郑秀文给出的是一次不够贴合、平平无奇的演绎。
次年,拍摄完成不久后的郑秀文因病暂别工作,隐退将养直至2007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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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回忆起拍摄时的情形,关锦鹏直言是他的想法与郑秀文的实际表演之间出现了偏差,当初选择郑秀文正是因为看中了她身上有着阿关认为的王琦瑶应有的“硬度”。
遗憾的是,恰恰是关锦鹏对于“硬度”的强调,使得这一版《长恨歌》直露有余而内敛不足。片中以王琦瑶为代表的女性角色大失含蓄韵味,加之郑秀文本人以往的银幕形象与其个人风格正是率真外放为主,这种情形下的最终呈现可想而知。
面对《长恨歌》这个挑战,一贯对自身表演十分认真苛责的郑秀文,仅在咂摸角色上就将剧本内容补充到了两倍多的规模,此时已经跻身一线歌手行列的她还要在拍戏的同时应付其他忙碌的工作,包括与许志安的之间的感情纠葛。
生理与精神上巨大的负担使她突发腮腺炎,被迫中断了拍摄,而顶着剧组压力在痊愈后没有恢复到正常状态下就匆忙复拍也影响了影片的最后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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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拍摄的结束之于郑秀文无异于一种解脱,可没人能料到这场“折磨”最终给她带来的是长达三年的一场大病:抑郁症。
“整部片子的拍摄,我一直在与巨大的无力感斗力。过程——积极用力又及其乏力。……脱下最后那道王琦瑶戏服,我知道时候到了……我没有预设我要飘向何方,我只知道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要。我的身心正在四分五裂。[2]
面对外界铺天盖地地“打探”与报道,休养在家的郑秀文选择的是用文字和绘画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她用“轻描淡写”为自己在明报周刊开设的图文专栏命名,记录她与阴霾抗争过程中的日常生活。
在那些如水般的意识流中,她回忆《长恨歌》中的往事、重审王琦瑶的命运,读罗兰·巴特的《明室:摄影札记》、思忖《斐多篇》中“斐”的读音、顺便向读者安利《少年维特之烦恼》,分享爱喝的旗袍饮料、想吃的绿茶雪糕、赤裸地描绘出心中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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蜕变归来
“我要感谢这场忧郁。”在2009年出版的自选集《值得》的最后,郑秀文如是写道。这场忧郁给了郑秀文重新理解自己和享受表演的机会,过去的被放下,渴求极致完美的执念也被放下,一切都以新的面目再次展开来。
2007年5月18日,郑秀文于红馆举行一连八场的“景福Show Mi郑秀文2007演唱会”,宣告复出。
两年后,郑秀文搭档陈奕迅出演《大搜查之女》,正式回归大银幕。2012年,风头强势的她再度联手杜琪峰、古天乐出演《高海拔之恋II》,并第五次提名金像影后。
此后,郑秀文恢复了每年至少一部电影的出演频率,并于2013年凭借《盲探》六提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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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CEPA签署后,大量香港电影人北上寻求合拍渐成趋势,而合拍片本身质量的提升同样有赖长时间的磨合、各方积极努力,这也间接导致了新世纪以来港产片的处境愈发艰难,叫座不易叫好更难。
素来坚守港地、以精益求精著称的银河映像在进军内地市场后推出的《高海拔之恋II》等作品亦未能激起水花。
该阶段郑秀文出演的一系列作品,虽仍可凭借日渐成熟的表现收获表演奖提名,但没能最终获奖难免受影片整体平庸的拖累。
或许是有意在拓宽戏路上加大力度,郑秀文复出后主演的作品中纯喜剧作品和都市白领形象明显减少,取而代之的女警、女侦探、摇滚女性等新类型、新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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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票房、口碑均有所收获(杜琪峰执导的首部内地票房超2亿元的作品)的《盲探》为例,郑秀文、刘德华搭档杜琪峰、韦家辉打造了一个颇具新意的港版“福尔摩斯+华生”故事模式,影片糅合神经轻喜剧、经典侦探类型和犯罪惊悚,并穿插郑、刘这对经典CP的感情线索,在看似繁复多元的叙事比重上处理得相当和谐。
郑秀文一方面延续了早期对于喜剧类型的熟稔驾驭,另一方面在表演节奏的控制和人物塑造上也褪去了稚嫩,张弛有度。
沉淀收获
进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后,面对港产片整体式微、辉煌不再的现实,新一代年轻的香港电影创作者们开始崭露头角,并着力于拍摄具有港式人文价值取向的“港味”电影,期望以此延续百年港影的文化基因。
