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奖|王侃瑜:科幻要拥有更多元的声音,女性视角是一部分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赵茜
2023年10月18日—22日,2023成都世界科幻大会即将召开。世界科幻大会由世界科幻协会主办,1939年创办于美国纽约,已有80余年历史,今年是世界科幻大会第一次走进中国,成都也成为亚洲第二个、中国首个举办世界最高规格科幻盛会的城市。
从1953年第11届世界科幻大会起,每年的大会都会评选并揭晓被誉为“科幻界的诺贝尔奖”的“雨果奖”,2023年雨果奖颁奖典礼将于21日晚19时在成都科幻馆雨果厅举行,届时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幻大咖和科幻迷将齐聚一堂,共同见证高光时刻。
此前公布的入围名单中,有5名来自中国的作家。其中,中国作家江波的《命悬一线》、鲁般的《白色悬崖》、任青的《还魂》(英文版),王侃瑜的《火星上的祝融》入围雨果奖“最佳短篇”,海漄《时空画师》入围“最佳短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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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只剩人工智能的星球,是怎样运作的?在那里,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2023年雨果奖入围作品《火星上的祝融》就呈现出这样一种假设,它以人工智能的视角,搭建起一个人类缺位的世界,最终以祝融和共工两败俱伤的悲壮结局,展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观,呼应祝融与共工的大战中共工最后撞倒不周山的神话叙事,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小说的作者王侃瑜,毕业于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中英双语写作,从事文学创作将近十年,写的也大多是科幻小说,曾获彗星科幻国际短篇竞赛优胜,并多次荣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
收到雨果奖提名通知时,王侃瑜正在办公室,她感觉非常不真实,“我在微博上接到了成都科幻大会的私信,让我查收邀请函,我很久不使用那个邮箱了,也已经通过其他渠道收到了世界科幻大会的邀请,没想到打开邮箱是雨果奖的提名通知。”
在复旦管理学院读本科时,王侃瑜就是科幻迷,当时她和上海其他高校科幻协会的朋友们一起创办了“科幻苹果核”,组织了很多科幻活动。之后她本想去中文系读研,做科幻研究,但几经考虑还是放弃了,“那时中文系那边有很多本专业的同学想直研,他们就劝我回管院直研,最后说要不你直接去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吧。”
彼时,复旦创意写作专业刚开第三年,报名的人还不是很多,王侃瑜想,做不了科幻研究那就写科幻小说吧,因此到了中文系,读创意写作硕士,也由此走上了写作之路,“我非常感谢管院和中文系的培养,如果不是这样阴差阳错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开始写小说。” 
读研期间,学院为同学们安排了固定的课程,如龚静老师的散文写作实践课和王安忆老师的小说写作实践课,“这些课堂有固定的作业,不太好写科幻,所以我一直没有动笔,但做毕业作品的时候,可以自由选题,我就和我的导师严锋老师以及校外导师傅星老师商量说我要写科幻小说,他们都同意了也很支持,因此有了我的毕业作品《云雾》,这篇作品后来在《萌芽》上连载,获得了华语科幻星云奖。”王侃瑜说。
从《云雾》算起,之后的许多年,王侃瑜一直写写停停,出版了《云雾2.2》《海鲜饭店》等个人小说集,还有多部作品被翻译至海外。她自认是个“不太勤奋”的作者,写作期间做了很多其他事,产量不怎么高,还有点拖延症,但好在始终坚持创作,敢于尝试不同的风格和叙事语言,因而总是有意外收获。
《火星上的祝融》能够入围雨果奖,也是一场“意外”,“这篇小说的发表于纯文学期刊《天涯》,不像今年其他入围的中文科幻作品那样是在科幻期刊上发表。雨果奖提名投票的读者应该都是科幻迷,会看《科幻世界》《银河边缘》,但不一定会看《天涯》,所以我当时真的很困惑,困惑这篇小说怎么会被人看到的。”王侃瑜回忆。
不过,困惑之后她还是开心的,因为自己的作品获得了认可,“这篇作品和我以往作品的风格有所不同,采用了比较偏向神话、史书的叙事方式。写完它,我好像解锁了一个新技能,以后写作的时候又可以多一种声音。很感谢《天涯》发表这篇小说。之后我应该还会尝试这个方向的创作,也找到文学创作的更多可能性。”
以下是潮新闻记者对王侃瑜的专访:
【1】
带有东方特色的火星科幻
潮新闻:《火星上的祝融》是怎么被创作出来的?
