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台 |须一瓜:去云那边(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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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文摘录|
停车熄火,但她不下车,就在驾驶室,她看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在湖边的草地上,伸长手臂,竖起三根手指,对着天上,做着直臂测云动作。两人重新上车,受小男孩的邀请,光头男人也坐到了后座。小男孩的问题非常多,这样的健谈,让前面的女司机暗暗吃惊。光头对孩子的语气,越来越温和,女人不觉得是男人对付孩子有一套,而是觉得自己的孩子原来这么聪明讨人爱。男人介绍了云的三大家族,描绘了低云族、中云族、高云族,在天上的高度和变种。他还让小男孩知道了,雷暴云有多狂暴雄壮;为什么积雨云又叫“云彩之王”;高层云为什么无聊得像塑料膜。
女人为了表示领情,参与话题说:“没想到成年人也会对虚妄的东西感兴趣啊。”
光头指着一片像风过沙漠涟漪般的云片,把男孩脑袋拨过去看:“收集云彩,不是要抓住云,我们只是看它,爱它,记住它,这就足够了。云知道的。”
去云那边
□须一瓜
……
当我撑大我那风造帐篷上的裂缝,
直到宁静的江湖海洋,
仿佛是穿过我落下的一片片天空,
都嵌上这些星星和月亮。
我用燃烧的缎带缠裹太阳的宝座,
用珠光束腰环抱月亮;
……
我是大地与水的女儿,
也是天空的养子,
我往来于海洋、陆地的一切孔隙——
我变化,但是不死。
……
——雪莱《云》
 一 
一辆白色的SUV正准备下高速,它已经奔波了三个多小时。年轻的女人开着车,带着五岁的男孩。男孩一路在看云。在高速公路上,年轻的女人反对小男孩躺着,她要求他坐在配合安全带的儿童专用增高坐垫上,但是,小男孩一下子就放弃了。他还是躺着看车顶大天窗外的云,追云不便时,他就解开安全带,站起来。他只专注于云的变化,似乎在编导云的剧情。这趟行程,路有多远,云的故事就有多远。因为小男孩一会儿坐直,一会儿躺下,一会儿系上安全带,一会儿又解开安全带,使女人不得不放慢车速。
女人不时瞟后视镜,并通过耳朵,去捕捉后座的动静。除了云,小男孩对所有的人事,都心不在焉。三岁前没有开过口,家里的老人根据经验,都怀疑他是哑巴,但后来证明医生的判断没错,他会说话,只是不想说话。父亲平时忙,陪伴少,跟他说话,他以点头摇头回应。当爹的有一次大怒:不许摇头点头!眼睛看着我!用嘴说话!小男孩就吓得小便失禁了。对那些非要撬开他的嘴巴、动手动脚的热情客人,小男孩眼神排斥,有一次竟然哭了,令家人客人都颇为难堪。总之,他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比如,给他食物,他张嘴,就表示接受;拒绝,就是走开;甚至要去洗手间拿遗忘的玩具,里面的人连问他要什么,他只踢门不作答;那些学龄前儿童视听教材,他一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偶尔,小男孩发出清晰的单词,或回应了人,犹如钻石光芒,綦家蓬荜生辉,这幸福地证明了他的听、说能力,都是正常的。但不能否认的事实是,他几个月的说话量,不及正常孩子的一天。他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个懒惰的、嘴甜的保姆,被长期雇用了,因为,她能给小男孩指认各种云。他们一起去顶楼天台看云,遇上了好云,小男孩会容光满面地回来,又比又画,转达他刚刚经历的一场盛大相遇。比如,满天螺蛳云、棉花罐打翻云、茶垄云、散掉的香菇云、老头撒尿云、老鼠偷油吃的云,还有树根云、吐血云、金片片云、猪奶头云……这个准文盲保姆,用云的想象力,激荡了小男孩云世界的生机勃勃。
有时,保姆洗菜洗一半,或者拖地进行中,突然一声高喊——哇,看天!天烧起来啦!——快看!
小男孩就连忙牵着她去阳台观赏,或者他们直接就奔向顶楼天台——他们家就在顶楼错层里。高天阔地,小男孩软软的头发,像丝绸旗帜一样飞舞。他会张开胳膊,像十字架一样,仰天旋转,然后拥抱自己的云。保姆倒没那么喜欢云,但她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读云者”的天职,她一边解读云彩,一边玩手机。公平地说,她对看云的孩子无限耐心。看到天空暗沉,云们归途隐匿,他们就心满意足地一起下天台回家。
旅途中,无数车辆掠过这辆白色SUV。两个半小时的路程,他们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因为车里的云孩子,女人只能以尽量平缓的速度来护佑后座上的看云人。孩子的父亲正在这两个半小时车程的锦天城开会,今天是他的生日。女人决定给丈夫一个意外惊喜,她要带着孩子“从天而降”,给他特别的生日祝福。小男孩对这个建议无感,因为爸爸无论是否出差,都经常不在家。但是,妈妈说:“哎呀,锦天就是出七彩祥云的地方啊!”
小男孩张大了眼睛,看着妈妈。
“五颜六色!”妈妈加大诱惑力度,“满天!红的、绿的、黄的、湖蓝的、金棕的、蓝紫……”
“各种颜色?”小男孩归纳了一下。
“对啊,”妈妈说,“前几天电视新闻不都说了,锦天这个季节彩云最多。”
小男孩并没有看到电视,因为外婆大喊他来看云的时候,新闻画面已经闪过了。
妈妈继续煽动:“所以要赶紧!到时我的手机还借你拍照。”
小男孩没有吭声。他把一本云童话绘本放进自己的双肩包,又把一只麂皮象宝宝玩具,放进去。这是他出门必带的助眠玩具,他必须捻着象宝宝左耳朵的尖尖,才能入睡。女人暗暗得意。一路上,男孩的自言自语表明了她的确拿捏准了他的小七寸。
小男孩说:“棉花糖的云,都是加颜色变的。”
妈妈很聪明,说:“那是假云嘛。真的云,什么颜色都是自己长的。电视上说了,只有特别的地形地貌,才会邀请到天上各种颜色的云——全世界只有锦天最多!”
