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非洲法郎到维和驻军:法国如何维持在法语非洲的影响力

2023年7月26日,尼日尔发生军事政变,尼政变领袖、前总统卫队长废黜总统巴祖姆,停止对法出口铀矿石,双方谈判失败后,法国总统马克龙宣布将在今年年底前撤出在尼全部驻军。这对前几年法国政府提出的“重返非洲”战略,会有多大影响呢?
要对其做出预判,就得先了解非洲地缘政治中的“法语非洲”和“非洲法郎”概念。
“法语非洲”和“非洲法郎”
作为老牌殖民主义大国,法国在巅峰时期曾拥有近1300万平方公里殖民地,在英国之后位居第二。其殖民地主要在非洲,曾一度占领了非洲总面积37%,如此广大的非洲地区,以法语为官方语言,被称为“法语非洲”。
二战后,“反殖民主义”运动在全球兴起,法国曾派出军队武装镇压印度支那、阿尔及利亚的独立运动。战争失败后,法国认识到“殖民主义”大势已去,遂顺应了这一历史潮流,前法国殖民地纷纷独立。
从1960年代开始,英、法的殖民体系全面瓦解,在“后殖民主义时代”,老牌殖民帝国与第三世界前殖民地之间的关系,在国际政治层面逐渐进入平等时代。当然,由于经济、科技、文化、社会、生活等其它方面的发展不均等,在国际商贸方面,西方国家拥有市场优势。
1945年12月,法国政府发行“法属非洲殖民地法郎”,非洲各法属殖民地在法国财政部设立“业务账户”,将外汇全部存入该账户。“法国法郎”与“非洲法郎”之间固定兑换比为1∶1.7。截至1949年,法国通过金融手段,控制了非洲殖民地80%出口额、75%进口额。
1958年9月,法国制定《第五共和国宪法》,把“法兰西联邦”改为“法兰西共同体”。“共同体”各成员国在内政、经济等方面享有自主权,但外交、国防等仍由法国控制。1960年以后,“共同体”内12国先后独立。1961年,“共同体”参议院宣布解体。此后,法国以双边条约、贸易协定、“联系国”等形式,与原共同体成员国保持较为密切的双边关系。
法国的殖民体系瓦解后,法属非洲国家相继独立。新生的非洲国家联合起来,与法国政府进行谈判。这些刚独立的法属非洲国家,于1962年组成了“西非国家货币联盟”,1972年成立了“中非国家银行”,由这两个央行系统来统一发行这些新生国家的法定货币。
西非法郎(FCFA):贝宁、布基纳法索、科特迪瓦、几内亚比绍、马里、尼日尔、塞内加尔、多哥等8个国家组成“西非经济货币联盟”,发行的货币称为“非洲金融共同体法郎”(俗称“西非法郎”)。
中非法郎(CFAF):喀麦隆、中非、刚果(布)、加蓬、赤道几内亚、乍得等6个国家组成“中部非洲经济与货币共同体”,称为“非洲金融合作法郎”(俗称“中非法郎”)。
“非洲法郎区”覆盖撒哈拉以南15个非洲国家(印度洋上的岛国科摩罗,单独发行科摩罗法郎),约1.55亿人口。“西非法郎”与“中非法郎”汇率相等,但不能相互流通。
1960年,法国发行新法郎(Nouveau Franc),确定其币值为旧法郎的100倍,相当于0.1802克含金量。法国法郎与非洲法郎之间的固定兑换比为1∶50。
1980-1990年代,非洲经济发展长期缓慢、停滞,甚至严重倒退,各国财政赤字猛增、通货膨胀严重、债务问题加剧。全球金融界普遍认为“非洲法郎”估值过高,在“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干预下,1994年,“法国法郎”与“非洲法郎”之间的固定兑换比,调整为1∶100。
1999年1月,“欧盟”承认法国与非洲法郎区的货币合作协议,批准“非洲法郎”正式与即将发行的欧元挂钩,固定汇率为(非洲法郎:欧元)655.957∶1。
政治独立Vs经济或货币“依附”
这些前法属非洲国家既然已实现政治独立,为何非要在经济,尤其是货币方面与法国紧密联系?原因是:这些非洲国家的社会结构和经济发展落后,其国民经济完全依赖法国。现代货币,不再是金本位、银本位或双本位贵金属定义的实体货币,而演变成国家信用符号。缺乏信用的纸币,不会得到国际社会认可,该地区的经济就会崩溃。而货币崩溃后,往往在很短时间内就会发生社会大动荡,甚至恐怖大饥荒、血腥内战。
