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利利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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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还未抹去草上的露珠,花香却比昨天傍晚淡了。鸟鸣很近,水声不远,我正走向加利利海。


经过旅馆大堂,我才注意到“诺夫吉诺萨(Nof Ginosa)”字样镶嵌在灰绿色植物之上。Nof是希伯来语的景观,而这片土地名为Ginosar。“吉诺萨之景观”是一个“基布兹”,建于1937年。在老照片里,这个基布兹围着高高的木栏,木栏内只有三两栋木屋和一座木制瞭望塔。如今,这里最高的建筑是博物馆,那里展出在加利利海出土的古船。考古学者认为,那艘古船已有2000年的历史,而教徒则认定,那就是耶稣乘坐的木船。


以色列建国初期,巴勒斯坦几无工业,犹太移民最简单直接的生存方式就是务农。彼时,绝大部分移民既无生产资料,又无农业生产经验,集体定居则成必然。根据组织形式不同,犹太移民的农业定居点分为“基布兹”(Kibbutzim)和“莫沙夫”(Moshav)。虽然后者较之前者更具有经济自主权,但基本性质都是集定居、务农、防卫为一身,而定居点的成员颇似闯荡美国西部的牛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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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始于19世纪末的基布兹仍有约250个定居点和10万名成员。据称,基布兹产出该国1/3的农作物、10%的工业产品。他们经营旅馆,从加利利到内盖夫沙漠,再到死海。我居住的“吉诺萨之景观”基布兹仍有700个社员,但土地的一部分早已转型为旅馆。离开以色列之前,我们到死海游泳,那个海滨游泳场也是基布兹经营。


葱郁柔嫩的草地,一直延伸至加利利海边。绿色之上,点缀着紫色的薰衣草、杏黄的鹤望兰、粉色或紫红的仙客来,猩红色的九重葛垂落屋前。在银蓝色的桉树下,信步向前,脚步惊扰了一只苍鹭,它飞走了。一条红色甬道伸入水中。尽头,一对电视人正在制作节目。那边的海上,一队人走过长长的码头,正准备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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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和谷地一片葱郁。这个基布兹占地150英亩,社员种植香蕉、葡萄柚、芒果、鳄梨和棉花。虽然考古学家并不确定古代吉诺萨就在这里,但这一带很可能是一世纪历史学家Josephus所说的圣地中最肥沃的区域之一。根据福音书,耶稣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在加利利海边都留有足迹。


昨天我们从此驱车北行数英里,到达迦百农(Capernaum)。耶稣基督就是在这里开始公开传道,我觉得迦百农有点类似佛祖的鹿野苑。


由于耶稣经常到访,迦百农又被称为耶稣的第二故乡。在很多个世纪里,迦百农都是早期基督徒的朝圣中心。公元 746年,迦百农发生地震,圣地沦为废墟后完全消失。现在的部分遗址发现于19世纪后期。1894年,方济会修道士收购了遗址。20世纪,修道士考古学家发现了更多的遗址,其中就有福音书中提及的耶稣进出的房屋——圣彼得的家。圣彼得出身渔民,后来成为天主教的第一圣人及第一任教皇。他的青铜雕像屹立在加利利海畔,而墓葬远在梵蒂冈圣彼得教堂内。迦百农遗址地,立有一尊”无家可归的耶稣”,那人赤脚蒙头,躺在长椅上。巴西也有类似的雕塑,但长椅毕竟太现代了,或许是规劝今人善待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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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加利利海岸走,步道似乎四通八达,一会儿引我来到小码头,一会又上木桥。一丛薄荷,一把欧芹,野花盖过步行者的脚印。撩开几片蛛网,我才发现,已经到达居住的那栋楼。这旅店的客房外观结实,内部极简,但食堂大的得可供200人同时用餐。