“要它不来呢?”
“给电视台打电话呀。”
“怎么说?”
“你就说,喂,你们不是说,这几天都有彩云吗?”
男孩笑了,但他说:“我不。”
车行了一两公里后,小男孩说:“你打。”
年轻的女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说:“嗯,让爸爸打!他说,喂!我们全家来锦天过生日哪!说好的七彩祥云呢?!”
男孩无声地笑了,看起来很有信心。
 二 
出高速收费站,SUV女司机把车靠边,接起一个重复打进的电话。后座上的小男孩,又解开了安全带。他手里有两张嘎嘎响的玻璃纸,一张香槟色,一张宝蓝色,他轮流透过玻璃纸看天。通话中,女人不断回头看后座的小男孩,她语调亢奋,有点急躁,她说:
“还要二十七分钟,估计我会比预计时间再慢点。”
“孩子饿了,我会先带他吃点东西。”
“不不,不去酒店吃。给他惊喜!这饭点儿人多,万一被他看到就不好玩啦。”
“你把他房卡放总台,交代好就行。估计我们吃好进去你们要开会了。”
“知道,你发的流程我看了。下午我出去办点事,最晚五点到酒店给他庆生,不耽误他晚上八点的活动。”
“不用不用!他不吃蛋糕,小生日而已。谢谢谢谢。”
“不不!小事!就是买些有机菜种——我自己开车导航很方便。”
“保密啊!——这会让我们綦小朋友大开心的!”
“当然当然,你们綦总可能都忘了自己生日。对了,你的房卡也留总台一张,到时我可能需要打理一下。”
 三 
龙帝温泉大酒店从空中鸟瞰,是个拉长的S形,尾梢犹如巨幅飘带,飘了七八百米,其实,它模仿的是巨龙飞天的造型。起降锦天的飞机,最容易看到的就是,巨龙在绿树掩映中腾起的龙脊摆动线条。说是龙脊,其实是平的。整个酒店不高,昂起的龙头才十多层,龙尾一层多高;S形的屋顶天台,就是斜上的平展龙脊,上面“龙鳞”——半圆片式的扁平阶梯,缓缓升高,间或又穿插着一方方如茵绿草。龙脊中线,从龙头到龙尾巴都是艺术灯柱,仿佛是S形的龙脊在晶莹发光。夜色里,巨大的“龙脊飘带”上,银白的星光小灯,会在草地上满天星般闪烁,如银河在人间的倒影。所以,当地人都叫它“那个星光龙酒店”。
女人的车开进龙帝温泉大酒店差不多是下午两点了。进了大堂,一手牵着孩子,单肩挂着双肩包的女人,一眼看到了唐秘。唐秘却没有认出低扎马尾,穿着牛仔裤平底鞋的老板娘。看到笑着走向自己的女人,小秘书还算机灵,立刻春花绽放地迎了上去。“姐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比年会时更年轻啦!我都没敢认呢!”唐秘说,“我正要给綦总房间送资料,那都给姐姐吧。这是他房卡,918。”
等候电梯的时候,唐秘压低嗓子说:“这次订晚了,没订到大床房,被綦总骂了。是我们秘书组的失误。”唐小姐做着鬼脸,从小包里掏出了一个黑蓝色的丝绒小盒,托着递给女人:“祝老板生日快乐!——只是小领带夹,弥补一下我们工作过失。”女人竖起食指,“嘘”了一声,谨防泄密的样子。小男孩伸手抓过小盒子,女人接过秘书手里的材料,说:“你开会去吧,我自己上去。”
女人上了九层。酒店的扭曲结构,她有点蒙。一名保洁阿姨路过,鞠躬问候,说:“星光自助餐厅往那边,出玻璃门下楼梯就是。”女人更为困惑,阅人无数的保洁阿姨不再掩饰轻慢:“很多阿姨都会走错。小孩爸妈在里面是吗?我带你去。”
女人有点明白自己被误认为保姆了,她倒不生气,只亮了一下手里阿拉伯数字很大的房卡。保洁阿姨说:“噢,918。往那边,拐弯第一间,你碰一下门就开。”
地毯很厚,小男孩跑向自动玻璃门,又跑下楼梯,他看到了自助餐厅。俩服务生想摸他的大脑袋,小男孩立刻原路回转。好在这些都没有被妈妈注意到,她站在918房门前,门把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纸牌。女人“滋”地碰卡开门,就在门要自动关上前,小男孩进来了。他没有注意到,他的妈妈站在玄关,呆若木鸡。
标房里的两张小床,已经被拼成一张大床。綦总个子大,拼大床也可以理解,但是,女人看到了床前两双凌乱的拖鞋,是用过的拖鞋:珠粉缎面的是小码,深灰缎面的是大码。
女人蹲在地上,缓了缓困难的呼吸。她心跳如鼓击,口干舌燥。小男孩看到她在深呼吸,便自己爬到窗前的沙发上。他把黑蓝色的小盒打开,拿出领带夹,研究了一下,还咬了一下,很快失去兴趣,便把它夹在小象宝宝的大耳朵上,然后去卫生间尿尿。
女人绕床而行,如她所愿,床头柜上,她看到了安全套盒。她不想碰它。男孩从卫生间出来,塞给妈妈一样东西。女人没有心思看,把小男孩的手推开。她被枕头上一根栗色的直长发吸引。小男孩把从卫生间里拿出来的东西,再次夹到了小象宝宝耳朵上,一边一个,他觉得满意。