王侃瑜:这篇小说源于《天涯》的约稿,当时编辑想要一个具有东方特色的火星科幻小说。我记得我写的时候是过年前后,大家在庆祝,我在赶稿,但我挺享受这个过程的。
当时觉得这个题目不好写,就看了很多中国火星计划的资料,看了很多祝融号火星车,想着怎么才能具有东方特色,后来就想和中国神话结合起来,之前看过张静、吴霜、王诺诺等多位作家尝试在作品中融入中国神话的科幻小说,而祝融这个名字本来就源自神话,所以我写的时候也是用了比较偏向神话、史书的叙事方式,和我以往的风格不太一样。
潮新闻:这本书耗费了您多长时间?遇到了哪些困难?
王侃瑜:其实真正动笔写也就花了十来天吧,前期酝酿的过程比较长。我有个很不好的习惯,会拖延到最后一刻不得不交稿的时候才开始写,其他作品基本也都是这样写出来的。
前期在找合适的切入口、找合适的叙述声音,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比较长,有时候声音不对就是没法写下去。最后写到大战的时候也比较难,因为人工智能之间的较量可能很抽象,我得想办法用具象的语言去描述出来,所以和我的对象进行了很多讨论。
潮新闻:创作带有东方色彩的科幻小说对您是种挑战吗?您所理解的东方色彩是什么样的?
王侃瑜:确实是一个挑战,我们不能单纯以作家的国籍和文化背景来断定他们的作品是否具有东方色彩。
接到这个要求时我也一直在想具体要怎么呈现。
而哪怕在东方内部、中国内部,都是有很丰富的色彩的,这个词可能就像一个光谱,我们的神话、历史可以是东方色彩,我们的现代化进程、前沿科技也可以是东方色彩。关键在于形式和内容的统一,如何让相应的文化元素和故事本身、科幻设定有机地融合在一起,而不只是在表面蒙上一层皮。
【2】
跳出人类中心主义
潮新闻:您给人工智能赋予生命的灵感来自于哪里?
王侃瑜:这其实是科幻类型中一个非常经典的母题了,很多作家都写过,如果把人工智能替换成人造物就更多了,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罗杰·泽拉兹尼的《趁生命气息逗留》、菲利普·迪克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全都在写人类创造了某一种具有智能的人工造物,而他们在探寻自己是否能够拥有和人一样的生命。
生命肯定不是人类的特权,暂且不提人工智能,从动物到植物到真菌,世间万物都有生命。而人工智能的生命形式可能和人类完全不一样,很多科幻小说都写过硅基生命。重点在于我们如何应对和尊重不同的生命形式。
潮新闻:若真有一天人工智能拥有了生命,人类和人工智能该如何相处?这个世界是否会因此诞生新的不平等,为什么?
王侃瑜:我只能说希望大家能够和平相处。目前有很多关于人工智能的恐慌叙事,担心人工智能毁灭或奴役人类等等,这可能是人类从自己的历史来进行的判断和想象。
我们要小心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投喂给人工智能的一切数据来自我们自己,如果投喂的是仇恨、暴力,那人工智能学习到的可能也是这些,AI目前还无法进行道德价值判断。
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人工智能本身产生新的不平等,但如果有资本在技术背后进行垄断,那可能确实会产生一部分人在人工智能的辅助下更快积累财富的情况,也可能有一部分人因为身体或者其他原因而无法接入新的技术,就像今天有好多老人不会使用移动支付,在不收现金的地方可能就困难重重。
在技术发展进步的同时,如何保留那些原有的接口,使得这种进步本身不会造成不平等,就成了一件重要的事。
潮新闻:写科幻这么多年,您的创作历程被划分为哪些阶段?一直以来,您作品想要表达的内核是什么,有没有改变?
