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吴茂盛:沉默的灵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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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门户网站
沉默的灵渠
文/吴茂盛
去兴安看灵渠,这一念想于我已有一些时日了。
早些年,曾有友人问我桂林之美美在哪?我一无所知。我点头,或摇头,不知道如何回答。友人惊讶道:“难道你没去过?”友人的疑惑自有他的道理所在,我老家永州与桂林毗连相邻,两地相距咫尺之遥,怎的就没去过呢?
的确。此前,我没去过桂林。
古城祁阳乃我的故乡,湘江宛如一条飘逸的银丝带绕城北去。我一直以为世界上最美丽的河流唯有湘江,然而,当我去了阳朔之后,才知道世界上还有另一条同湘江一样美丽的河流叫漓江。
后来,再有友人问我,我就很自豪地告诉他,桂林,我去过!并且不只一次,三次。
有一天,友人又问,去桂林,你到过兴安吗?我如实相告,没有。友人很惋惜道:“可惜,那里有灵渠啊。”
就这样,遗憾之余,灵渠便一直缠绕于我的梦中了。
不久前,《十月》杂志社组织了一次颇具规模拥数十名之多来自全国各地的诗人、作家到兴安采风的活动,终于了却了我的这桩心愿。说实话,兴安,我是奔着灵渠来的。
我曾经游历过很多名山大川,寻访过许多名胜古迹,每到一处无不游客如织,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喧嚣极是;唯有灵渠,恬静如处子。我们走在灵渠公园古朴的石板路上,脚步不由不轻些,再轻些。偌大的园子只回荡着导游小姐们的轻言细语的解说。我不禁纳闷,灵渠为何如此宁静平和?同行的广西诗人告诉我,灵渠是一本书,一本翻开的古籍。
伫立溢流堰坝的堤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我明白了诗人为什么说灵渠这本书时用“翻开”而不是用“打开”一词的真正涵义了。
历尽沧桑的灵渠,她翻卷着,我们读着她的铧堤、读着她的南渠北渠,读着她的秦堤,读着她的陡门(船闸),读着她的四贤词,读着她的水街,读着她的漓江书院……她的厚重的历史,她的恢宏的智慧,她的灿烂的文明,便随着千年的河水迎面浩浩荡荡而来。
在灵渠,时光可以逆转,河水可以倒流。
公元前219年,一个男人横扫六国之后,他威风凛凛地站在金碧辉煌的咸阳宫殿中,手握马鞭,气吞山河地指着地图说:“这里——岭南,应该有一条河,有了这条河,我的大军就可以长驱直入,天下一统矣!”这个男人就是秦始皇。
秦始皇说的河,当然是指人工河,一条连接湘江与漓江的人工河。湘江发源于海阳山,自南往北流至兴安县城附近,沿湘桂走廊、经全州进入湘南,再注入八百里洞庭湖。而漓江,发源于越城岭主峰猫儿山,往南流至溶江,经灵川、桂林,在梧州汇入西江,至广东奔向浩淼无垠的南海。湘江北去,漓水南流,两江流向相反,水位落差高达8米,又怎么能连接起来呢?
而另一个男人做到了,他叫禄,是大秦帝国的监郡御史。他主动请缨后,只花了短短的3年时间,就在一个叫越城峤的地方,建成了一条巧夺天工的人工河道,后来,这河道由粗变精,由一而二,成为灵渠。
现在,我们暂且把灵渠这一页尘封的历史翻过,再来读读她的大智慧,又将带给我们怎样的心灵震撼呢?
漓江有条支流,叫灵河,灵河有条支流名清水江,清水江有条小河叫始安水,而始安水与湘江的直线距离最近处只有短短的两公里,其中只隔着一座宽三百余米,高二十米的土岭。这土岭,就是著名的越城峤。它实际上是湘漓两水的分水岭。所以,只要把这座岭打通,就可以把湘水引入始安水,直达漓江。史禄就是史禄,曾做过咸阳附近的泾阳县的县令。泾阳县是战国时期秦国修凿的著名水利工程——郑国渠渠首工程的所在地。郑国修渠原来是韩国的“疲秦”之计,却没想到无意中帮了秦国的大忙,使秦国泾水至洛水沿途数万亩的田地得以摆脱了干旱的困扰,且提前让秦国拥有了并吞六国的实力。
郑国修渠第九年,秦王政得知郑国是“奸细”后,龙颜大怒,把郑国打成死囚犯,交给史禄管制,由史禄监督他继续修完渠道。实践出真知。此后,史禄从死囚犯老师郑国那里学到了一手精湛的兴修水利的技术。
而灵渠,就是在兴修郑国渠经验的基础上,才顺利完成的。
史禄为了解决湘漓二水水位落差的问题,叫工匠用数千个十余米长的竹筐装满大石块,叠垒成堰骨,筑成一道拦河堰坝,以抬高漓水水位,令其通过渠口,流向挖好的渠道内。堰坝以排列好的大石笼为核心,用大块石块包面,并彻成溢流斜坡状,充分利用地形地势让湘水由高到低流向低平之处。这就是溢洪堰——起着排泄洪水,保持渠内正常水位,确保渠道牢固作用的泄水天平。
最头痛的问题解决了,后面的事情:修陡门、修渠堤、修堰坝、修水涵……便水到渠成了。
灵渠,这四两拨千斤的神奇一笔,写就了千古文章,她轻易地把长江珠江连在一起,使南方版图的气血全部畅通了。
到了汉代,伏波将军马援再开北渠,特意将渠道挖成九曲十八弯,以降低水位差。湘江船只可由北渠到达大小天平,转至漓江;而漓江的舟楫通过南渠到达分水塘后进入北渠,也能到达湘江。
北渠的总长度为三公里多,但直线距离却只有一公里半。为何非把短距离挖成长距离的渠道呢?
