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王学误国”正确吗?

图片
国家博物馆藏王守仁画像轴。
明王朝自嘉靖以后,内忧外患,危机重重,有人便归因于阳明心学“清谈误国”。鼎革之后,明遗民痛定思痛,反思亡国的历史教训,又认为“王学”是罪魁祸首之一,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顾炎武,他在《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一文中,痛斥王学“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致使“神州荡覆,宗社丘墟!”张履祥、陆陇其、陆世仪、熊赐履等理学名儒均有此论,并倡议兴复程朱理学、以经世致用之学,矫正王学之弊。
明遗民钱澄之在给顾炎武的外甥徐元文的信中毫不客气地说,顾炎武极诋阳明之学,不过是拾吴江一老生之唾余而已,并无事实根据,情绪化色彩很浓。对顾氏这一说法,现代有些学者已表示质疑,笔者认为“王学亡国论”已脱离事实,是当时党争的产物。
图片
国家博物馆藏顾炎武像。
首先,从理论上说,阳明心学并非如顾氏等所说的玄虚空寂之学,而是经世致用之学。阳明在《答顾东桥书》中就批评“彼顽空虚静之徒”,“不可以治家国天下”,主张“躬行践履”,知行合一。他公开宣称自己不屑于训诂、记诵、词章之学,章句之徒“如入百戏之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王阳明自小就怀有济世之志,习学骑射,究心兵法,曾深入塞外考察地理,其知行合一最突出的表征就是将心学运用于军事实践,据其弟子王畿《与俞虚江》一文回忆:尝问先师人称用兵如神,其中有什么秘密,师云:“我无秘术,但平生所自信者良知,凡应机对敌,只此一点灵明神感神应,一毫不为生死利害所动,所以发机慎密,敌不知其所来。在我原是本分行持,世人误以为神耳。”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四总结道:王阳明“盖用兵则因讲学而用计,行政则讲学兼施于政术”。学术与事功互济互用,使阳明在军事上取得了巨大成功。嘉靖时期,针对朝廷全盘否定阳明学术的逆流,黄绾上疏指出,阳明学术的实质就是“欲人言行相顾,勿事空言以为学也”。
其次,从实践上看,王门很多弟子及其信徒,都建有彪炳后世的功业。阳明收徒不以知识作为取舍的唯一标准,其门下弟子中有陶工、农夫、樵夫等,既有“赤手搏龙蛇”的侠客,也有出谋划策的谋士,还有统兵打仗的将帅。如欧阳德的弟子胡宗宪,领导浙江军民抗倭,以计擒杀大倭寇汪直、徐海等,平息两浙倭患。陕西巡抚、宣大总督翁万达是王阳明下葬时的抬棺者之一,他与阳明弟子欧阳德、罗洪先、唐顺之、王畿等友善。翁万达统理北部边防五六年,抗击蒙古俺答侵扰,战功卓著。欧阳德的弟子郭子章,万历二十六年(1598)巡抚贵州,与李化龙合力剿平播州杨应龙叛乱,被誉为黔中名宦之首。颜钧的学生罗汝芳,清初人攻击他“谈虚说空”,其实他早年即四处访学,考察社会。万历初年,朝廷对缅王的扩张侵略行为采取绥靖政策,据《缅略》记载,时任云南右参政的罗汝芳曾策划进围缅王莽氏,因有人向巡抚王凝进谗而功亏一篑,罗汝芳“愤恨投帻于地,大骂而罢”,此后酿成大患,缅军大举进犯云南。曾师从邹守益的李材,在广东任职时,剿灭海盗和倭寇;官云南时,击败缅甸侵略。私淑王阳明的状元罗洪先,《明史》本传称其“跃马挽弓,考图观史”,河渠、边塞、战阵和攻守等,靡不精究。“闻良知说于王畿”的会元唐顺之,《明史》本传称其“于学无所不窥”,尤重实学。他“心未尝一日忘天下国家”,直到弥留之际,犹念念不忘社稷安危,而无一语顾及私事。嘉靖三十六年(1557),严嵩党羽赵文华提督江浙军务,荐顺之为南京兵部主事。顺之以国是为重,不顾声名节之玷,毅然出山。他巡师蓟镇,核实兵额,提出许多切实可行的建议。又协助胡宗宪讨倭,泛海巡视贼情,制定攻截堵御之策,并亲自指挥取得姚家荡等大捷。抗倭名将谭纶、俞大猷、戚继光、刘显等都曾得到他的赏识和提拔。此外,王门弟子颜钧、徐渭及受阳明心学影响的郑若曾等,都曾参佐胡宗宪幕府,以不同的方式为平倭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很多战功赫赫的武将也是王门弟子。如都督万表,其哲学思想得之于王畿、罗洪先、钱德洪和唐顺之。他曾亲率僧兵与倭寇大战于苏州杨泾桥,身中流矢而不下火线。俞大猷早年就服膺阳明心学,后师从唐顺之。戚继光也“私淑阳明,大阐良知”,曾入钱德洪之门,钱德洪把他推荐给胡宗宪。戚继光主张以“诚意”为工夫,“身体力行”,练兵注重“治心”。邓子龙则在未出仕前,就从罗洪先学,并终生服膺。他转战四方,屡立功勋,后来在援朝战争中,虽年近七十,犹奋勇杀敌,为国捐躯。
