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癌神医”的网络舆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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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元祥被调查期间,网上出现自媒体为其“喊冤”的大量视频。农健插画
侯元祥的一位二审代理律师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对一审被重判的侯元祥来说,二审是“背水一战”。而该案二审能发回重审,“媒体起了很大的作用”。(侯元祥案报道详见《冒充专家行医十年,靠秘方自制抗癌药:无证“神医”的罪与罚》)
该律师所说的媒体指的是网络自媒体。事实上,主流机构媒体报道侯元祥假药案,均是在二审裁定发回重审之后。
在自媒体助力下,本来名不见经传的侯元祥,被描述为一位被冤判的“治癌神医”。
“有公安背景的女子”
2023年3月中旬,侯元祥假药案一审判决一个多月后,一篇题为《九岁鑫鑫求助:妈妈救治三千多癌症患者却被判刑十一年,罚款三千万》的文章开始在网上传播。该文称,侯元祥女儿侯静用中药祖传秘方治好了很多疑难杂症,但其所配制的中药液被青岛市监局“毫无依据”地定为假药,侯静一审判刑11年,全家牵连。文中还附上了侯静9岁儿子对外求助的照片:“妈妈您治病救人何罪之有啊?让全国网友替你评论吧……”
此文引发网友热议。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此文强调侯静是中医药大学本科毕业,是中药师,但对侯静没有医师执业证书避而不提。
侯元祥儿媳李建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审判决后,侯元祥想利用网络“喊冤”,当时曾要她家孩子的照片,她担心孩子会受影响,就没给。后来才用了侯静儿子的照片。
2023年6月底,自媒体人吴鹏飞开始介入侯元祥假药案。吴鹏飞自称“老新闻工作者”和“知名网络作家”,在抖音、快手、今日头条等平台均开设有账号。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发现,吴鹏飞早年曾在湖北省内一家媒体任职,离开媒体后成立了一家策划营销公司。在开始介入侯元祥假药案时,吴鹏飞就曝出一个大新闻:一位有公安背景的女士曾开价一千万,要买侯元祥的治疗秘方,遭到拒绝后曾威胁说,要让侯元祥一家人等着坐牢。
有多个自媒体博主引用了吴鹏飞上述说法,以至于“有公安背景的女子强买药方不成举报侯元祥”一说,成为侯元祥假药案的主流网络舆论。
不过,侯元祥的二审代理律师李刚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他虽然听侯元祥说过此事,但并没有看到相关证据,侯元祥也没向司法机关提出有人敲诈勒索他的控告。作为律师,他对这个说法“不予置评”。
侯元祥的一审代理律师杨子宁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上述说法“在(案)卷里体现不出来”。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2020年新冠疫情时,吴鹏飞曾力捧过另一位“神医”——宣称注射苯酚能治好新冠的无证医生李跃华,还发布消息称李跃华受韩国邀请前往抗疫,但该消息被韩国官方否认,李跃华本人也对媒体表示他不知道此事。
南方周末记者试图联系吴鹏飞,但截至发稿,对方未回复。
“民间调查可靠性有多大?”
在发出上述文章之后,吴鹏飞又在多个平台上连续发布题为《民间中医冤案》的短视频,如今已经播到第100集,其中仅抖音平台一家的播放量就已超过1600万。在这些短视频中,吴鹏飞称侯元祥为“侯老”,说他是“中医治癌第一人”,有“独门医术”和“惊世疗效”,“堪称一位国宝”,“身上的每根汗毛都是金子”。
此外,吴鹏飞还引用了一组数据,以表明侯元祥是“治癌神医”。他说,“一家全国性民间中医组织”对中国十大治癌名老中医的疗效进行了调查:“第一名就是侯元祥,当时确认他治好的癌症患者是1166人,第二名老中医确认治好的仅有11人。”
李建英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侯元祥“治好了”1166个癌症病人。“他(侯元祥)都有记录的。”她说。
不过,吴鹏飞没有说“全国性民间中医组织”究竟是哪家机构。事实上,就连李刚也对吴鹏飞所说的数据持有疑问:“民间调查可靠性有多大?”