女人去了洗手间。洗手间乱堆的浴巾里,她再次看到了一根栗色直长发。女人感到自己上嘴唇异样,就像几只蚂蚁在爬。是,上嘴唇在发抖。她按住颤抖的上唇,但手指一拿开,它还是在微微颤抖。她想,它如果靠近键盘都能打出字来了。女人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没有涂口红的嘴唇发灰,彻底的素颜,让这张情绪风暴中的脸,就像冰箱里过了保质期的冻肉,红的发灰,白的也发灰。她本来有一头天然微鬈的浓密长发,因为劳作不方便,习惯随手一扎,头发被皮筋常年控制得紧贴头皮。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出土的兵马俑,真丑啊。难怪,难怪那个保洁阿姨,态度轻慢,她当她是一个带孩子去餐厅与父母汇合的迷路保姆。
女人目露凶光地出卫生间,拎起背包,一把拉起沙发上的男孩往门口走。小男孩不想走,女人粗暴地抱起他,男孩双腿乱甩,以示反对。女人语气凶恶:“要干什么你?!”小男孩沉默。女人大吼:“说啊!”小男孩沉默。女人胸腔一阵爆痛,她觉得自己心脏要炸开,她狠狠掼下小男孩,死死瞪着他。男孩看着疯狂的女人,退着走到沙发边,拿起小象宝宝,紧紧抱在怀里,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
女人心里一颤,扑过去,搂紧孩子。
她是到总台取车钥匙时,才忽然意识到儿子的象宝宝耳朵上的领带夹。她暗吃一惊:首饰盒子还在918的沙发里;更重要的是,她注意到,小象另一只耳朵上的水钻发夹——当然是粉色拖鞋主人的。女人低声问:“你是在卫生间拿到的吗?”小男孩没回答。她取下小象耳朵上的水钻发夹。
女人让门童看护一下儿子,她奔向电梯,按了九楼。她再次进了918房间。不知为什么,她的上嘴唇又开始颤抖,她一口咬住上唇。她把扔在沙发上的黑蓝首饰盒拿起,把水钻发卡扔在洗手台边。然后,她退出了房间。她听到了电梯有人出来的声音,走廊空空无处藏身,丈夫回房间的可能性很小,但是,她还是做贼一样心虚紧张。厚地毯无声无息,她却感到有人在袅袅走近。她选择了面对915房间,假装找房卡开门。一个苗条的女人走过,她视线的余光里,看到了一袭珠灰洇紫的长裙。随后,身后有门禁“滋”地响了。她顿时浑身暴汗,上嘴唇不可控制地又抖动起来。她努力克制住回头看的念头,但终于,她还是侧脸猛地回瞟了一眼。走廊里已没有任何人了,一切又回到静谧无人的状态。珠灰洇紫的长裙进了哪个房间?918?她搜索视觉记忆的残余,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个女人进918房间的背影。栗色的直发被时尚发簪斜挽,垂落的发丝随意而风情,肩型有致,然后是—— 918的门沉重而缓慢地闭拢。看错了吗?一时之间,她膝盖僵硬、胸口虚空,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眼是想象,是事实,还是整个都是幻觉。
保洁阿姨推着保洁车过来,还是之前那个,和之前一样,有优越感地礼貌:
“需要我帮您开门吗?”
 四 
今天,对这个叫刘博的男人来说,是个非常可恶的日子。不止今天,这几天都是他妈可恶的日子。今天的肝火,是昨天的堆积;昨天的肝火,是前天的堆积;前天的肝火是大前天造的孽!他粗算了一下,已经近五十个小时没睡觉了。肝火如野火,烧得他一直口腔溃疡牙龈出血。一个人,年近半百,又老又傲,他和世界就更加互不妥协了。这样的人,他不口腔溃疡谁溃疡呢?他悻悻地想。
人们尊称他刘博,那是对他学识的尊敬,实际上,很多人看他一个光头,心里就会怀疑他的学问。现在,他不仅光头,还加上三天没刮的灰黑胡子浓密拉碴,再加上一副被透明胶临时补缀起来的眼镜,看起来社会评价更低。这眼镜是今天上午被一个混蛋打飞的,还好他闪得快,不然以那个家伙的劲道,可能连眼镜一起打进刘博的眼窝里。更可恶的是那个老实的年轻护士,那混蛋第一脚就把她踹翻了,当时她蹲在病床前为病孩脚腕处扎针。进针两次失败,小孩在哭叫。儿科病房,患儿哭闹是正常的音响。带着几名实习医生查房的刘博正遇见了劲爆瞬间。不是他一把推开了那个混蛋,护士少不了挨第二脚。但是,年轻护士一骨碌爬起来,连滚带爬,就扑向病床给孩子拔针,她怕伤着孩子。孩子母亲趁机一巴掌扇在护士脸上,护士帽飞越病床。刘博一把揪提那女人的马尾巴,提摔开她,自然是下了重手。在女人、孩子的尖声鬼叫中,混蛋男人一拳当头打来。刘博躲避,眼镜飞了。两个男学生扑上去死死拧住那混蛋。
医务科过来处理了,后来,分管领导也来了。混蛋夫妻拒不道歉,大喊大跳说:“护士不会打针!医生很会打人!”刘博让学生报警,分管领导要他冷静,而那护士擦干眼泪就表态说她理解患儿家属的心情,她原谅了患儿父母,弄得院领导比患儿家属还感动。院领导也希望叫刘博的那个男人,能忍辱负重,向患者家属道个歉。刘博转身继续查房去了。
查完房,刘博回到办公室,年轻护士进来,说,主任别生我的气,我知道您在帮我……刘博懒得说话,他摘下学生替他用透明胶带临时粘住的眼镜,在手里晃荡。护士低声说,我就是觉得大局为重比较好。
刘博说,大局你跟院领导谈。
护士回避他嘲讽的恶毒眼神,眼看窗外,语调更加怯懦:……对不起,我真的没多想,就觉得……
刘博说,之前你护着患儿很善良,但之后,你装神弄鬼干什么!