王侃瑜:回过头去看,刚开始创作的那段时间可能偏科幻言情,带有很浓的青春气息,比较稚嫩和青涩。后来从《海鲜饭店》开始我总结为“散文式的科幻”,处于现实和虚构之间,会有意调用一些生命体验放到科幻场景之中。
目前我的作品可能会分三个脉络,一个是近未来科技对于人的影响,侧重情感和交流方面,扩展到对整个社会的影响,比如《链幕》《语膜》《陨时》等等;一个是以女性生命体验为主,科幻设定在故事中更多只是背景而不是惊奇感来源,比如《海鲜饭店》《冬日花园》等;
还有一个我姑且称之为“菌算宇宙”系列,以菌丝和计算为核心设定,尝试跳出人类中心主义,去关注远未来的多物种共存,比如《火星上的祝融》《鹏城万里》,还有一些用英语写的小说。
这些作品的内核可能都是人与人之间、物种与物种之间理解和沟通的可能,我觉得完全的理解很难,但还是希望用小说去尝试探索不同的结果。
【3】
不顺的时候,换个东西写写
潮新闻:哪些科幻作品对您影响比较大?您的创作灵感多来源于现实生活,还是描绘未知的文学影像?
王侃瑜:有很多吧,我很小的时候就读了《飞·科幻世界少年版》和《少年科学》,那时候订阅《飞》送了一套书,其中就有赵海虹的《桦树的眼睛》。中学里我主要看九州、云荒等等奇幻小说,还有很多科幻奇幻设定的动漫、游戏、轻小说,很喜欢《樱花大战》《仙剑奇侠传》《圣魔之血》等等。
进入大学以后才开始重新阅读科幻作品,很喜欢夏笳和陈楸帆的作品,现在也和他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还有厄休拉•勒古恩的《一无所有》《黑暗的左手》和她的奇幻“地海”和“西岸”系列,丹•西蒙斯的《海伯利安》,奥克塔维娅•巴特勒的《语音》《血孩子》等等。
我也会看纯文学,还有很多边界非常模糊的小说,像卡尔维诺的我也很喜欢。我现在的作品大多数发表在纯文学期刊上,其实类型边界没那么重要,可能发表平台和市场会有边界,但作者创作不必有。
我的创作灵感来自方方面面,很难总结归类,但往往有了一个灵感还需要很多积累和酝酿,这时候就要去查很多参考资料和看相关作品。
潮新闻:您曾在之前的采访中说过,科幻审美和普通文学审美存有不同,因此陷入迷茫之中,后来您是怎么平衡这两种作品的关系的?
王侃瑜:其实这主要还是发表平台选稿的审美不同,同一篇稿子会得到截然不同的反馈。唯一的办法可能就是坚持写,多投稿,多读,多和人交流,慢慢摸索找到自己的风格。
我当时有一阵子写不出来,是《萌芽》的编辑让我写写散文,通过写散文我找到了一种新的科幻叙事语言。
后来我也尝试用英文写作,英文创作的声音会和中文很不一样,后来这个声音也回到了我的中文创作里。所以可能不顺的时候,换个东西写写,会有意外收获。
潮新闻:您最喜欢哪一部作品?
王侃瑜: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因为每一篇都不一样,对我的意义也不一样。迄今为止,我只写过中短篇,还没有创作过长篇,是因为一直没有一段完整的时间可以去写长篇。希望写完我的博士论文以后可以开始写长篇吧。
【4】
和自身不同的存在产生共情
潮新闻:您觉得男性视角的科幻创作和女性视角的科幻创作,有没有不同的地方?