在另一个短视频里,吴鹏飞说侯元祥治愈了三千多名癌症患者。而在“央地健康”网(一个声称为“民间医师”提供交流、展示、推广服务的网站)的个人介绍里,侯元祥则是“治愈两万多癌症”。
也有自媒体对侯元祥提出质疑,不过点击量与吴鹏飞的短视频不可同日而语。自媒体“中医陈雷”发过一个视频,称侯元祥是一个“制售假药的骗子”,呼吁公众冷静看待此案:“如果置事实于不顾,不是爱中医,是在害中医。”
视频发布后,“中医陈雷”即遭到侯元祥众多支持者的网络围攻,吴鹏飞更是连续发布8个短视频反驳。没过多久,“中医陈雷”那条视频就下架了。
在网上看到侯元祥假药案后,南京圭石堂中医馆总经理钱辉决定出手声援。钱辉曾有过与侯元祥类似的经历。据媒体报道,钱辉没有医师执业证,为了规避“非法行医”,他的中医馆聘请正规医生给病人开方子,钱辉则会在一旁“指导”, 而医生开的药都是圭石堂根据自家“秘方”做的自制药。
2017年底,圭石堂被人举报,由于未取得批号,其自制药被南京市药监局认定为假药,钱辉及圭石堂多名员工因涉嫌“生产、销售假药罪”,一度被警方刑事拘留,其中钱辉被关了28天。
“我们为什么支持侯元祥无罪?主要原因是站在一个保护传统中医的角度,因为侯元祥的案子一旦是有罪判决,那么很多的传统中医就干不下去了。”钱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在圭石堂“合伙人”之一龚飞云看来,传统中医就是“民间中医”,而侯元祥是众多“民间中医”的一个。他对“民间中医”这样定义:体制外中医的统称,没有进大学接受过正规中医药学教育,没有医师执业证。
2013年6月底,龚飞云曾赴青岛面见侯元祥。据龚飞云介绍,当时侯元祥虽已被警方“监视居住”,但当时管得还不严,他想办法将其约出来,并拍了视频。
“民间中医大学”
龚飞云当年也曾参与圭石堂假药案的斡旋。据他透露,在该案办理期间,圭石堂曾与南京警方打了一场“舆论战”:先是南京一家媒体站在警方立场曝光该案,之后龚飞云联系了一家外地媒体,发出了圭石堂方面的声音。
最终,该案停留在公安侦查阶段,没能进入检察院审查起诉环节。经此一劫的圭石堂,此后主打上海市场。
在钱辉和龚飞云之前,另一位“民间中医”支持者管乐也在网上声援侯元祥。
管乐自称是“民间中医大学首任校长”“长城铭刻人物”“世界中医堂联合会会长”。他将“民间中医大学”形容为民间中医的“黄埔军校”,不过,这所大学3年前就宣称要成立,但至今也没成立。管乐曾公开说,这所大学成立后,将评选“民间中医院士”“民间中医博士”“民间中医教授”。
相关信息显示,2020年6月,成立“民间中医大学”的口号刚喊出,管乐就声称要开一个该大学某地分校的成立大会。而会议结束次日,管乐就在多个中医群发布了一个医疗培训班的广告,声称没有任何医学基础的人都可以当场学会,培训费为两天18000元(可优惠)。不料,此举连带“民间中医大学”,均遭到江苏一家三甲医院医生顾经宇的实名公开质疑,管乐回应说:“民间中医大学”是创新:“既然是创新,肯定就没有任何证,既然没证,那肯定就不合法……”
去青岛见完侯元祥后,龚飞云与管乐曾在上海会面,两人还一同拜访了华东政法大学一位支持民间中医的教授,并请其就侯元祥案发声。
2023年9月9日,管乐策划的第二届民间中医大学筹建预备会议在北京召开,曾为侯元祥案发声的钱辉、龚云飞、卫柏兴均参与了此次会议,会议期间专门讨论了侯元祥案。