护士泪光闪闪不承认。
刘博摔门而出。
这一天,是好天。蓝色的高空,卷云如丝,天边积云像白塔。但对于刘博来说,这个倒霉日子,才刚刚拉开序幕。大前天,同寝室的大学好友从四川过来开个专业学术会,但这三天他们都还没见上面。第一天,他代二线医生值班,碰到一个笨蛋的住院医生,一夜不断求救,害他整夜“仰卧起坐”,根本睡不好。次日是他的门诊日,一百多号病人,看得他滴水未沾、滴尿未撒,精疲力竭才收摊。到院食堂才打了饭,城东儿童医院急呼他过去会诊。会诊结束后,他披星戴月回家,刚洗完澡,又因一个肠套叠的高危娃,被紧急叫回医院实施急诊手术;手术到凌晨四点,回家再洗洗睡,已经快五点;两个半小时后,也就是第三天,是他自己的手术日,早上七点半到医院,一直忙到下半夜,完成了九台手术,最后一台手术结束于凌晨四点多。他到办公室拉开午休床,才休息了一会儿,床还没焐热,就听到走廊外面人声鼎沸,该死的“马大哈”助手竟然忘记告诉病人家属,手术顺利,结果,傻等在手术室外的病人家属悬心到天亮。一询问,得知手术早已完成,病人已被送去ICU,立刻举家暴怒了,六七名家属,个个怒喊要投诉。那个叫刘博的倒霉蛋,自然没法睡了,只好起来安抚家属,汇报手术顺利的情况并致歉,然后,查房。本来查房流程结束,他终于可以回家睡大觉了,但是,在最后时刻,他的眼镜被人打飞了,而且,家属要投诉他“像黑社会老大一样,领着学生打人”。这事看起来尾巴长,院办让他先回去睡觉。
可是,老同学下午就要飞离锦天了,中午告别餐,他必须过去,哪怕一刻钟也是礼貌的。他心里打算的是,见半小时就回家睡觉。
 五 
那个被称为刘博的光头男人,驱车往吃饭地点“棕榈人家”而去。
医院过去有七八公里,但从“棕榈人家”到他家,倒是很近,两公里不到。多年未见的上铺兄弟,小个子,宽肩膀,和过去一样,还是习惯含胸驼背,却动辄发出声如洪钟的哈哈大笑声,睥睨生死得很。事实上,他也确实胆大,因此,他赢得了班花的青睐。二十年过去了,他已是西南医界翘楚。一见面,大家就被光头的胶带破眼镜逗乐了。都是同行,天南地北各自医院都有同样的故事,所以,说着说着,就骂着粗话一杯杯喝酒解怒。光头倒没喝。两周前,他们院骨科医生,喝了两杯啤酒,酒驾刑拘了。但是,最后临别,他还是喝了一小口白的。因为老同学说自己和班花离婚了:婚姻就是一口锅——把两棵小白菜煮烂——老同学说的时候,高举酒杯,独孤求败,又难掩感伤惆怅。光头告诉他,今天也是自己离婚冷静期的最后一天。话音未落,举桌喧腾:小白菜呀,锅里黄……
老同学拿起手机,模拟采访话筒,问他感言。光头男人说:如果不是冷静期,今天我没回去,她能打我二十个电话,并要求视频为证。她觉得我能出轨全世界。所以——两棵小白菜都煮烂了……
举桌再次沸腾。老同学提议为婚姻之暖锅干杯,于是,光头男喝下了一杯;之后,代驾来电说两分钟到,他又主动敬了大家一杯,然后和老同学拥别。
那个叫刘博的男人,独自下楼到门口。约好的代驾,却迟迟未到,再催促,才明白那家伙,因为听错地址,到了岛外一个连锁店。男人倦怠不堪,跌坐在店外石阶上。女老板过来说,拐个弯,都能看到你们小区的白蘑菇顶了。算了,一站多路,我送你吧。他们才一上车,女老板没有放手刹就猛踩油门,“唔”的一声,把光头男人睡意吓没了,紧跟着是猛烈倒车,车撞到右侧棕榈树上,男人的头撞到副驾驶座窗框上。女老板跳下车察看擦掉的红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以后别停这有树的位置,很多人……
疲惫至极的男人,懒得察看刮伤位置,他揉着被撞的包,奄奄一息地挥手让她靠边。女老板贴心地喊,一杯啤酒也会抓啊……
头其实被撞得很痛,而且,眼镜的鼻托位置,更痛。这个叫刘博的男人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右边鼻梁透出点紫青。我操!他恨恨地咒骂着。
已经能看到自家小区前的公交站了,只要过这个十字路口,右转进辅道就能直接开进茂盛花木夹道的小区地库口。但是,这个该死的红灯特别慢,横向路早都没车了,它还红着。这路口的红绿灯,简直是不负责任的混蛋操作。
今天是他倒霉的日子,倒霉的高潮马上就要开启。
 六 
法院路和主干道湖西一路是个大丁字路口,白色的SUV在丁字下竖位置的法院路,它要右拐到横在路口前的湖西一路。SUV要右拐,无须看信号灯,只要没有直行车就行。当时,SUV女司机眼睛里就是没有直行车的。她内心犹如乱坟冈,戳心堵肺地痛,以致于她都忘了叮嘱小男孩系好安全带。但是,好像就是刚右转,身子还没有正过来,车子左后部就被什么重重地撞了,她听到男孩吃惊的叫声,与此同时,她也踩死了刹车。SUV很稳地停住了,但只见车前路面,掉落了一地的车零件,分尸式的痕迹绵延十几米,痕迹最前段,靠边停着一辆旧的暗红色车。女人被吓到了,连忙出了驾驶室。
她的车,左后轮上,一块花盆大的凹陷,有撞痕,但白漆基本还在,但一地的车灯、塑料片、保险杠之类零碎,拉拉杂杂地撒了一路,显然都是那辆暗红色破车的,它们把事故现场渲染得很吓人。女司机的心怦怦直跳。一辆黑车打着双闪停在两车间,一个打深色领带、白领模样的短眉细眼的男人,怒不可遏地出来,他直接对前车下来的光头男人发难:“你他妈奔命啊!这么快的速度变道超车,你差点撞了我你知道吗!”
光头男人在察看自己破红车的伤情。
SUV的女司机看着一地狼藉十分心虚,说:“我拐……真没看到你的车……我才……”
那个叫刘博的光头男,一听就暴怒挥手:“拐弯让直行!你他妈的新手上路吗!”
“超速!”白领男说,“限速六十,你起码八十!我不是反应快,你得先和我撞!”
那副胶带粘连的破眼镜,都掩饰不了光头男人拧着眉头的凶狠眼神。
看红车肢解似的惨状,SUV女人还是惶恐:“……超速,那我们……各一半责任……”
白领男突然高叫起来:“——还酒驾!!你报警!他全责!”