这就是古人的大智慧。因为这段距离的落差很大,湍急的水流会冲塌河岸、刷深渠槽、阻碍航行。而迂回曲折的北渠,使水流平和舒缓了,从此湘漓二江千帆竟发,通行无阻了。
渠是建了,水也通了,但无论史禄还是马援,却都不能对流入南北渠的水量作准确控制。这一难题,谁来解决?唐代观察使李渤。
为了准确地将河水接“三七”的比例分流于南北渠,李渤设计修建了长为一百八十六米的铧堤。李渤运用了农民犁田用的犁头可以卸土减载的原理,他设计在堤的迎水面依照铧犁的形状将石堤加长百余米,并砌成尖状——这就是闻名中外的铧嘴。铧嘴将中流的急水分劈成两半,使之变成了缓慢的旁流,分别流入南北渠,减小了河水对栏河坝的直接冲击。
如今,我们走在灵渠的人字形水坝的堤上,听江水哗啦哗啦,不温不火、不急不燥地蜿蜒而流,使人不由不对“湘漓分派”、“三七分流”的奇观感叹不已。
灵渠,很久以前并不叫灵渠。这条历经秦、汉、唐三代千余年,无数人们为之付出血汗和生命的人工运河,有人叫她“离水”,有人叫她“陡河”,也有人称她“秦凿渠”,还有人喊她“灵河”……但她始终没有自己最贴切的名字。直到唐咸通九年(868年),时任桂州刺史的鱼孟威在他的《桂州重修灵渠记》中才正式命名为“灵渠”。
鱼孟威继承了先辈们维修灵渠的事业,大力改造陡门。过去,陡门用料太差,太单薄,往往使用一两次就损坏了,而鱼孟威用的是最结实的木材和篷垫,而且将沿渠陡门保持在18个以上,后来增加到了36个。自此,固若金汤的灵渠更畅行无碍了。
时岁飞逝,沧海桑田,两千多年斗转星移,我们在凝重的风霜雪雨中,只能打捞历史漫长的背影了。而灵渠,她不仅还在,而且完好如初。纵观古今中外,世界上还有哪一条人工运河比她更古老?又有哪一条人工运河像她一样还散发着亘古不变的光彩?
灵渠这本古籍,我们如果不细读不精读,就永远不可能读懂她那浩瀚而灿烂的文明。
都江堰,灌溉了岷江平原;郑国渠,灌溉了关中盆地,造就出沃野千里;然而灵渠,她是秦始皇真正统一华夏的见证,把岭南纳入了中国版图。灵渠的开凿,让中原文化走进了岭南,与百越文化血水相融,把中国56个民族更加密不可分地连接在一起了。
从此,古镇兴安在这里悄然出现,漓江书院在这里悄然建成。
说灵渠,不得不说漓江书院;而说漓江书院又不得不说灵渠。
已有千年历史的漓江书院,坐落于风景秀美的灵渠畔,与桂林的南溪书院、柳州的同仁书院、梧州的岭表书院一起并称为“粤西四大书院”。漓江书院占楚越之地利、吸灵渠之灵气,自宋至清,为桂北一带培养了无数人才,其中有与王安石、包拯同朝的宋代参政事唐介、刑部侍郎唐则、浔州知府蒋允济等120余位进士和202位举人,为开启岭南文明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漓江书院不仅是古代兴安传道授业的教学基地,也是经灵渠南来北往的文人雅士谈经论道、题诗作赋的重要场所。宋代理学家周敦颐、张拭来了,诗人范成大、张孝祥、刘克庄来了,明代的解缙、严震直、董传策来了,清代文人袁枚、苏宗经也来了……他们或讲学、或吟诗、或作赋。
在我的老家写过《永州八记》的柳宗元被贬往柳州担任刺史时,也是乘船沿灵渠南下,在这里也留下了“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的诗句。
说实话,历代文人骚客在灵渠留下了无数的诗文,而我最偏爱的还是诗人袁枚的《由桂林溯漓江至兴安》:
江到兴安水最清,青山簇簇水中生。
分明看见青山顶,船在青山顶上行。
是啊,还有哪首诗能如此栩栩如生地描绘出灵渠的诗情画意?
我自小喝着湘江水长大,却不知道母亲河的源头在哪里,所以一直为此自责不已。好了,现在好了,我终于明白,原来湘漓同源——都发源于兴安境内。
此后,如果再有友人问我灵渠的景况,我想我肯定不会摇头不答矣。
因为,在我心中灵渠是一部沉默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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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茂盛,当代小说家、诗人、美术评论家。1971年出生,湖南祁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委员、永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永州市文联副主席,湖南省东方诗书画院常务副院长。现实批判实力派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校园诗歌运动代表人物之一,归来者诗群重要诗人。十四岁发表作品,十八岁出版诗集,中学时代被评为“全国十大中学生诗人”之一和“全国优秀文学少年”称号。作品曾获潇湘文学奖、丁玲诗歌奖、全国青少年新诗奖、兰州军区《西北军事文学》首届优秀诗人奖等十多次奖项。部分诗歌入选几十种年度选本,并翻译成英文。曾就读于零陵师专中文系、辽宁文学院第四届作家班。大学毕业后在报社工作十多年,任记者、编辑,新闻部主任。曾任中央党校中国市场经济报驻湖南记者站站长、《新世纪周刊》主编,最高人民检察院《法治中国》电视栏目执行制片人。著有诗集《无尘的歌唱》《独旅》《到达或者出发:编年诗选》和长篇小说《驻京办》《招生办》等十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