“(侯元祥案)等于把所有民间中医都团结起来了。”龚飞云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侯元祥假药案二审裁定发回重审后,侯元祥的支持者们一片欢腾,纷纷在网上发布“喜讯”,认为该案出现“重大转机”。
此后不久,有自媒体又曝出一条新闻——侯元祥正在绝食,且消息“千真万确”。
不过,吴鹏飞很快发短视频澄清,称侯元祥是由于身体虚弱吃不下饭,他的徒弟“因为害怕有人暗害侯老,故意对外发布绝食消息,以便引起全社会的关注”。
数日后,吴鹏飞再发短视频,称“侯老”身体恢复,开始每顿“喝一点小酒”,而看管他的警员一天三顿都只能煮面条吃……
据二审律师李刚透露,二审发回重审后,因为“知道(侯元祥原监视居住地)的人太多”,警方给侯元祥换了一个地方执行监视居住。
“我不再参与这个事情了”
李诚(化名)是侯元祥一名吉林籍癌症患者的孙子,他自称在许多事情“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也曾参与过为侯元祥“喊冤”的舆论战。
2022年6月8日,侯元祥提起上诉后,一个微信名叫“流星与晚霞”的人加了李诚的微信,自称是“侯教授”的儿媳妇。
“到时候您可以写联名信给侯教授求个情吗?”
“侯教授怎么了?”
“被别人举报了,现在在医院治疗,还吃不上自己的药。”
李诚这才知道侯元祥出事,他告诉“流星与晚霞”,自己可以帮侯元祥写联名信。
两个月后,“流星与晚霞”把李诚拉进了一个支持侯元祥的癌症患者微信群。
李诚手机里存着一个标注为“李主任抗癌”的号码,这个号码是侯元祥给他的。他为爷爷买药,就是与这位“李主任”联系。
在接到南方周末记者打来的电话之前,李诚一直以为,“李主任”叫“李建英”,是侯元祥所在医院药品方面的负责人。
但实际上,“李主任”是侯元祥的儿子侯雷,“流星与晚霞”才是李建英,她也是侯家所有成年人当中惟一未涉案的一个。
据一审判决书,在侯元祥案中,侯元祥对外称“侯教授”,负责提供配方、诊疗癌症疾病、销售药品,女儿侯静负责诊疗癌症以外的疾病和销售药品、购进中草药、熬制中药药剂等,儿子侯雷则在后台冒充负责拿药、退药的医生“李主任”,也就是李建英。
加了“流星与晚霞”微信一个多月后,李诚与侯元祥也联系上了。“他(侯元祥)说把我的信息放到网上去,我说行,只要对你那边的案情有帮助。”李诚说。
李诚还建议侯元祥在自媒体平台讲一下这个事情,以提高关注度,“他说行,我让家里边去弄一下”。
后来,侯元祥给李诚发了一些案件材料,让他帮忙联系媒体。此后就没了音讯。而李诚也没能帮侯元祥联系到媒体。一直到2023年7月下旬,他给侯元祥发信息,“他给我回了一句,说(二审)快开庭了,问题不大”。这是李诚最后一次与侯元祥联系。在此之前,侯家提出,把李诚的个人信息放到网上,作为侯元祥“治愈”癌症患者的案例之一,他同意了。然而,名单还没发到网上,李诚的爷爷就去世了。
在得知真相后,李诚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些我都不知情,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只是作为一个病人家属,想着如果能帮忙的话就帮一下,但是前提必须要在法律的框架内……我不再参与这个事情了。”
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南方周末实习生 粟满莺
责编 何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