我走进食堂,这里早晚餐都是自助。早餐常见蛋奶,各种蔬菜。整条面包用棉布保温,热热的瓤,脆脆的皮。头一天好像是犹太人的节日,食堂里坐满了人。大多数男人的头上扣着一顶无边棉布小帽。老年人戴着或黑或白的单色帽,年轻人的帽子有一圈圈花纹。希伯来语称帽子为“Kippah”,这个词也是以色列防空导弹系统的俗名,意为铁穹。


我绕着两个大食品台走了一圈,一个又一个舰船型的大碗装满食物。烤茄子、烤甜椒、烤西葫芦、烤朝鲜蓟等,这些都是典型的地中海吃法。另一面台上摆满了沙拉,从最普通的黄瓜、番茄到茄子、甜菜,多种腌橄榄,还有一道沙拉全部是用欧芹。欧芹在美国不便宜,一般只是作为调味香草洒一点,哪里舍得这么吃啊。这里的沙拉切得很碎并拌上大量的酱料,看上去稀糊糊的,并不诱人,但吃起来却十分新鲜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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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抹饼的酱料中,鹰嘴豆泥(Hummus)是典型的中东食品。白色糊状的泰希尼(Tahini)由磨碎的芝麻加植物油拌成。虽然地中海菜肴也用泰希尼,但我觉得在意大利和希腊菜中,芝麻并不扮演重要的角色。芝麻是中东和北非日常食品,人们用它作酱作甜品,但我还没见过芝麻烧饼。


我注意到食品台上摆着做成丸子的辣根(Horseradish)。这种根茎蔬菜辛辣,气味浓烈,一般用作调料,但在犹太教逾越节的晚餐(Passover Seder)中,辣根是特殊的忆苦食品。逾越节的另一种特别食品是无酵饼,这食品来自犹太人出埃及的故事。因仓促逃难,所带的面饼来不及发酵,因此死面饼也就成为脱离埃及奴役的象征。被称为“菲拉菲莱”的绿豆丸子,大概是中东地区最为普通的小吃。以色列冰箱贴的图案就有菲拉菲莱,上面写着“菲拉菲莱,以色列的国食”。巴勒斯坦人看到了,准会很生气。


食品台上还有贾奇努(Jachnun)和哈尔瓦(Halva),这两种都属于高糖高油脂的非健康食品。贾奇努来自也门犹太人,他们将面团制成卷饼,在油里慢慢烘烤,直至变成黄色或棕色,作为早餐,它通常与炖蛋(Shakshuka)一起吃。那炖蛋,是将整个鸡蛋放在番茄和甜椒里炖煮。导游伊萨克说,炖蛋是以色列的传统食品,其实那应该源自北非,由摩洛哥或突尼斯的犹太人带到以色列。哈尔瓦是由芝麻糊和糖浆混合一起加热,冷却后凝固而成的甜点。这种甜食在印度次大陆也相当流行,我觉得它有些像早年北京的酥糖。我们的司机阿里每日早餐就是一杯黑咖啡和一块哈尔瓦,虽然比起美国甜食哈尔瓦并不算甜,但所含的热量也相当可观。


那边,厨师正在烤牛排。自从来到以色列,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大块吃肉的场合。虽然踏上以色列的土地后,我很少吃到肉,但面对烤牛排,我却毫无胃口。以色列的蔬果特别新鲜好吃,加利利海地区的物产更胜一筹,在这里食素并不难。


旅馆自助早餐都有奶蛋,但极少有肉。一个朋友说,某个早晨他请厨师煎鸡蛋,厨师说必须先把鸡蛋打在碗里,看看蛋里有无血丝。如果有,这个鸡蛋就不能吃,因为违背了犹太的洁食规矩。不仅宰杀家禽要按照一定的程序,肉类和乳制品也不能一起生产和消费。在家庭里,煮肉的器皿不能用于烹调奶制品。在以色列,起司汉堡根本不可能存在。


