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风/文

对一个国家来说，本国发行、铸造的货币既是市场上的交易媒介、价值尺度，也是主权独立的象征。古代西方国家往金银币上打制国王头像，中国王朝自五代以后在方孔钱上加铸年号，便是对统治合法性的昭示。

一种货币的文字、图案如果在短时间内出现显著变化，往往表明这个国家内部政治发生了革新。朝鲜半岛货币就是这样，其依附中国时期与自立后所铸钱币，有着完全不同的样貌。

向中国学铸钱

传说早在三四千年前，朝鲜半岛上就已有古国出现，即通常所说的“箕子朝鲜”或“檀君朝鲜”。后来半岛上有“卫满朝鲜”、“三韩”（马韩、辰韩、弁韩）、“三国”（高句丽、新罗、百济）等政权，市场交易多以物易物，或以布帛、粮食充当货币。高丽王朝统治下的996年，也就是中国北宋前期，才开始自铸钱币。这些钱以铁制为主，有的仿唐朝“乾元重宝”，背“东国”二字；有的干脆没有钱文。

高丽1100年铸了一种银钱，称为“银瓶”，几乎没有流通；1101年，开始铸中国式的方孔铜钱，以“海东通宝”为钱文，接着又铸“海东重宝”“三韩通宝”“三韩重宝”“东国通宝”“东国重宝”等，有真书、篆书等多种字体。从地理位置上说，朝鲜半岛在中国以东，又在大海的东边，因此半岛上的政权向来自称“东国”或“海东”。高丽对外向宋、辽、金、元等中国王朝称臣，没有自己的年号，所铸只能是“国号钱”。高丽后期受南宋会子、元朝宝钞影响，发行了纸币“楮货”。

上图：东国重宝、海东通宝楷书版和篆书版（启风藏）

下图：东国通宝楷书版、篆书版（启风藏）

1392年，高丽大将李成桂发动政变，建立朝鲜王朝。1423年，朝鲜世宗李祹听从户曹建议，以开元通宝为原型，铸造“朝鲜通宝”，它与“海东通宝”、“东国通宝”等一样属于国号钱。

图：朝向通宝（启风藏）

上面说到的这些钱币种类繁多，普遍工艺粗糙，铸量不大。朝鲜半岛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钱币是始于1633年，持续铸造了250多年的“常平通宝”。所谓“常平”不是国号，也不是年号，指的是朝鲜铸币机构“常平厅”。常平通宝有小平、折二、当五、当百等面值，背文有的记铸造地（如“平”代表平安道监营），有的记铸造机构（如“账”代表账恤厅），种类之多数不胜数。

图：常平通宝小平钱、折二钱（启风藏）

常平通宝外观、重量都和中国铜钱一致，加上也使用汉字，所以它们随两国贸易进入中国后，可以在市场上与康熙通宝、光绪通宝等毫无阻碍地一起流通。

用“大朝鲜”对抗“大清”

中国王朝习惯自称“大X”，“大唐”“大明”“大清”等等，近代还有“大中华民国”的叫法。这个“大”不是随便可以加的，它曾经是“天朝上国”专享的荣誉，后来清朝与各国订约，不得不把对方也尊为“大英国”“大德国”等。作为清朝的藩属，朝鲜、安南、琉球等国，当然没资格在国号前冠那个“大”字。

随着“华夷秩序”与“朝贡体系”崩溃，清朝的各藩属国要么走向独立，要么沦为殖民地。朝鲜面对日本势力侵入，与清朝日益疏远。1876年，朝鲜为表示与“大日本”地位平等，在两国签订的《江华岛条约》中，第一次公开使用“大朝鲜”国号。

这一姿态很快被体现在了钱币上。1882年，朝鲜为抑制滥发常平通宝当百钱带来的通货膨胀，尝试铸造银币，其面值有三种，分别为一钱、二钱、三钱。银币背面正中圆环处铸有一个“户”字，代表铸造机构户曹，圆环内还饰有彩色珐琅，称得上新颖别致；更值得一提的是，银币正面出现了“大东”二字，意味着朝鲜自身定位从“东国”走向了“大东国”。

