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顶峰》女主角夏琼讲述:丈夫成为亚洲首位登顶珠峰的盲人攀登者背后

收到丈夫登顶的消息时,夏琼正在诊室里治疗病人。
电视里的实时新闻滚动播放着,导演打来电话,“北京时间11点15分,”2年后,夏琼依然清晰地记得电话那头的话——2021年5月24日11点15分,她的丈夫张洪成功登顶珠峰,成为亚洲首位、世界第三位登顶珠峰的盲人。
今年,夏琼在纪录片《看不见的顶峰》路演现场,再次回忆了这一刻。11月18日,在第二届华语纪录电影大会上,这部纪录片拿下了“特别推荐年度纪录电影”的头衔。
这支影片记录了张洪攀登珠峰的准备和过程,和他们夫妻俩生活中日常与坎坷。
21岁时,张洪因眼疾致盲,曾想过自杀,但被夏琼阻止。此后他成为一名按摩师,后来成为西藏阜康医院理疗科的一名医生。
他一直想突破生活的边界,“想要做出点什么事”,让家人获得尊重。40岁时,他听闻亚洲没有盲人攀登者登顶珠峰,便有了挑战的念头。近6年的时间里,他每天背着30公斤的哑铃片爬楼梯,进行登山训练。
在他的故事里,妻子夏琼是一个“托举者”的角色。走在路上时,妻子会告诉他花草的名字和颜色;因为他是个足球迷,她想办法找来报纸杂志的足球消息,读给他听,去户外大屏寻找听球的机会。
和内敛的张洪相比,夏琼热情、乐观。在路演时,她会笑着向坐在前排的孩子挥手,谈到丈夫时,她爽朗地说:“我很爱他”。
“我发现大自然对我是一样公平的,在珠峰面前没有盲人与正常人之分。我会和山峰对话,我会期待山峰给我最好的天气。我没有忘记我的爱人一直在背后支持着我。”张洪说。
导演范立欣曾在路演现场谈起认识这对夫妻后,他对影片的构想——“这一定不是一个只关于攀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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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洪攀登珠峰的过程。图/《看不见的顶峰》剧照
以下内容根据对夏琼的采访整理而成。
【1】相遇
我遇上张洪是在20岁的时候。
在那之前,我出生在成都双流,有一个哥哥,父亲是一名军人。我从小扎在男孩堆里长大,喜欢读金庸,读古龙,欣赏那种行侠仗义的性格。
我很早就开始管家。父亲为了锻炼我的独立能力,每月给我钱,让我管一家人的吃穿用度。16岁时,我在家里开过一个小卖部,父亲的卧室正对着马路,有一扇很小的窗子,我就在那里卖东西。后来我也去厂里打过工。父亲经常会说,不管做什么,都要尽自己的努力,争取做到最好。
20岁时,周围人都在张罗,说夏二妹该谈朋友了。我听得心烦,就跑去成都散心,在九眼桥上遇到了张洪。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阳光的小伙子,我们都了解过中医护理,很聊得来。第二天,我们又很偶然地在九眼桥遇到,就约着吃饭。他谈吐举止很绅士,穿得也利索,他一个人在一个陌生城市生活,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他还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我,他在重庆出生,父亲和叔叔都是盲人,他从小要用竹竿牵着他们去镇上乞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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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洪和夏琼。图/《看不见的顶峰》剧照
1996年冬天,我们认识的第三个月,我发现他的眼睛不太对劲。他眼睛红肿得厉害,他说可能是没休息好,第二天红肿还没消,我就拉他去医院看病。
医生说他是青光眼,必须住院。那时我们口袋里都没有钱,我想得联系他的父母,但联系不上,只能和医生建议,他就住在附近,能不能拿药回去吃。当时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很无力。那张诊断书,我至今还留着,很多年了。