白领男手机一通拍。女司机还有点迟疑,白领男训斥:“你也拍!正面、侧面,撞击点,包括两车的全景照!”
光头男人用杀人的眼神阴沉地盯着白领男。
白领男很轻蔑地冷笑:“——绝对酒驾!绝对超速!——危险驾驶罪!”
白领男塞给女司机一张名片:“我为你作证,也可为你提供任何法律援助。”
女人麻木地接过名片,她的眼睛直勾勾看向自己的车。不知何时自己下车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他脸色发紫,两只小手抓着自己的脖子。女人丢了名片,尖叫一声,扑向孩子。光头男人也奔了过去,他推开女人,从背后抱住小男孩。他的两臂围过小男孩胸腹,使劲往上提,一下,一下,又一下,小男孩有时被他提离地面,但终于,小男孩“噗”地吐出了一颗开心果仁。
女人一把抱住小男孩,急得乱摸他喉咙:“还有没有?!”
小男孩在思考。重新恢复的呼吸,大概让他舒服,他仰头看着光头。
女人有点歇斯底里:“说话呀!还有没有!”
光头男人:“怎么可能?”
小男孩一脸新奇和疑惑,他指指自己喉咙,对着光头男人说:“一震,就吸进了……”
女人起身,把光头男猛推一趔趄:“都你撞的!”
女人蹲下,上下摸索孩子,果然,她发现孩子额头发际处有个发红的、微微鼓起的山核桃大小的包。女人按压着,小男孩躲闪,说:“壳子……”
女人大惊:“果壳?也呛进去啦?!”
光头男人;“怎么可能!”
男孩又摸自己的头。女人喊:“很痛?!”
小男孩只摸不说话,他走两步,蹲下来看自己吐出来的开心果,又仰脸看光头。
女人站起来,捡起名片,然后掏手机。光头男人一看她按110,连忙把她按住:“别!私了吧,我帮你修车。我的车我也自己负责。”
——那小孩呢!!女人凶神恶煞,和刚才的惶恐迟疑截然不同,她的面目变得十分凶悍。
男人深吸一口气,蹲下,仔细检查了一下男孩。男孩始终眼神清澈地看着他。想吐吗?男孩摇头。男人站起来,说:“他没事。”
“没事?!你说没事就没事?!——去医院拍片!”
“他真没事。你相信我。”
“放屁!我信你一个酒鬼!”
“我告诉你!以我的酒量,两小杯只是消毒口腔!”
“酒气都喷我脸上了!你哈口气——鸟都掉下来!”
“你以为你是酒精检测仪啊!”男人被她骂得有点想笑,但他的心情太糟,依然铁青着脸。女司机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刚才那个路见不平的白领男人突然不见了,黑车也开走了。女人再次掏出手机,又骂了一句粗话:“行,混蛋,就让警察测!”
“——好了好了!我他妈都赔你!我全责!我带小家伙去医院——检查检查检查!”男人怒气冲冲。
“去大医院!协和!我必须五点前回到龙帝大酒店!”
“协和起码九公里,周六病人多,你回来来不及的。去儿童医院吧,三公里多。不信你自己导航。”女人掏手机导航,男人说,“现在两点四十,这样好不好,你先回酒店休息,也让我休息半小时——我三天没睡——就半小时后!我去酒店接你们去医院,保证五点让你们回到酒店!”
女人怒眼圆睁:“你他妈当女司机都弱智?酒驾逃逸,罪加一等!”
光头男人咬紧牙关,他掏出驾照,给女人看:“我不逃。算我求你了,我真的四五十小时没睡觉,现在,我头晕脑胀。”
女人劈手夺过驾照:“先去医院!人没事你就滚!”
男人咬牙切齿。他给车行朋友打了电话,把车钥匙交给路边银行里的保安。
光头男人上了她的车。他估计这辆该死的进口SUV,够他赔一两万了。他的那辆黑色途锐,归即将离去的老婆了。如果今天它们对撞,应该不会像红色的老车那么狼狈,但可能就他妈得赔更多银子了。
 七 
这个叫刘博的倒霉男人,他也没想到,去儿童医院的路,突然被修路围挡,车得绕行。女人猛拍方向盘,摁出了七八拍的恐怖长喇叭音。工地上的工人,全部直身在看她。光头男人狠狠抓住了她疯狂的手:“全市禁鸣你不懂吗!”
松手!女人左手突然有了一个黑色喷筒,它对准了光头。光头猜那是防狼喷雾。他怒吼着:“神经病!禁鸣多少年了,你他妈开惯了乡下土路吗!把交警按来了,就让交警给你儿子做体检吧!”
女人反唇相讥:“来呀,我看他是先测你还是测我儿子?!”
“行,你摁!什么颅脑血肿、颅底出血你耽误得起,你就继续摁!”
女人老实了。男人恶损了人,自己还是心肺闷痛。操他妈的,今天就是见鬼了!离家一步之遥,偏偏被一个神经病缠上。女人拉着黑脸按他指导的新路开,一脸不信任的叵测表情,明显是提防再遇围挡阴谋,但她又不得不隐忍着,因为小男孩在侧。小男孩在后排,则不时发出零碎的小声音。光头男人觉得,那也是一个小神经病。
开出龙帝温泉大酒店大门后,女人脑子还是一片空白。满腔油泼似的怒火,让她像一支熊熊火炬。开始她只是模糊觉得,今晚绝不在酒店过了,太恶心!现在,她需要购买一批有机种子,尤其是儿子指定需要的紫色椰花菜。买了,她连夜回家,让他妈的生日快乐通通见鬼去吧!多一分钟她也待不住了,回去她就着手离婚。但很快,她觉得不对。复仇!她必须先复仇,必须狠狠地复仇!这是狗男女对她的家庭、她的生活最严重的侵犯。这个家,她付出了太多!
得让小三死无葬身之地!得让混蛋的背叛者无地自容!