犹太洁食法基本源自希伯来圣经,那经书里有不少来自于传说。比如埃及法老因奴役犹太人遭遇上帝降灾,其中一灾是天降青蛙。天降青蛙当故事听听就好,但有些传说却成为饮食传统保留下来,比如宰杀牛羊要挑出其蹄筋,开封的犹太人因此被称为“挑筋教”,这习俗就来自犹太祖先雅各与某天使角力时弄伤了脚筋。以色列这个名字,就是与神的角力之意。



我们一队人围坐在大树下,听基布兹社员柏瑞讲基布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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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瑞满头白发,说话时能听到他的喘气声。他出生于英国曼彻斯特,上世纪50年代来到以色列。来后不久,他就加入基布兹,此后70多年一直住在基布兹。柏瑞指着一栋大房子说:“这个就是我们的集体活动场地。我们在这里吃饭,开会。我们没有任何私人财产,任何事物包括劳动所得,公共花销,送哪个社员去上大学等,都要经过委员会讨论决定。我们有很多很多个委员会,每个委员会都是社员组成,有些社员可能担任不同委员会的委员。”有人插嘴问:“那么家人送的礼物呢?”柏瑞说:“礼物也是集体分享。衣服包括内衣都是统一洗。洗好的衣服按照尺码摞成堆,来拿衣服的人从最高处拿起,不能挑选。”我一向就知道基布兹的集体主义,但听到这样高度的非个人化仍感震惊!


绿草如茵,花木茂盛。柏瑞介绍道:“1946年初建时,这里全都是大石头。”说着,他又拿出当时艰苦劳作的照片。这张照片中的年轻人光着膀子,正在搬石头。早年犹太人定居主要是在雅法东南部、卡梅尔山和撒玛利亚、上伽利利的东部。那时,犹太定居者设想的并非是富足生活,而是从劳动中获得有尊严的生活。早在1878年,18名罗马尼亚犹太人步行来到上加利利的罗什皮纳(Rosh Pina),他们希冀借助泉水耕种,靠土地收获,而非欧洲犹太社区的施舍为生。然而,因对农业知之甚少,那次定居失败了。事实上,犹太复国运动中,移民到巴勒斯坦又离开的犹太人并非少数。在《我的一生》中,以色列第四任总理果尔达·梅厄回忆道,仅1926年抵达巴勒斯坦的13000犹太人,就有半数离去。1927年,离境的人数首次超过入境的人数。


1882年,来自罗马尼亚和俄罗斯的犹太人,再次来到罗什皮纳。为躲避征兵,当地的阿拉伯人愿意出售土地以筹集资金贿赂奥斯曼当局。这一波移民获得土地,留了下来。1906年,亚伦·亚伦森(Aaron Aaronsohn)在罗什皮纳发现了野生的二粒小麦 (Triticum Dicoccoides)。这种野生二粒小麦已被证明是当今大规模种植的、绝大多数驯化小麦的基因祖先。


亚伦森1876年出生于罗马尼亚,幼年时被父母带到巴勒斯坦。16岁时,他被罗斯柴尔德爵士送到法国学习农业。24岁时,他已经能流利使用6-7种语言,并发表了不少论文。学成后,亚伦森一直在巴勒斯坦地区从事农业研究,因而非常了解该地区的植物、土壤条件和含水层。有了他,以色列才能将沙漠变为绿洲,流散的犹太民族才能将重返故土变为现实。1913年,亚伦森曾受邀参加华盛顿一家高端俱乐部的午餐会,东道主故意让他坐在前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旁边,就是要看看这两位健谈的人谁更能说。据说,亚伦森话多得让前总统根本插不上嘴。由于亚伦森为奥斯曼帝国治理蝗虫而立下大功,他以农业顾问的身份在巴勒斯坦全境建立起间谍网,曾给英国人提供过很有价值的军事情报。在犹太复国的斗争中,亚伦森的主要盟友是哈伊姆·魏茨曼。后来魏茨曼出任以色列第一任总统,但其妹范妮·魏茨曼却是德国驻中东大间谍库尔特·普吕弗的情人。(以上信息来自《Lawrence in ArabiaScott Anderson