因此非洲国家发行的“西非法郎、中非法郎”不得不继续与法郎挂钩,靠法郎的国际货币地位提供信用背书,才保持了这些国家独立后几十年的大致稳定,对那里的百姓而言,更朴实的作用是较稳定的“非洲法郎”能买到粮食,有饭吃。
当然,法国利用法郎与“非洲法郎”之间的关系,从中获利颇丰,对二战后法国的战后重建与经济复兴,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时,“法语非洲”的黑人,也能利用自己手中的“非洲法郎”与法国法郎兑换的优势,前往法国学习、经商,产生了大批接受法国思想与文化、说法语的“非洲精英”。这使法国在“法语非洲”占有很大的思想、文化、政治、经济优势。与此同时,法国近6800万人口中,有近800万黑人(含非法移民),占比近12%。
在长期合作过程中,法、非双方相互妥协:“西非国家中央银行”“中非国家中央银行”的总部,由巴黎分别迁至非洲的达喀尔、雅温得。联盟成员国将外汇存在法国央行的比例从100%调整到65%。“西非央行”董事会7人,法国董事减为2人;“中非央行”董事会12人,法国董事减到3人,大大降低了法国权重,增加了非洲权利。
1973年,法国与“西非货币联盟”签署《货币合作协议》,确定货币合作四原则:
一、刚性兑换原则,法国确保“西非法郎”的兑换刚性。
二、固定平价原则。
三、自由流动原则,在“西非货币联盟”内部资金流动不受限制。
四、外汇储备集中管理原则,西非国家外汇储备存入法国央行的比例,下调到50%。
在“非洲法郎”背后,法郎的国际货币地位、信用背书、法国政府的支持(尤其是法国承诺“西非法郎”兑换刚性),对中非、西非经济的保驾护航,对维持前法属非洲地区的社会稳定存续,起到了重要作用。1970年代,这些非洲国家的日子过得还算凑合。
1999年以后,当欧元诞生、法国法郎退出历史舞台后,“非洲法郎”转而与欧元以固定汇率挂钩。
依托法郎与欧元的长期稳定,即使在非洲其他地区战乱四起、政变频繁、社会危机此起彼伏的动荡时代,“非洲法郎”仍保持坚挺币值。这对“法语非洲”国家维持政府存续,在非洲各地持续不断的战乱政变、经济危机、社会动荡中生存下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与非洲其他地区相比,“非洲法郎区”避免了因货币滥发引起的通货膨胀,维持了货币信用和稳定。2014-2017年间,全球通胀率在2.8%-3.2%之间,撒哈拉以南(“非洲法郎区”以外)通胀率从6.3%飙升到11.3%。而“非洲法郎区”的通胀率则始终保持在0.7%-1.7%之间。凭借良好的货币信誉,“非洲法郎”保持了世界上存续时间最长的固定汇率机制之纪录。
1994年,中非国家成立“中非经济与货币联盟共同体”,除货币联盟、经济联盟以外,还设立了共同体议会、共同体法院。2000年,西非各国以西非法郎为纽带,组成了经济共同体,逐步消除联盟内部的贸易壁垒、统一关税,实现经济上的共进退。
法国在非洲的驻军
“冷战”结束后,意识形态冲突让位于亨廷顿所谓“文明冲突”,“法语非洲”亦不例外。大国争霸背景下的文明冲突,甚至威胁到很多非洲国家政权的存亡。2012年,马里政府军被反政府武装打得节节败退,马里政府万般无奈,只好请前宗主国法国出兵援救,2013年,法军展开“薮猫行动”,将反政府武装赶入马里北部沙漠,帮助马里政府夺回了大部分领土。
目前法国在“法语非洲”展开的军事行动,并非两个世纪之前“强权即真理”的殖民主义军事侵略,而是在现代国际法框架内的维稳性联盟军事行动。这类行动的特点是:需要合法政府发出正式邀请。如果所在地政权不同意外国军队继续驻扎,法军就得撤出。
法军从尼日尔撤出,就是这类军事行动的范例:法军之前是应尼日尔合法政府邀请,前来“反恐”(维稳)。但尼日尔发生了军事政变,现政权合法性虽不足,但其发出逐客令,法军只好撤出。
从西非法郎到埃科?