王侃瑜:这个问题可能很难简单用三言两语来进行回答,每一位作家的生命体验和创作选择可能都有所不同,而优秀的作家往往能够跳脱出自己的生命体验,去书写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角色视角。无论是性别、阶级、种族,还是物种方面的不同,科幻作家更应该有这种能力。
只是说有时候我们写科幻可能更注重设定,从而不那么重视人物的塑造,作家直接取了一个现成的和自己贴合的视角,着重展现科技本身的惊奇感。
在科幻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视角都是男性科学家的,久而久之,好像让人觉得科幻就应该是这样的一个视角。但这个情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大家都开始重视不同的视角,让科幻拥有更多元丰富的声音,女性视角当然也是其中一部分。
我们可能更应该跳脱二元对立的思想,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科幻本身的一个重要意义就是让人与和自身不同的存在产生共情,黑暗的未来和恶托邦想象已经够多了,在这个时代我们可能更应该想象希望。
潮新闻:您说过,您会故意多写女性视角、表现女性角色的作品,这种特质在您作品中是怎么体现出来的?您觉得中国缺少怎样的女性科幻作品?
王侃瑜: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可能历史上的科幻小说以西方的、男性的视角为主,夏笳在好多年前就自问过为什么不能以中国的、女性的视角来写科幻,顾适也从觉得科幻小说写作不存在男女界限,到有意给自己的小说设置全女性的角色,很多女性作者都经历过这样一个过程。
我的性别意识也是在这些年中逐渐萌发和清晰的,觉得身为女性有责任去多写女性视角、表现女性角色,尤其是在科幻文类当中,在未来世界中主角肯定不光是西方的男性。
女性特质可能是一种迷思,作品特质可能并不能单纯以作家的性别来进行粗暴区分。
女性作家的作品同样可以非常深邃和宏大,像慕明和双翅目的作品就是。包括我在内的中国女性科幻作家作品也很难以单一的一种特质去概括。大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去写,去努力,不同的声音汇聚到一起,是非常令人印象深刻的。
我个人创作中会尽量去平衡情感的逻辑和科学的逻辑,当然情感和理性并非对应着两性,也并非两极。
潮新闻:有种说法是,科幻带有批判性和抵抗性,比其他类型的文学作品背负更多反映现实和为边缘群体发声的责任,您认同这种说法吗?
王侃瑜:我不敢说科幻比其他类型的作品背负着更多责任,但科幻确实可以为边缘群体发声,或者说边缘群体更能够利用科幻来书写未来,在他们发出声音的时候甚至根本不需要科幻这个标签,只是运用科幻里的一些常用元素。
目前全球的未来主义运动就很具有政治性和抵抗性,非洲未来主义、拉美未来主义、海湾未来主义、原住民未来主义等等创作和研究都如火如荼,他们将自己族群的历史放到未来想象之中,从边缘去质疑中心族群对于未来的定义。科幻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工具,不是最终目的,他们在重塑未来的过程中甚至消解了科幻本身。
我觉得扎根现实可能是通过现实逻辑的延伸吧,无论是遵循还是挑战这个逻辑,但要注意不同人身处的现实都是不同的,我们所了解和以为的现实,可能只是现实世界的一小个切面。
潮新闻:您的多部作品曾被翻译至海外,从您多年创作经历和感悟来看,您认为中国科幻作品在海外产生影响力的关键是什么?
王侃瑜:一是中国的国际影响力增强,大家都关注中国的未来;二是科幻本身书写的主题更具有普适性,更容易跨文化传播;三是有一批优秀的译者,持之以恒地进行翻译工作。《三体》的海外流行更是为许多出版平台提供了信心,让他们看到中国科幻是有市场的。
创作者本身可能还是要写好作品吧,不忘初心,无论读者是谁,写好一个故事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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