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栋 要把角色的灵魂、内心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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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视觉中国
摄影机的镜头在这里,空间那么大,我在这个空间能做多少,尽量做。
2019年,警察王守月在广东退休,同事为他庆祝,餐会上,他想起没破的案、没抓到的人,心情低落。
王守月在手机上刷到云南某地火灾的新闻,路人面孔里有一张很熟悉,他确定那是二十多年前抢劫运钞车、杀害自己警察同事的主嫌犯陈信文。他穿便服,独自踏上旅程,拎着一袋水果去拜访陈信文,当时对方已经隐姓埋名地生活多年。
2023年9月9日上映的电影《第八个嫌疑人》里,香港演员林家栋饰演退休警察王守月。片中只有一场枪战戏,也没有悬疑元素,观众早知道未落网的人是谁,看点在王守月和陈信文对峙的细节。
本片于2023年6月入围上海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对手戏演员大鹏(饰演陈信文)和孙阳受访时提到,拍戏前大家习惯排练一下,而林家栋和其他演员保持距离,“上来直给”,以此保护即时性的反应。林家栋很松弛。
他们说的是一场办公室群戏,王守月不堪工地施工声,到建筑公司反映情况,陈信文和其他几人在研究图纸。王守月以为他们在研究地产开发,实际上他们在密谋抢劫。那是20多年前惊天大案发生的几天之前。
“我不晓得你下一步怎么做,你不晓得我下一步怎么做,所以在镜头以外,我们就保持距离感。”林家栋说。他觉得这是最符合角色需求的交流方式。饰演警队同事的张颂文喜欢在片场灵活发挥,林家栋也欣然接招。“你突然改什么,我可以改。因为我的角色还在我手里,你的角色还在你手里。”
林家栋做电影演员已经22年。2002年,他第一次在电影里演警察,是《无间道》中的大B。天台上,陈永仁和刘建明举枪互指、亮明底牌的对决戏后,观众以为胜负已定,不料在电梯间,大B出现,干脆地杀了真警察陈永仁,亮出自己的黑社会卧底身份,让同为卧底、想要重新做人的假警察刘建明措手不及。
这是全片的最后一场戏,在此之前,林家栋一直没看到完整剧本,真心认为大B是个好警察——导演有意为之。骤然得知身份反转,林家栋慌得不得了,怕自己演错。那时他还懵懂,需要听前辈安排。
早年的一期《鲁豫有约》里,刘建明的扮演者、曾为林家栋老板的刘德华提到,他那时要让林家栋去掉“电视剧的气息”。
林家栋1987年进入TVB艺员训练班,第一次有戏拍是春节,原定的演员罢工,他才有机会顶上。1990年代,他成为一名比较成功的电视剧演员,高强度的拍摄安排让他感觉脑筋闭塞,“想尽善尽美,又做不到”。他想换种生活,转去电影业,签约了刘德华的公司。“哪怕是闲角、不起眼的小角色,镜头到你这里,你这一秒就是主角。别浪费这个机会,演好这个角色。”他受访时曾说。
导演杜琪峰的《黑社会》(2005)演技派云集,任达华、梁家辉、林雪、张家辉,没有盖掉林家栋的闪光处。在帮会和连胜交接之年,年轻一辈争夺权力。林家栋饰演的东莞仔效忠其中一派,听话、手狠,野心逐渐膨胀。影迷开始认可他。很快,《叶问》(2008)里的汉奸李钊一角让林家栋拿到香港电影金像奖(“以下简称金像奖”)最佳男配角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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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社会》 (2005)
香港盛产警匪片,林家栋演过警,演过匪。他演的警察有的斯文干练,有的城府甚深,“我做了很多次警察,每一次我都在找不同。因为我相信一个人生活那么多年,一定有不同的心理状态、想法、性格。我有这个机会放置不同的可能性。”林家栋说。
2013年,凭借《寒战》里的警务局高层Albert,他又获得金像奖最佳男配提名。片中,鹰派和文官势同水火,梁家辉和郭富城争执的对手戏十分出彩,彭于晏演的新警察是潜伏的反派,想要帮助父亲(梁家辉的角色)扫清升官路障,有大反转;相较之下,Albert的形象绝不是最饱满、最出彩的,但林家栋稳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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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战》 (2012)
林家栋也演过面慈但冷血的匪。凭借淡漠的贼王,他同时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香港电影评论学会、香港电影导演会影帝。
2022年,他凭《手卷烟》和《智齿》两部电影获得两个金像奖最佳男主角提名。其中《手卷烟》他以零片酬出演,饰演被社会遗弃的人:他的角色关超二十多年前是华裔英兵,退役后生活失意,欠高利贷,做黑社会两头吃的营生,收留了一个被追杀的落难印度人,最后自己身犯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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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齿》 (2021)
林家栋今年56岁,他这几年的银幕形象,从关超到王守月,有郁郁衰老之态。但他本人保养得宜,身形瘦削。
9月初的一个晚上,9点多,忙了一天的工作,林家栋讲起表演,兴致依然高涨,比如《命案》(2023)片尾天台戏他的自由发挥,让他饰演的命理大师在人格分裂后喃喃自语:“我是一支花,我是一支花。”比如《手卷烟》里关超对待印度人前后态度的微妙转变,是由于对方称呼的改变。
他记性极佳,能迅速回忆起《黑社会》最后一场戏,野心上身的东莞仔对台词气口的处理。他不时加上肢体动作,还原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苦苦琢磨的样子:在沙发上瘫下来,半个小时,再坐起身,做出翻看剧本状,找突破口。
王守月是个无聊的人,好容易退休了,生活还是过得像工作,这可能有点像林家栋。他上过许多次TVB或者其他电视访谈节目,都说自己这个人没意思,无聊得很。
他是勤奋的演员,哪怕拿了影帝,也说只能“嗨48小时”,然后会想工作。那年,握着奖杯,他在台上对自己说,冷静点。然后说,“这么多年我自己觉得,演戏真的是不分年纪的。也不计较颜值,最重要是自己用心。”
以下是林家栋的讲述:
警察的感情
我想王守月这个角色有点不一样,过去我看很多警匪片对警察的描述,没有太多表现感情,但这一次我觉得是很好的机会,这个角色是有情的人。
第一场在退休饭局,我其实有一些压抑、遗憾,二十多年,(嫌疑人)看不到,抓不住,怎么办?
