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水：灾异时代我们如何与水共存

在新书《慢水：灾异时代我们如何与水共存》中，作者跟踪不同水体的“生活习惯”，探索水如何穿越地上和地下空间，如何与周围的生物互动，也探索水在不同时期造访各地给人们留下的记忆和教训。

当我们关注水自身的需求，让渡空间，遵循水的本性，让水恢复到自然慢速阶段，我们能够获得保障用水、减少洪涝、改善环境和气候等方方面面的裨益。

摘自《慢水：灾异时代我们如何与水共存》

文 | ［美］埃丽卡·吉斯 

图 | Unsplash

让许多纽约人感到震惊的是水的速度。2012年10月29日，当飓风“桑迪”冲向美国东海岸时，约翰·科里（John Cori）决定耐心等待。他一生都住在纽约皇后区的洛克威海滩，在离海岸大约700英尺的自家房子里度过了很多次暴风雨。但随后风暴来袭，猛烈地冲击海岸。

“水像河流一样沿着街道滚滚而下，水势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科里在电话中向我回忆了那次超现实的经历。在20分钟的时间里，他看着水从1英尺深上涨到5英尺，轰开了邻居家的栅栏。“它看起来就像是来自海洋的尼亚加拉大瀑布。”洛克威海滩的部分木板路像一艘巨大的驳船漂浮在街上，并撞上他的门廊，这时他开始怀疑留在原处是否明智。然后水使木板松动，把它推向邻居的房子，木板就卡在那里：“这是最可怕的地方，因为它就像一道水坝。”汽车、沙子和其他碎片堵在它面前。这太过惊人，以至于科里想起了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对我来说，这就像看着世贸中心倒下一样，”他解释说，“我无法想象这正在发生。”

将一场风暴与“9·11”事件相提并论，这听起来可能是一种亵渎。但科里并不是唯一一个做这种类比的纽约人。2019年初，我参加了一个专注于恢复力的新闻研究基金，访问了这座城市，许多人对我讲述了飓风“桑迪”带来的创伤。在一次电话回访中，我与乔纳森·布尔韦尔（Jonathan Boulware）上校交谈，他是曼哈顿下城的南街海港博物馆的执行董事，该博物馆讲述了纽约作为港口城市的历史。“这完全不同于恐怖袭击，但也有相似之处，”他告诉我，“我清楚地知道飓风‘桑迪’来袭时我在哪里。我也知道‘9·11’事件发生时我在哪里。这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而且它永远地改变了这座博物馆，改变了这座城市，改变了我。”飓风“桑迪”过后，至少有233人遇难，经济损失超过600亿美元。

布尔韦尔受训成为一名海军上校，这体现在他的精准举止和对海洋的深刻了解上。“桑迪”来袭时，他正在博物馆里。“我当时在大厅，我能听到这种可怕的声音，就像一场大瀑布。它通过地板上的通风口涌出。”这让布尔韦尔感到困惑，因为外面的街道仍然是干的。你可能认为，飓风会推着汹涌的海浪穿过陆地，但在曼哈顿下城，首先被淹没的是地下室。

风暴潮、东河（East River）的水流，以及被月亮放大的高潮，这三者产生的上升水位对地下水造成了压力，将其推入地铁系统，进入建筑物内相互连接的雨水渠和下水道。“桑迪”的风暴锋跨越了1000英里，是2005年淹没新奥尔良的史诗级风暴飓风“卡特里娜”的3倍多。飓风的规模增加了风暴潮的高度，“桑迪”的风暴潮约为14英尺高，打破了1960年飓风“唐娜”期间的10英尺的记录。布尔韦尔和一名同事在楼上观看，大厅里的水位越涨越高，深度超过6英尺，淹没了博物馆的正门。这时，水也在外面的街道上流淌。

“你害怕吗？”我问。

他吸了口气，停顿了很长时间。“我甚至没有想过要问自己这个问题。”他终于说。作为一名水手，看到水涌入不应该涌入的地方，一个本能的反应是：准备弃船。“然后我想，这是个愚蠢的想法。我们能去哪里呢？我们位于一栋建筑物，周围是五六七英尺深的快速流动的油性毒水。”他深思之后说。“是的，我认为当时有一些恐惧。我们不能移动，我们被困住了，而且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最后，布尔韦尔睡了几个小时，他在黎明前醒来，发现水已经消失了。他走到被油污和碎玻璃覆盖的街道。商店的窗户在内部洪水的压力下向外爆裂。“就像是这些建筑物吐出了里面的东西……这些东西满大街都是。”

在更遥远的内陆，在哈得孙河的对岸——新泽西州的霍博肯，我的朋友兼同行、环境记者莎伦·盖努普（Sharon Guynup）在市中心的公寓里追踪风暴，那里距离哈得孙河大约1英里。晚上9点，她走到外面四处看了看。“我看到一个半街区外有怒涛滚滚形成一堵水墙，深3到4英尺，沿着街道汹涌而来，”她回忆道，“这看起来就像一部灾难片。”她转过身，看到另一股潮水从西边涌来，穿过城镇并绕了回来，这时她的震惊变成了恐惧和紧张。这两股波浪十分强大，轰开了地下室的金属门的铰链，毁掉了她家储藏的所有东西。