由此可知,明季以来,王门中人都是颇有作为之人,而反观东林党人,除忠节直臣外,治世之能臣可谓凤毛麟角。
明末面对“天崩地陷”的严峻现实,东林党人错误地归咎于王学,认为朱子学才是救世的灵丹妙药。他们批评腐儒“不通事务,不谙时事,在一身而害一身,在一家而害一家,在一国而害一国,当天下之任而害天下”。(《东林书院志·东林论学语上》)而这恰恰是东林党人的自我画像。阳明弟子王艮创立的泰州学派早就指出“人伦物理”和“百姓日用”就是道,程朱之徒才是“不通事务,不谙时事”的腐儒。南宋端平二年(1234),理学大家真德秀拜参知政事,人们对他的期望很高,以为可立致太平。但真德秀上任后阿附丞相郑清之,无所作为,终不能挽救日薄西山的南宋王朝,所以元人一度取消科举与宋儒空谈误国不无关系。明初文臣之首宋濂倡导儒家之用,但他在《吴德基传》中也不得不承认,宋儒在推明儒家之道上无以复加,但终究无大有为于天下。至明中叶,由于程朱理学末流“只在注脚中讨分晓”,濒于“槁而死”的边缘。李贽在《因记往事》嘲笑迂儒“平居无事,只解打恭作揖,终日匡坐,同于泥塑以为杂念不起,便是真实大圣大贤人矣”。而“一旦有警,则面面相觑,绝无人色,甚至互相推托,以为能明哲”。大学士申时行在《明儒王子阳明先生传》中尖锐批评那些攻击王阳明的人道:“大抵近世儒臣,褒衣博带以为容,而究其日用,往往病于拘曲而无所建树;博览洽闻以为学,而究其实得,往往狃于见闻而无所体验,习俗之沉锢久矣!”这种人可能在道德上无可挑剔,但庸劣无能,只知文死谏,武死战。东林党人把道德等同于能力,而由于时代的局限,又很难对“道德”做出公正的定义。面对外患,他们不知变通,有道德洁癖。张履祥《愿学记》说什么“阳明用兵多以诈谋取胜,儒者不为也”。大学士王锡爵一针见血指出:东林中备受尊崇的道德标杆邹元标,不过是“朴愿书生,无他奇略”。庙堂之上人才匮乏,亟待破除藩篱,不拘一格降人才。张居正早就对“迂阔俗儒”不满,呼唤“豪杰真儒”。江盈科在《古论·用人》中就说:“盖成大事,不修细谨;立大功,不胶小义。”甚至有人想在草泽中选拔人才,李贽就特别推崇海盗林道乾,钟惺在《水浒传序》中也感叹“世无李逵、吴用”,“每诵秋风,思猛士,为之狂呼叫绝”。
除腐儒外,危害更大的是伪道学。李贽早就在《三教归儒说》中抨击伪儒“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东林党人固守门户之见,在掌握铨选之权后,“凡忤东林者,即共指为奸邪”。后来复社“挟持官府,遥执朝政”。在易代之际,不少东林党人“改节易行”,令人大跌眼镜。所以,李贽在《党籍碑》早就说:世俗之人“但知小人之能误国,不知君子之尤能误国也”。魏禧《宋论上》也说:“国家之祸,不祸于小人,而祸于君子。”他们党同伐异,罔上行私,矜名搏利,不惜杀身沽名,此即张廷玉在《澄怀园语》中所说“戕父母之遗体,成国家之虐政,忠孝大节,两有所损”。所以清初有些有识之士认为明王朝不是亡于流寇,而是亡于东林。
除党派因素外,“王学误国论”还带有强烈的地域色彩。明季东林党与浙党相互角立,后来浙党依附阉党,更是生死相搏;而在学术上,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也势同水火,明末至清,同情东林党的人掌握了话语权,主流意识形态是程朱理学。道光年间,钱塘人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对此表示强烈不满,认为“王文成公功业彪炳,卓然为一代之冠,惟以良知揭天下,稍累高明,而议者极意诋诃,至谓有明之天下不亡于流贼而亡于阳明,是何言欤!”他感慨道:“今天下皆紫阳之徒也,无怪千夫之集指矣!”据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所记,清初甚至像黄道周、张煌言、王翌、瞿式耜、陈子壮、张家玉等坚持反清复明的义士,也不敢自认是“从阳明学派这位母亲的怀里哺养出来”,但他们抗清动力实际上是来自阳明学派。可见有清一代,程朱势力之强大。
万晴川
责编 刘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