五点,她必须赶回酒店,回到战场。开过第二个天桥,她就把车靠边了。她已经理清了思路。熄了火,她开始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打给大綦的秘书小唐,先确认大綦晚上的会议,大概几点结束。唐秘说,綦总好像不太想参加了,说肠胃有点不舒服,想早点回房休息,让曹副总去。看不到老板娘脸色的小秘书自作聪明地说,嘻嘻,说不定綦总想给自己过生日吧。第二个电话,她打给蛋糕店,定制了一个生日蛋糕。她加价,要求下午五点务必送到酒店总台。第三个电话又打给唐秘,说,如果晚上有空,多找几个小伙伴,来918房间吃蛋糕。不过,准确时间待定,只要确定人在酒店就可以。还有,最重要的——请大家一律严守秘密。
唐秘兴奋得嗷嗷叫。
计划严密,没想到才布置完不久,就撞了车——这该死的酒驾!
绕路显然远了很多,女人不断因为路况,指桑骂槐地撒野泄愤。光头也阴沉着臭脸,不时回击她咎由自取,是孩子不系安全带的结果。车里的愤懑对峙情绪,张力十足。直到后排的小男孩呼叫:“一条!一条!一条!”前排的两个大人都没有反应,小男孩拍了光头男人的椅背,想引起他的注意。光头男人潦草地转了转头,他明白小男孩是看到了辐辏云条。他刚才就看到了,那折扇骨一样的辐辏云,其实很淡,不是爱云人,不是专业观察者,很多人都会忽略。
显然,小男孩很想让陌生人关注到自己的发现。车到湖边,小男孩再次夸张惊呼:
“线!云线!”
小男孩猛踢椅背。
光头男回了一句:“那叫航迹云,飞机干的。”
小男孩又踢了一脚椅背。光头男人说:“是飞机尾气形成的凝结痕迹,不算云。”
男孩眼睛闪闪发亮,很快的,他喊:“这边——马!小马!”
光头男偏头看了,说:“那叫碎积云。”
“还有!大大花菜云!——妈妈要种紫色的花菜!”
光头男人说:“都谁教你的——那叫高积云云塔。这些都是很普通的云,分数很低的。”
小男孩完全兴奋了,他撅着屁股,半站着,不是扒在光头男的椅背上,就是反转身子看天窗,满天找宝一样指云。保姆解读的云,都被陌生而了不起的名字改变了。那个叫刘博的光头男人,终于被童心点燃,也多少是想摆脱无聊,他不仅有问必答,后来还摇下车窗,伸臂竖起三个指头,用指测法,教男孩区别了一座云是层积云还是高积云。
越来越崇拜他的小男孩,要求停车,他要下车。女人的腮帮在连续鼓起,金鱼一样吐气。捉奸的核弹引爆在即,时间已经太紧了,可是,她也不明白,这个自闭症一样的孩子,莫名其妙地和这个面目可憎的光头男亲近。她不得不承认,孩子的这个状态是让她舒心的。
停车熄火,但她不下车,就在驾驶室,她看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在湖边的草地上,伸长手臂,竖起三根手指,对着天上,做着直臂测云动作。两人重新上车,受小男孩的邀请,光头男人也坐到了后座。小男孩的问题非常多,这样的健谈,让前面的女司机暗暗吃惊。光头对孩子的语气,越来越温和,女人不觉得是男人对付孩子有一套,而是觉得自己的孩子原来这么聪明讨人爱。男人介绍了云的三大家族,描绘了低云族、中云族、高云族,在天上的高度和变种。他还让小男孩知道了,雷暴云有多狂暴雄壮;为什么积雨云又叫“云彩之王”;高层云为什么无聊得像塑料膜。
女人为了表示领情,参与话题说:“没想到成年人也会对虚妄的东西感兴趣啊。”
光头指着一片像风过沙漠涟漪般的云片,把男孩脑袋拨过去看:“收集云彩,不是要抓住云,我们只是看它,爱它,记住它,这就足够了。云知道的。”
男孩一直点头,还击鼓似的同步抖击小拳头。女人感到被男人排斥在话题之外。他还是对她窝火。女人觉得自己更恼火,但她为儿子的意外快乐而宽容,所以,她又厚着脸皮问了一句:“你气象站的?”男人说:“我母亲曾是。”女人说:“你在哪上班?”男人说:“……维修厂。”“修什么?”“看人家需要吧。反正,钳子、夹子、刀子、电锯、锉刀、锤子,我都顺手。”
“所以,你的车可以自己修?”女人忍不住悻悻一句。
到了儿童医院急诊室,女人又怒火暗起。首先,急诊并不是你一挂号就给你看,还得排队。候诊长椅,已经坐等了八九个人,还有不断来去的人,不知是否也是候诊人;其次,总共就两个急诊医生。导医小姐说,一个小学参加区运动会的车被撞了,一下子送来六七个孩子,已经在调度加派医生。而两个值班急诊医生和护士们,在几个急救间之间奔忙,小学生的家长正陆续冲进来,大呼小叫,还有哭哭啼啼的;剩下一个轮转见习医生,满头大汗地接待普通急诊。只能排队干等。
女司机站起又坐下,坐下又跺脚,焦躁得不行。
“喂,”光头男人说,“你看不出来吗?这么长时间了,他没呕吐,神志清楚——他没事!”
“闭嘴!”女人说,“我同学,摩托车撞了,全身哪都不疼,他也感觉没事。回家到晚上才发现鼻子、耳朵,有一点出血。幸好他女朋友坚持去医院,结果,你猜怎么样?什么左颞骨右颞骨,血肿骨折骨裂,脑袋里被撞得像打散的蛋,差点完蛋!——医学的事,你最好闭嘴!”
“行行,我去个洗手间。”
“你可别想溜!酒驾的人证、物证,我齐了!”
光头男人转身走。女人掏出他的驾驶证,又把那个路见不平的好心人名片仔细夹在里面。这时她才发现,名片上写的是律师。律师?这下子,女人心更安了。
 八 
叫刘博的光头倒不想溜,但是,他太想打个盹了。候诊时,那个精力旺盛的小破孩,根本不让他闭眼。他知道门诊二楼有个咖啡座,洗手间出来,他转上自动扶梯,但是,刚要到二楼,就看见咖啡座玻璃墙里,有个熟悉的同行的脸。他不想让人发现他麻烦缠身,只好又掉头而下。他郁闷烦躁至极。
回到急诊大厅,他座位边多了一对夫妻,妻子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看那腿脚,应该和那个爱云娃差不多大。光头一走近,就听到丈夫在低声斥责:“我们小时候,谁蜜蜂蜇了当回事!我告诉你,他是男人,你再这样宠他,就是废了他!”