后来,我常常会去督促他吃药。那时我们确定了恋爱关系,他一个人在成都,当时我觉得,他是我身边所有人里面最需要我的。
1996年年末,突然有一天,吃药也不管用了。晚上,因为眼压很高眼睛疼,他拿头去撞墙,说宁愿看不见都不要这么疼。第二天,他醒过来,问我天亮了吗?那时已经八九点了,我瞬间觉得出事了,就骑着三轮车带他去医院。
医生看了后说,你们怎么不早点来?我说我们一直都有在看,每个星期都从这边拿药,怎么会不早点来。医生带他去检查,那时是手动测眼压,医生叫他看上面,再按下去测眼压。我当时没忍住眼泪,就咆哮了,他都已经看不见了,你还让他看什么。后来我跑去走廊大哭。
之后我把张洪带到家里去,说我要和他确定恋爱关系。家人都很反对。
家人说,他生病时我照顾他,也把钱拿去给他看病,做得够多了,没必要把一辈子的幸福都搭进去,万一哪天病倒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你。
于是,1997年,我们决定去成都打工,从零开始。1999年,我们要结婚,回到双流的社区开户籍证明。当时我在前面走,父亲在后面哭,他一个当兵的人,从来不哭的。
所以我想,也许是那时,张洪的内心深处有了一个决定。他后来常说,他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让我的家人觉得放心,觉得我选了他是值得的。
【2】重建生活
在成都,我们租了一间小平房。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我们用捡来的砖块和纸板做了碗柜。
有几次,我想带他出去走走,不要窝在家里面,但他还是不想出去。因为失明,他对这个世界都很抵触。
我理解张洪对失明的恐惧,我想让他开心起来。但是换位思考,让一个被关在黑屋子里的人去想象美好,可能是有点为难。
有一次,我买菜回来,刚好看到他在阳台边上,用收音机的电源线把自己挂起来。我吓坏了,赶紧跑过去把电线夺走。
我想了很多办法鼓励他。我说,每个人都有挫折,咱们不是只有奥运会,还有残运会呢,那些残运会上的运动员都能好好活着,你为什么不能?
因为他喜欢足球,我就想办法找来报纸杂志读给他听,也会去商场或户外大屏找听球的机会。
1998年,法国世界杯那年,成都的广场大屏有实时转播。我就骑着一个二八大杠的自行车带他去。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广场草坪上很多人在看球,雨下大后人都走了,我给他把雨衣穿上,就陪他坐在雨里看球赛。
1997年,香港回归的那一年,他把我带到他以前的学校,见了他的校友和老师,我们还去广场上,庆祝了香港回归。我觉得,生活虽然清冷,但我们自己的内心得活着,要有温暖的感觉。
因为和家里闹得僵,为了生计,我也有出去做事。我去买来一些锅碗瓢盆类的小商品,去路边摆摊。回家的时候,有好几次,我发现桌上有他给我晾好的一杯水。他在家会给我按摩,让我放松些。
后来,我们会一起在外面摆地摊,一起去买菜,有一次我们炖上一锅汤,想着收摊后回来能喝。结果等我们回去,炉子和锅都被人偷走了。
我心里很难过,他就一直安慰我。没办法,从零开始,必须靠自己挣扎着站起来。
还有一回,是下雨天,电闪雷鸣的,我听见有小偷从院墙外面翻进来,我起来去外面看,一道闪电打到我面前,把我吓哭了。他就过来安慰我。
我知道他心里也难受,但他一直很坚强。他让我觉得,我是有依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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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洪和夏琼。图/《看不见的顶峰》剧照
后来,生活也渐渐变得好起来。我们在小区里用白布写上盲人推拿,摆地摊。又去别人店铺打工。听说上海那边有更好的发展机会,2000末我们就去了上海,在那里待了很久。后来辗转去了拉萨,生活了快10年。
现在,我们都在拉萨阜康医院从事医生的工作。我是从小管家的那种女性,要操持一年四季的一日三餐。有时候想过这种平淡的日子,有时候又想冲出这副躯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但在我的价值序列中,比起亲情、爱情、梦想,我觉得健康是最重要的。如果身体不健康,什么都干不了,都是空想。身体健康时,目之所及、心之所想都可以去。