在早期移民时代,罗斯柴尔德提供了大量资金购置土地,在某种程度上,那个家族支持过几乎所有的莫沙夫。虽然有一定的资金支持,但犹太人从阿拉伯人手中购置的土地都是从未耕种过的。不仅土质差,布满石块,缺乏地表水和降雨,还有不少黑沉沉的,肯定会传染疟疾的沼泽地。购得后,犹太人开始疏通水道,沥干沼泽,利用先进的农业技术,最终开垦出良田和果园。


有人提问:“我怎么没看到犹太会堂?”柏瑞答道:“参加基布兹的大多是世俗犹太人,很多人信奉社会主义。没有犹太会堂,自然也没有拉比。”在老照片里,基布兹社员都是意气风发。与早期移民不同,20世纪20年代到来的移民认为,犹太经书毁人,要强其体魄,壮其精神,提倡通过体力劳动造就一代新犹太人。虽然抛弃了犹太教,但他们仍有一种近乎宗教的理想——建立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社会。在当时的情况下,似乎苏联经过暴力革命消除了不平等,它所建立的制度不仅触动了饱受压迫的犹太人,也令许多青年着迷。梅厄夫人在自传中也非常明确地传递了犹太复国主义与社会主义混合的理想。


我们走到了幼儿园,柏瑞说:“那时的基布兹,单身男女分别住在单身宿舍。一对夫妻只有一个房间,生下孩子就放在婴儿舍,由保姆照顾到成年。那些保姆多是受过训练的女社员。”又有人发出感叹:“这对孩子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啊?”柏瑞回答:“是啊,有些小孩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可不愿意把孩子放在婴儿舍里。”我记起梅厄夫人热爱并全身心地投入基布兹,甚至希望永远住在基布兹。但她的丈夫莫里斯一直是半心半意,他甚至明确表示:“不想看到孩子的一切生活细节都要由一个委员会,最后是整个基布兹监督或决定。”虽然梅厄的女儿并非生长于基布兹,但成年后却选择去基布兹生活。也许喜爱集体生活也是由基因决定的吧?


柏瑞继续说道:“大概20多年前,在基布兹长大的孩子,不愿意再让自己的孩子过基布兹的生活。于是终结了一对夫妻一间房和大食堂。随着对物质需求的增加,基布兹开始实现私有化。这里的房子已经归个人所有了。”我看到一群小房子中矗立起一栋大房子,那房子不仅加大了面积,外观结实又时尚。问及公共财产,柏瑞答:“我们还共有果园,但那也是雇人劳作。”一面墙上有一副马赛克拼图,柏瑞说:“那是为庆祝基布兹成立60周年,以每个家庭的绘画烧制的。每片叶子代表一个家庭,120片叶子是同根的个体。”


有史以来,人类社会曾有过无数虚拟或现实的乌托邦,以基布兹或莫沙夫为形式的农业集体定居点,不过是其中之一。虽然它是以色列建国初期必然的产物,但因为违背人性,这种体制最终无法长期存续。说到底,它与生命以及人性的无限多样性的本底相抵触。我还注意到,与某些国家的集体农庄相比,基布兹不是强迫性的或伪自由的组织,其成员来去自由,可以聚集,也可以解散。另外,在吃着发酸的粗粮和没有炼过的植物油,穿着类似麻袋的衣服时,生活在基布兹的梅厄夫人仍然会熨烫衣服,在周五的餐桌铺上一块用床单做成的桌布,再摆上一盆野花,虽然这种行为被称为“布尔乔亚”,但并未遭到禁止或批判。


太阳渐渐收敛起光芒,周遭的一切变得柔和了。柏瑞向各位道别,我们目送他慢慢走远。我突然闻到龙虾薰衣草的香味,更多的不知名的花香正在包围着我们。

(记于2023326日。作者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近著《安第斯山麓随笔》,湖南科技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