光头这才注意到,那个被蜂蜇的男孩,手腕红肿,头脸似乎也有点肿,松弛无力的嘴巴张着,露出虫蛀的小门牙。爱云的小男孩,也是个方圆脸,眼睛旁的太阳穴特别饱满宽展,加上光洁的大额头,软软肉肉的有型下巴,看起来还真比一般孩子漂亮。一看光头回来,小男孩收回对蜂蜇男孩的傻看,马上挨到他身边,还掏出了两张玻璃纸。
他又开始和光头谈起了云。男孩想用两张彩色玻璃纸,制造彩云。那个蜂蜇男孩,在看他们。女司机在看手机,但心思都在儿子这边。
……
“我还见过这样的!”小男孩把食指和拇指弯成半个圆圈,“天上,就一个小门,姐姐说,是鸡笼门。因为,那么小,只有天上的鸡才能进出……”
光头男人比画了一个弯月手势,小男孩热切点头。男人心不在焉地“哇呜”了一声,“那是马蹄涡!非常非常稀罕的云,最多持续一分钟就蒸发了。看见它的人有好运!太厉害了你。”
“那它多少分?”
“四十分吧?也许五十分。”男人说。他开始为身边的蜂蜇男孩分心。蜂蜇男孩闭着眼睛,他的头脸越来越肿,但那对夫妻依然专注于指责对方,他们一直在压抑性地攻击对方,父亲的语气像说黑话:“蜂来富!燕来贵!你的笨蛋儿子说不定就从此转运变聪明了!”孩子的母亲四两拨千斤:“你经常被蜂蜇,是蜇出了科长还是局长?你爸连马蜂都蜇不死,怎么还是全村最穷的人?我们结婚他……”
那个做丈夫的“腾”地站起,急赤白脸,胳膊拧起又放下,他狠狠瞪了一眼正看着他的光头男和女司机,硬生生收了抡掌动作,然后,怒出候诊大厅。被瞪的路人甲和路人乙,第一次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眼神都是默契的悻悻与无辜,还不约而同耸了耸淡漠的肩。蜂蜇男孩的妈妈,把脸贴着疲倦昏沉的男孩,一边张望着就诊通知屏幕,一边掏出手机。她在电话里,不知对谁,历数丈夫的种种自私懒惰与不靠谱,声音越来越大。
“那最最多分的云,什么样?”小男孩说。
光头看着这个孩子,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安静一会儿呢?
男人仰头闭上眼睛。小男孩用力推他。男人说:
“开尔文—亥姆霍兹波,它就像一排排整齐的海浪,卷起的花边……”闭着眼睛的男人,听到了异常的吸气性喉鸣音,他睁眼看蜂蜇男孩,并站了起来。那个年轻母亲还在失望控诉。蜂蜇男孩的脸肿得厉害起来,他额发湿透,面色青紫,呼吸有明显的喉鸣音,手腕伤口周围,出现了一大片明显的疹子。他妈妈在泪水的控诉中,已经谈到离婚事宜。
爱云小男孩坚持要牵光头的手,要他坐下。
光头男人漫应着:“开尔文……也只有一两分钟,看到它的人,所向无敌……”
光头男人突然重拍蜂蜇男孩的妈妈,一手抱孩子一手拿手机通话的女人也跳起来,她也看到了自己孩子的异常。光头男人冲进了诊室,那个见习医生跟着出来。
“喉头水肿!”见习医生让孩子母亲抱娃进了抢救大厅,他要护士过来测孩子血压,并准备静脉输液。光头男人看着几近昏迷的男孩,语气粗暴:“立刻!环甲膜穿刺!马上!”
见习医生显然不买光头的账,因为他自己看起来就是打架打输的急诊脸。但是,年轻医生又被光头的霸道气势镇住了。看孩子的样子,也的确像高危的喉头水肿,所以他一扭头,就向急诊大厅另一角落,高喊一个急诊医生的名字。光头厉声大喊:“快!再慢,就来不及了!”
一名护士奔回来,拿出环甲膜穿刺盒。但是,躺在急救台上的男孩,因为呼吸受阻,越来越挣扎,穿刺术变得非常困难。没有经验的见习医生无措地又想去搬救兵,光头忍无可忍,戴上手套就拿起穿刺器械,说:“别动!就一下!我是医生!”
孩子的环甲膜穿刺本来就很不容易,何况一个想摆脱窒息的小孩,但光头男人出手利索准确。男孩气道通了。见习医生差点跪了下来,是感激,是后怕,也是松弛。年轻的医生知道,若插管延迟,患者可能在半小时内病情恶化,而那时,气管插管及环甲膜穿刺都非常困难。一句话,过敏性急性喉头水肿,一耽误就是致命的。
生死一线间,SUV女人感受到了紧张。她在大门外,隐约看到光头忙碌的身影。她和爱云孩,两次企图混进抢救大厅,都被护士赶出去。第二次又被赶出来的她,翻出了扣留的光头驾驶证,没错,上面没有单位信息,名字叫刘旗云。照片上头发颇多,看起来还蛮讲道理的脸,和眼前凶狠不耐烦的光头不太像。女人想了想,决定给那个路见不平的人打个电话。
电话通了。先是一个女声,问明需求,然后那个白领男的声音就出现了。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女士,算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女人说:“我是外地人,马上要离开锦天,还想请您处理善后呢,您这是……”
律师咳嗽了两声,说:“直说吧,这人不坏,他救过我儿子,手术到下半夜,完了还丢出红包。我认出他来了,所以,我走了。”
“他是医生?”
“对,非常有名的医生,只是老了很多,胡子都花白了——如果我没有认错人的话,就是他。但不管怎样,冤家宜解不宜结,退一步,天地两宽。就算是律师给你的人生忠告吧。”
“万一他不是呢?”女人说。
“那,”律师喘出一口粗气,“如果赔偿合理,你还是放他一马吧。总之,一个好医生,他也不知道会在哪里收获回报,甚至长得像他的人也跟着有福了——OK?”