第二天早晨，她的大楼和城市的大部分地区都淹没在一个巨大的湖泊中。因为她的公寓在二楼，她离水面有1英尺。她和家人在那里露营了整整四天，没有自来水和电，靠配给的水生存，在洪水退后用煤气炉做饭。然后温度降至冰点，他们都因为吸入了污水中的强烈烟雾而头痛欲裂。盖努普、她的丈夫和她的成年儿子挤在一辆汽车里，带着他们的狗和猫开了一整天，寻找有电和空房的旅馆。他们最终找到的那间单人房，是接下来三周的家。

盖努普已经写了15年关于气候变化的文章。“但是由于飓风‘桑迪’，气候变化成为一种个人体验。它发生在你身上，它非常非常不同。现在，每次我看到洪水（如今，洪水几乎常态性地发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我能感觉到它，从我的内心，”她说，强调了最后几个音节，“我感觉到了灾难。那是我随身携带的创伤。”

与此同时，加州的各个县即将开始一场进展缓慢得多的灾难：一场将持续5年之久的严重干旱，这场干旱又将导致严重的火灾和持续的水荒。水库底部的死水正在干涸，船只搁浅在不断后退的海岸线以下脱水的淤泥中，草坪变得松脆（部分草坪上有宣扬节约用水的标志：“棕色是新的绿色”），松树林死亡——它们的橙色针叶是一种视觉警报。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整个州都处于干旱之中。在一次夏季公路旅行中，我沿着加州西北角典型的潮湿的红木公路行驶，流经5个县、长达200英里的鳗鱼河（Eel River）的状况让我感到震惊。在高耸的树木下，鳗鱼河已经变成了一条棕色的小溪。露营者坐在河床上的草坪椅上，以便接近河流的残骸。所有这些标志都在潜意识里敲起了鼓点：水荒，水荒，水荒。

这种恐惧是很明显的：我们能继续住在这里吗？我们能支持更多的新居民吗？农业占用了加州80%的人类用水，而农作物只占其经济总量的1.4%——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否还应该种植粮食出口到世界各地？除了对水荒的文化焦虑，干旱还促使现实世界的水资源减少。2015年，当时的加州州长杰里·布朗（Jerry Brown）要求全州的供水机构减少25%的用水量，更多的城市致力于废水再利用或重启了海水淡化装置。但考虑到农业对水的巨大需求，这些举措似乎有点微不足道（加州并不是特例；在全世界范围内，农业用水量占人类用水量的70%）。

一州的水权首先归属于最早主张权利的人，所以在2015年，拥有“较低”水权的农民发现自己的配额被削减为零，超过100万英亩的中央谷地休耕——NASA研究人员基于卫星估计，休耕的面积大约是2011年的2.5倍。对于仍在耕种的土地，农民抽取不受管制的地下水来补充大部分缺口。结果，2011年至2015年，加州的地下含水层损失了超过5万亿加仑的水，延续了几十年来的趋势。现在，长期的地下水“借贷”已经到期：在2019年的一份报告中，加州公共政策研究所决定，到2040年，南加州干旱的圣华金河谷的53.5万英亩土地必须永久休耕，以恢复被抽空的含水层。

自有记录以来，加州已经有6次大的干旱，其中3次发生在21世纪。2020年，它正在进入另一场干旱。气候变化导致大气层“更加干渴”，从土壤和水库中蒸发出更多的水，从而使干旱时期更加严重。1976年至1977年的干旱让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水，那场干旱比21世纪头10年的干旱更加严重，但时间更短，因此对供水的影响较小。

2016年底，就在“干渴”真正变成“绝望”的时候，大气河来了。这些巨大的“冷凝蒸汽列车”自西向东穿过太平洋，长1200至6000英里，就像天空中的河流，能够携带的平均水流量是密西西比河入海口平均水流量的15倍。如果它们撞到加州的山脉，就可以倾泻出飓风般的降雨量。大气河引发的风暴在加州并不新鲜，但它们在全球范围内的频率越来越高，到21世纪末可能会翻倍。而且模型显示，随着地球持续变暖，加州大气河的储水量将增加大约10%到40%，洪水和泥石流的风险也会大大增加。

在2016年和2017年的冬天，条强劲的大气河袭击了加州，水浸透山坡，滑到公路上。“（加州）17号高速公路关闭了，天际线公路关闭了，9号公路关闭了，152号公路也关闭了”，那年2月，我妈妈向我一一列举旧金山湾区和太平洋海岸之间的高速公路，我原本已经决定第二天早上开车去那里。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泥石流切断了大苏尔（BigSur）岩石峭壁上的社区。

在萨克拉门托北部，由于奥罗维尔大坝的溢流在溢洪道上侵蚀出一个巨大的坑，该州最大的水库可能会突然泄洪，于是超过18.8万人被迫搬离家园。尽管避免了灾难，修复却需要11亿美元。在多年的极度匮乏之后，突如其来的洪水让人神魂颠倒。起初，洪水带来了解脱，为皲裂的山丘涂上了非同寻常的新绿，并在整个荒地上催生出大量的花朵。但随着水库的水溢出到暴涨的小溪中，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不安。“我不记得曾经看过这样的景象。”我妈妈说。数百万长期居住在加州的人也表达了同样的惊奇。

埃丽卡·吉斯是一位屡获殊荣的独立记者，她为《科学美国人》《纽约时报》《自然》《大西洋月刊》《美国国家地理》《经济学人》《华盛顿邮报》《连线》等杂志撰写了大量有关水、气候变化及生物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