到后来我跟大鹏这个角色对冲,慢慢了解他,他是做错了一个决定的可怜人。看到他在火灾现场的新闻短片,不是太光鲜的,所以我要亲眼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应该过得不太好吧?能不能把他抓回来、用什么方法,我不知道。
办公室那场戏,人物矛盾还没有出现。我的处理是随着身体语言,去给他们压力:返回来-停住-走,聊,再回头,巴拉巴拉,这样子。我觉得可以这样处理,已经足够,如果太多情感就假了,你根本不晓得他们是谁,他也不晓得你是谁,如果我想通过画面让观众感受压力,身体语言做这个反应就够了。
每次演出前,我习惯先看看这里的场景,适应我的身份、情绪,我跟里面其他人物的关系。
我必须要尊重导演跟摄影师的风格。有的导演、摄影师,是用镜头帮忙做了很多事,不需要我做太多,在拍摄现场我就配合你。但如果是定镜,你让我走,那么摄影机的镜头在这里,空间那么大,我在这个空间能做多少,尽量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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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个嫌疑人》 (2023)
感性与清醒
演员在镜头之内很感性,镜头外我们应该很清醒。我每天都记住,我见过什么人、聊什么天,我会问不同理念的朋友,对新移民什么感觉?
每个行业都有不同的人存在,我想感受他们的生命力在哪里。每一次放假,我都找一些圈外的朋友聊天,有做水产服务、开的士、卖钻石、做大品牌公关的,也有做老板的,在中环做金融的。我的朋友大部分很能说,多听,我就明白原来他们的生活圈、思维、共同态度是这个样子。他们的人生满足了我。我慢慢累积,内置我的经验,将来演出,我知道得很具体。
比如很多大公司裁员,老是裁最一线的人,你经理一个月的人工费够10个人的,裁你一个就够了,但很多公司是将军多过兵,为什么那么奇怪呢?这就涉及到人性的问题,人一定是要保护自己的。但是将军少了10个兵,又怎么打仗?生活中真的有太多的问题。
《寒战》里本来我是反派。我跟导演说,我演反一号很开心,但是对你的电影是很大的破坏。现实里,一个大公司的管理层,要生存,不光是看能力有多强,忍耐最重要。不能够太过,要懂得收。Albert是法律博士,学历特别高,不可能被彭于晏那个角色笼络的。两个礼拜后,导演真的改了,让我的角色最后死掉了,我反而开心。
我年少的时候很少说话的,家里全都是姐姐在说,姐姐也不明白男生的想法,我们很少交流。但是我每天看很多东西,脑袋里也在想,为什么这样?去喜宴,穿黑色的西装。朋友了,去殡仪馆,也是黑色的西装,那怎么分是红事还是白事?很多为什么。后来读训练班,老师也告诉我们,生活是体验,你们必须要记住这个感觉。就更加特意去想,看多一点,多想一点,为人物的性格找一个根源,将来创作就更有理有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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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破狼·贪狼》 (2017)
我跟朋友很无聊的,夜里1点多肚子饿,问在哪里,吃夜宵好不好?茶餐厅最好,吃喝有中有西的。外带,不需要。进去坐,吃什么,看(这时候自己)胖不胖。不胖的话,我最喜欢吃番茄酱的粉,胖就不可以了,喝奶茶或者咖啡。我和朋友叫一个套餐,吃的给你,我喝这个就可以,不浪费。
茶餐厅是一个很真实的地方,没有那么多的枷锁。在酒店,每个人都很静的,说什么不知道(模拟窃窃私语),看不到情感。茶餐厅有很实在的生活在里面,人很愿意表露他们的情绪,可以了解到一点八卦。这个样子最舒服。我现在也去。要做山上的人不难,把自己封闭起来;但生活很重要,感受生活很重要,要不然怎么演出?