 九 
离开医院的白色SUV,往龙帝温泉大酒店而去,时间是下午四点二十一分。
在光头阴郁郑重的恐吓下,女司机终于放弃了等候。周六本来病人就多,再加上校车出事,那些随后闻讯赶来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姑姑舅舅等,把候诊厅吵得像春运火车站。女司机烦躁不堪,她明白五点钟,是不可能赶回酒店了。女人说:“行。晚上八点后再来。”
光头男人拒绝再上车,女司机砸了两拳车喇叭。
“言而有信,你是男人吧?”
那个叫刘博的倒霉蛋说:“我不是。你要体检吗?”
“上来!”女司机说,“没时间了。请——上车!”
光头男人不动,他坚持说女人八点的活动结束,他一定在儿童医院恭候——虽然,男孩绝对没有问题——对此,他愿意打赌两万块。
女人喝令他上车:“信不信,我现在报警,警察还能测出你酒驾!”
男人转身而去。他在医院大门外的超市,买了一瓶矿泉水,大喝几口,想想,他又买了两瓶。
女司机赶上来说:“你也知道法网难逃啊,风筝线拽在我手上呢。”
光头男人说:“我告诉你,驾照补办很简单,我徒弟一天就能搞定。至于酒驾,你他妈爱举报就举报吧。老子非常非常需要睡觉!如果杀了你才能让我睡一会儿,我可以切开你气管!”他往副驾驶座重重扔下两瓶水,转身而去。
机动车道上,SUV车发了一会儿呆,又追了上去。她狂按喇叭,光头男人一转身,小男孩立刻手舞足蹈,大喊:
——爸爸!来!
光头男人简直七窍生烟。那个额头宽广的小男孩,对他打出了马蹄涡云的手势。光头男人胸口温热,几个沉重的深呼吸,都没有化解掉那个暖和感。他还是走回了SUV车。
我不是你爸爸!男人还是没好气。
女人咆哮:“他也没当你是真爸爸!只是因为你救了他,他习惯把帮他的人都叫爸爸,他还叫过一个十五岁的中学生爸爸——这是他的礼貌——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男人阴郁地说:“你说呢?”
女司机口气忽然转暖:“算你帮我一个忙吧,求你了。”
男人虽然上车,但冷着脸。小男孩把他的手打开,把自己的小手,像豌豆粒一样放在他手心里;另一只小手,示意大手掌把里面的手,豆荚一样包裹起来。
女司机说:“酒店的活动,也许少儿不宜,我需要你陪陪他。如果他耳朵、鼻子开始出血,你最知道怎么办。再说,善始善终,做人基本责任,对吧?”
男人还是冷漠无言。一路无言地开了一会儿,小男孩趴在男人身上睡着了。沉默有令人厌烦的尴尬,女人打破尴尬,声调亲和得有点低三下四:
“喂,我是不是——很像保姆?”
“不像。”
“那你,第一眼觉得我像什么?”
“像被欠薪的保姆。”
女人抄起车门边的喷雾。
男人说:“彩带喷筒。你下车的时候,我看了。”
女人音量猛提,看不出是玩笑还是愤怒:“我保姆?!你他妈还像个人贩子!我今天才知道什么叫遇人不淑!”
男人说:“是,我就是懒得拐精神病的人贩子。”
“你的破眼镜和紫鼻梁,怎么回事?”
“被人打了。”
“你打输了?”
“对。我们没有正当防卫的资格。”
“明白了,你们被人捉奸在床了。”
“恐怕比那更糟。”
女人语气再次低伏下来:“谢谢你!我儿子今天说了比一年还多的话。”
男人没有回应。
女人说:“看得出来吗,他自闭?”
男人没有回应。
“你看不出来吗?”
女人在后视镜里,看到男人闭着眼但微微摇头。
女人说:“其实我非常苦恼。已经在约心理医生了,说先试一个疗程,五次一疗程。”
“他没自闭。”
“他爸说,他四个同学的孩子都自……”
“他没自闭!”
“专家说,现在有很多自闭症的孩子……”
“能目光对视,能食指指物,能正确表达,没有重复古怪动作——他很正常!”
“他这么看云,不古怪吗?”
“很多人爱云。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正好看到窗外的虹彩云,她笑了,都忘了说遗言。”
“你妈是专业……”
男人高声:“——他、不、自、闭!钱多你就约去。”
“……呃,还有,我儿子……”
“你他妈能不能让我打个小瞌睡?对,你不是欠薪保姆,你他妈就是欠薪保姆中的女流氓!”
女人笑了。男人闭着眼,没有看见她的笑。(节选)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3年第11期)
选自《收获》2023年第5期
原刊责编:谢    锦
本刊责编:朱勇慧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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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一瓜|
须一瓜,著有《淡绿色月亮》《提拉米苏》《蛇宫》《第五个喷嚏》《老闺蜜》《国王的血》等中短篇小说集,以及长篇小说《太阳黑子》《白口罩》《双眼台风》《甜蜜点》《致新年快乐》《宣木瓜别墅》等。获华语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及郁达夫文学奖等奖项。多部作品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长篇小说《太阳黑子》改编为电影《烈日灼心》。
—END—
制作:金龙  孙瑜
审校:鄢    莉      
核发: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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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
2023年第11期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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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台
中篇
去云那边   |须一瓜
选自《收获》2023年第5期
界线   |罗伟章
选自《万松浦》2023年第5期
克萨维尔、多喜和杰森   |禹    风
选自《作品》2023年第 9期
元旦这一天   |曹军庆
选自《清明》2023年第5期
短篇
中央公园的斯宾诺莎   |徐则臣
选自《十月》2023年第5期
兜搭   |斯继东
选自《江南》2023年第5期
被遗忘的戍者   |潘    灵
选自《民族文学》2023年第8期
民族风
证明   |钟二毛
选自《民族文学》2023年第9期
推手推
长冬短夏   |王陌书
选自《青年文学》2023年第9期
谈艺录
去哪里找灵感   |东    西
选自《花城》2021年第6期
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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