图：大东三钱（见杨然《朝鲜大东钱初考》）

大东银币仅铸了一年，基本没有流通，接着朝鲜效仿日本龙洋开铸铜币。朝鲜1886年试铸的铜币正面是中文所写的面值及代表李氏的两支李花，背面使用双龙图案和“大朝鲜开国四百九十五年”纪年，且有谚文（即朝鲜文字）、英文标记面值，打破了中文对朝鲜钱币的垄断。1888年更把“大朝鲜开国四百九十七年”加在了流通的五文、十文铜币及“一圆”银币上。

图：日本与朝鲜铜币对比，可见两者在设计上一脉相承（启风藏）

袁世凯当时以“总理交涉通商大臣”身份驻朝鲜，极力排斥日本与俄国势力，维护清朝与朝鲜的宗藩关系。他见朝鲜新钱币上非但没有使用中国的光绪年号，还妄称“大朝鲜”，立刻电告李鸿章，称朝鲜不奉正朔，将来这些钱币如果流入中国，与英、日等国钱币混用，实在有失天朝体面。袁世凯于是强硬干预，勒令朝鲜去掉钱币上的“大”字。

朝鲜迫于压力，1893年、1894年的铸币都只写“朝鲜开国五百二年”和“朝鲜开国五百三年”。1895年清朝在甲午战争中败给日本，被迫签订《马关条约》。日本第一条就要求清朝承认朝鲜是“完全无缺之独立自主国”，废除两国间的宗藩关系。

图：朝鲜五分铜币，1895年同一年出现了“朝鲜开国五百四年”和“大朝鲜开国五百四年”两种纪年方式（启风藏）

这一年前几个月朝鲜钱币用的还是“朝鲜开国五百四年”，到条约签订后就理直气壮地变为“大朝鲜开国五百四年”了。

朝鲜变韩国，有了年号钱

清朝势力被排除出半岛后，朝鲜高宗李㷩重用亲俄大臣，以俄国对抗日本。在日俄均势下，高宗获得了一定自主空间，启动了包括货币在内的一系列改革。

因为结束了与清朝的宗藩关系，朝鲜不必再奉正朔，用清帝年号。1896年，高宗做了一件李成桂以来，朝鲜列祖列宗五百年都没敢干的事，那就是自建年号。高宗改元“建阳”，一年后宣布称帝，且不再使用朱元璋所赐的“朝鲜”国号，改称“大韩”。1897年就是大韩帝国的“光武元年”。

大韩帝国使用“光武”年号铸造的钱币很多，先有一两银币、五分铜币、二钱五分镍币等，后有半圆银币、五钱镍币、一钱铜币等。在设计上，1905年起铜币背面的龙纹（模仿的日本铸币）被改为凤纹，表达的大约是高宗对脱离日本掌控的期望。

图：大韩帝国以“光武”和“隆熙”纪年的铜币（启风藏）

可惜的是，大韩帝国的革新事业没有持续多久，俄国就在日俄战争中失败，被逐出朝鲜半岛，使高宗失去了平衡日本的外部助力，无法继续维持自主局面。1907年，高宗在日本逼迫下退位，太子李坧即位，改元“隆熙”。李坧即大韩帝国的纯宗，他完全沦为日本傀儡。带有隆熙年号的铜币依旧铸行，但那已是大韩帝国的最后余晖。

1910年，日本吞并大韩帝国，高宗、纯宗失去帝位，朝鲜半岛沦为日本殖民地。为消除朝鲜半岛人民旧有的独立意识，日本大规模销毁带有朝鲜、大朝鲜、光武和隆煕纪年的机制币，以致很多品种存世稀少，成为大珍。

朝鲜半岛铸币的变化，可谓是高丽、朝鲜从身为中国藩属，到一步步谋求独立、改元称帝，乃至被日本灭亡的历史缩影。

参考资料

1.刘文林等：《朝鲜半岛钱谱》，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

2.崔劲波、李廷青：《海东青蚨：高丽铸币》，商务印书馆2021年。

3.韩国银行：《韩国货币史》，中国金融出版社2018年。

4.侯宜杰：《袁世凯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

5.杨然：《朝鲜大东钱初考》，《中国钱币》2018年第6期。

6.渠汇川、袁林：《朝鲜的常平通宝钱》，《中国钱币》1985年第3期。

7.尹俊光：《浅谈硬币上的“朝鲜”与“大朝鲜”之争》，《中国钱币》2020年第3期。

8.【韩】金胜一：《大韩帝国皇室独立意识探讨》，《韩国研究论丛》2009年第2期。

古代朝鲜半岛：把对中国的依附与独立都写在了钱币上 | 借“钱”说事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