法国考虑到古代的“殖民主义”一去不复返了,所谓“重返非洲”战略是指法国以现代化社会形态,重新构建与“法语非洲”在平等基础上的新国家间关系。其中首重货币,而法国做出的重大决策,是支持“法语非洲”的货币改革。
2019年12月21日,法国总统马克龙与“西非经济与货币联盟”主席达成一致,宣布准备废除“西非法郎”,2020年使用新货币“Eco(埃科)”。
此次货币改革主要有三大变化:
一、废除西非法郎,使用新货币Eco。
二、西非央行不再将50%外汇上交法国管理,可自由配置外汇组合。
三、法国撤回并不再向“西非经济货币联盟”银行机构派驻代表。
同时,“西非法郎”改革为Eco后维持两个“不变”:
其一:Eco依然与欧元挂钩,维持655.957∶1固定汇率不变。
其二:法国对西非国家的承诺不变,如未来出现危机,可提供外汇支援。
此次“西非法郎”改革,是法国“重返非洲”战略的重要举措之一。
法国目的在于推动“西非法郎区”实行经济一体化,以便吸收法郎区之外的尼日利亚、加纳等国家加入。作为这一新的经济合作区之原创发起者与担保者,法国将在该货币联盟中具有最大话语权,成为非洲廉价劳动力和丰富自然资源的最大受益者。
对“西非法郎区”国家来说:掌握货币发行权,顺应了其国内的“金融民族主义”思潮,有利于增加政府声誉、维护政权存续。而西非国家多数面积不大、经济体量较小,区域内没有经济强国为实行统一货币作担保支撑,所以必须依靠法国支持。
未来,联盟外国家(尼日利亚、加纳)若能够满足一定的经济及其它条件,Eco不排除吸引其加入的可能性,进而建立一个更大范围的货币联盟。
很显然:法国的目标,重点在尼日利亚。尼日利亚不但有丰富的石油资源,且人口已超过2亿,保持着全世界最高生育率。有学者预测:到21世纪晚期,尼日利亚人口可能达到7亿左右,在某些学派看来“人口红利”巨大。
根据协议,新货币Eco发行,需要各国达到一定的经济指标为门槛,譬如:财政赤字不超过GDP的3%、通胀在10%以内、公共负债不超GDP的70%等,对这些国家仍是考验。
截至2022年,“西非法郎区”国家和法国官方均未宣布Eco具体推进时间表。受“新冠”疫情影响,西非国家财政收入锐减、公共开支大幅攀升、财政赤字高企,无法达到之前预设的门槛,新货币的发行将被推迟。
法国政府在“法语非洲”和“非洲法郎区”下的这盘大棋,当然是考虑到法国利益。但这是“后殖民主义”时代的一种新安排,法国一方面维持了在这些地方的影响力,但另一方面也要出钱出力出信用,一些国家不愿意这样跟法国玩了,法国也得乖乖退出,所以法国总体上是“大哥”或“共主”的角色,有小弟不鸟这个“大哥”或不认这个“共主”,法国也没法像过去那样用强。故而我们要以新思维、新观念、新方法去审视与研究这一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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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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