不甘
我八几年到TVB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演出,所以才读那个训练班,慢慢了解、喜欢,但不甘于只是演出,因为我觉得演出有些是演,很有技术性,但不够好,不投入。
《无间道》(最后那场戏)演之前我吓了一跳。刘德华刘伟强你们骗我,为什么我要开枪打陈永仁?ok,给我一分钟。他们肯定很清楚这个剧本,我对角色只有那一点点认识,其他我都不知道,所以必须要相信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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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间道》 (2002)
但必须承认,剪完之后,看成片我是可以接受的。人最多的是什么东西?面具,面对不同的场景、不同的人物,人会戴着不同的面具,这是我从那场戏领悟出来的。
(至于表演上的质变)我想应该是在《黑社会》到《叶问》。观众之前看我就是一个斯文小子。
《黑社会》导演是杜琪峰了,我不知道导演想什么。到现场,30分钟前才拿到剧本,知道对白,好,试试看了。跟着感觉走。导演说ok,我问,可不可以再来一条。导演说,我觉得ok就可以了。真的吗?我觉得好像是欠了一点点。杜导说我不需要,你不相信我吗?我回相信。(笑)
我们也不可以看playback(回放),只有导演能看。群戏只有一两场,其他时候没有对手,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演。所以我真的没有太多的想法。在电影院看,我才想到,原来表演可以这个样子的吗?原来创作变化是那么大的,编剧跟导演很了解我们这些演员,能够把我们改到一个程度,让观众有很新、但是很实在的感觉。我觉得很厉害,影响我很深。那我应该还有机会,我不甘于就是现在这样子。
到《叶问》是第一次,那个戏还没开拍,我到上海,躲在房间里头三天三夜,没有出房间吃饭,我的助理把饭拿来放门口,像住监狱一样。过三天就拍了,我想,应该怎么处理这个人物,就这点空间,能够表达李钊这个人物的无奈。
李钊是汉奸,做汉奸是不好的,但我跟导演说,我(指李钊)不在北京、不在南京,看不见权力问题,我在佛山,钱真的不多,要生存。有一场戏,演对手戏的角色死掉了,我根本没有想过人要为一包米死掉,打打无所谓,受伤也算了——那个时代没办法,但死好像是过分一点了。
拍的时候,因为导演没有喊cut,我做了一个很长的反应。我要求导演让我做长一点,哪怕后面剪掉也无所谓。那个时候我开始知道,要把角色的灵魂、内心抓出来。还好洪金宝导演说可以做。谢谢。《叶问》有机会、有镜头、有时间让我做。我再通过这个镜头告诉观众,李钊,你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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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问》 (2008)
先想一想
一个戏拍完,我会让自己变空白。我带一个电脑到外地去,可以一整天不出去,在房间看、想,因为我已经进入另外一个角色里头,过去了的就不想了。如果老是想过去很容易卡住。
我不把它当作一个工作,这是我的兴趣。有的时候导演打电话问:你在公司里头吗?“在。”“最近怎么样?我想到一个案子,你觉得怎么样?”“有趣啊。”“那我过两天带编剧过来找你谈谈。”“好。”就这样。
比如最近,有一个投资方,他不是找我演出的,他说现在香港的电影真的困难,他希望做有内容的限级片。我想一想,可以这样、那样。他说,“你帮我当监制可以吗?可以来跟导演聊聊。”接着投资方找我演出,我想应该很好玩的样子,就跟他合作了。现在项目还在创作阶段。大家觉得香港电影可能题材越来越少,我希望能够通过我自己的一点点努力,得到多一点空间,让观众看不同的题材。
《手卷烟》这部电影是香港政府支持的(作者注:《手卷烟》为香港“首部剧情电影计划”第四届大专组得奖作品,由香港电影发展局资助拍摄),花的是香港纳税人的钱,我说片酬我不要了,但必须要好好弄剧本。我跟电影发展局聊:我觉得这个题材是有潜质的,但是我觉得可以更好一点,你多给我三个月可以吗?对方说好,你演出就可以。我跟导演、监制不停聊,我觉得有改进空间,不要浪费了,先想一想。一个礼拜之后,我们重新再弄这个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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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卷烟》 (2020)
《手卷烟》一整部电影是讲几个被社会遗弃的人,关超是英兵,他的南亚朋友文尼是新移民,好像不被主流接受。所以他们有句对白,文尼说,这个地方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关超说,是你们傻,你们以为自己去了天堂吗?
《手卷烟》的大部分剧情发生在关超家,一个逼仄的小屋。我第一次看景,光很亮,尖沙咀在香港是很繁荣的地方,很多招牌灯很亮,很斑斓。我说导演你相信我,关超依赖外面的光打进来照着他的生命,其实他生活一点也不亮,要有黑暗的效果。
我还跟导演讲,90年代整个社会很投机,人贪心,没有身份要怎么弥补?赚钱。那个年头我在TVB拍电视剧,摄影师也是一路拍,一路看股票涨跌。所以电影里出现了一个人做股票买卖,输掉了。
我用一点点人生经验告诉你,我觉得这个样子最能配合《手卷烟》这个内容。电影为什么那么饱满,因为我经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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