其中佼佼者如的翁子光执导(或监制)《踏雪寻梅》、《圣何塞谋杀案》、《正义回廊》,李俊硕的《翠丝》、《浊水漂流》,林森的《窄路微尘》、陈健朗的《手卷烟》、麦曦茵的《花椒之味》和贾胜枫的《流水落花》等。
也正是在这样的创作潮流中,2019年,郑秀文连续接拍了《花椒之味》和《圣何塞谋杀案》。
这两部现实主义基调的作品中,郑秀文一反此前的银幕形象,素颜出镜,《花椒之味》中夏如树经历丧父以后的克制、《圣何塞谋杀案》中崔巧玲的隐忍与爆发,她将过往表演中的锋芒尽数内敛,仅使用微小的表情和肢体细节变化即能做到自如调动、影响人物与场景的整体氛围。
如果说《花椒之味》的呈现还有赖监制许鞍华和谭家明(麦曦茵的导师)的大师级调教,那么《圣何塞谋杀案》就是郑秀文一个人的独角戏,她的存在为这部二流的舞台剧改编带来了难以被遮蔽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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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0年的金像奖提名中,郑秀文意料之中地凭这两部影片再次双提最佳女主角。可命运仿佛开玩笑一般地,又她与奖杯擦肩而过:那一年,比郑秀文小21岁的的周冬雨(时年27岁)携 《少年的你》接连拿下金鸡影后和金像影后,一举成为华语电影史上最年轻的“三金”影后。
郑秀文第7次铩羽而归,港媒头条冠以“金像奖最悲催女演员”之称,但这一次的郑秀文却坦然一笑,颁奖礼后在社交媒体上她这样写道:“尘埃落定。人生中第六次。Mi恭喜所有得獎者。雖然很老土,但我也要說一句:我會繼續努力啊!衷心感激没位電影人給予我每一個演出機會。”
本世纪初,首次提名她碰上了张曼玉的《花样年华》,2002年,碰上了张艾嘉的《地久天长》,2013年和2014年则遗憾不敌大热的杨千嬅与《春娇与志明》、章子怡无可挑剔的《一代宗师》。
一路走来20余年,捧杯似乎仍然缥缈,银幕之路仿佛愈发悲情,幸而她从未熄灭过心中对于表演的无限热爱:
“在这半真半戏的情怀中,我感觉能当上一个演员,有多幸福!假设你我都在毕生之中演着自己的既定角色,但演戏却让我的生命仿佛多个异路人生。”
2022年,香港“首部剧情电影计划”第六届专业组的得奖作品、新人导演贾胜枫执导的《流水落花》开机,贾胜枫多次提到天美姨姨这个人物就是为郑秀文所写。在这部关注香港寄养家庭真实状况的影片中,郑秀文扮演了一位寄养家庭的“姨姨”,并再次提名金像奖最佳女主角。
从最初的不甚熟练、身体与情感上的双重不适,到与多个孩子共同生活中的理解、体谅与全身心地投入爱,郑秀文精准地将倔强淳善、外冷内热的天美姨姨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人常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然而在寄养孩子与天美姨姨的寄养家庭之间,有关人的真实情感形似流水落花,实则之于彼此都是朝夕陪伴、念念不忘。在生命这场漫长的路途中,谁又是谁的流水?谁的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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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4月16日晚,第41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将最佳女主角奖授予出演《流水落花》的郑秀文,Sammi接过奖杯,泪洒当场。7届金像影后提名,共计10部入围作品,前后时间跨度超过20年,终于如愿以偿。就无数次近在眼前而又遥不可及。像她自己在感言末尾哼唱的——“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任她们多漂亮,未及你矜贵”
看着Sammi在《流水落花》中随着角色年龄的变化而逐渐“变老”的模样,猛地意识到她已经不是那个不到30岁的稚嫩女孩了,2018年专栏“轻描淡写”结束连载时,她说,江湖再见!
今天,郑秀文早已打破了那些“只能演喜剧”的偏见和批评,这座奖杯实至名归,同时她也从未缺席地见证了香港电影上一个辉煌时代的落幕,参与着崭新潮流的积蓄和再出发,服务港影、陪伴港影同路前行。
唯一不变的是她始终在期待成长、汲取新的能量,始终自律、始终倔强、始终坚强、始终不认输——无论病痛还是挫败,这也是属于她的电影时代。
最后要说的话,亲爱的Sammi早已为我们写下了:如果人生意味着走过一场蜕变,那就是携着勇气沿着更像自己的路途走下去,而这趟路途,永远值得。
“我好想对天下有梦想的人说一声,追求梦想的路途的确很不容易,往往困难重重,但是我希望你们能记住我紧握奖杯的这个画面,梦想是留给永远不放弃的人。”
参考资料:
[1]魏君子《香港电影史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2]郑秀文《值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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