【3】登山
直到有一天,张洪跟我说,他要去爬珠峰。他认识了一位登山家,了解到当时只有一位美国盲人艾瑞克登顶过珠峰,而亚洲还没有盲人登上去过,他决定试试。
我说你疯了,这是surprise吗?这是crazy,你是个疯子。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的,但是看到他一周三天在训练,每天都要背着30公斤的杠铃片爬楼梯,就发现他是认真的。他跟着登山家去爬了其他五六千米的山峰。
我查过一些登山的资料。之前我对于珠穆朗玛峰的认识仅限于“世界屋脊”。有一回我查资料看到,在珠穆朗玛峰的登山者中,有200多人成为“路标”。
我知道这件事的危险性和不确定性,但是话又说回来,上天已经夺走了他的光明,我没有办法再去阻挡他的梦想,我就跟着他一起疯了。
每个人都有享受自己梦想的权利,如果这个人为了他自己的梦想去努力,去行动了,那么我觉得这个人是值得敬佩和尊重的,不管他是健全还是非健全。
为了让他专注地去做自己的训练,我们在拉萨的生活、出行,孩子的生活费用,包括他母亲生病的事情,我都会去扛下来,不会让他操心。
我买来美国盲人登山者艾瑞克的传记《触摸世界之巅》,读给他听。我在手机里建了一个读书的微信群,会给我的患者或者朋友分享一些我喜欢的书籍,有时也会读给他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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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琼在给张洪读《触摸世界之巅》。图/《看不见的顶峰》剧照
登珠峰前,我们要告别的那一天,他说要去深圳找一个朋友。我们从重庆坐飞机到成都,再转飞机到了深圳,那个时候是凌晨一点。深圳的朋友来接我们,上车后我就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海边。
他知道,看海一直是我的一个心愿。在海边,我就和他说,你的梦想是向往高山,我的梦想是向往大海,我们不同,但事实证明,高山和大海是可以在一起的。
看完海后,我们回去,家里人给他送行。那天月亮很圆,但是是红色的。我一直在努力控制我的情绪,因为我知道车轮一转,车子就会把他带走,我一直期盼他能平安回来。
【4】登顶之后
他去爬珠峰以后,我也在管理我自己的生活,我喜欢读书,也很喜欢我的工作。我在医院里做小儿推拿和妇科调理。那段时间,我专门去学习和研究了这个我感兴趣的领域。
2021年他登顶的时候,我也荣获优秀员工奖。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奋斗的领域。我是觉得,每个人绽放的时间各有不同,爱好也不同,但两个人之间,可以相互牵挂,相互支撑。
后来,他跟我说要冲顶了。我整夜没有睡,抱着手机一直在等。登山圈的人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以放心地睡。但我还是怕错过消息,又害怕看到消息。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了。当天患者很多,有老人还有小孩,我整个人都很忙。
那天一上班,我就把电视打开了,第一个看到的就是珠峰大本营的镜头。11点多,也是患者最多的时候,范导打来电话说张洪登顶了,我一下子紧绷的弦就松下了,眼泪也控制不住,我就躲到帘子后面哭。
距离老张登顶已过了2年。现在,我们的生活在物质上没有太大的变化。老张原来是在阜康医院的理疗科工作,现在去了院里的天使基金会上班,主要是做助困方面的工作。
我觉得把自己看成一点亮光,哪怕像萤火虫一样,能照亮别人的方寸之地,去帮助别人,这是挺幸福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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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洪在珠穆朗玛峰。图/《看不见的顶峰》剧照
最大的变化还是精神上的。因为登山这件事,我能看到他生活中有了方向。在那以后,他的性格也慢慢开朗,心门也打开了,愿意和外界去交流。他现在会说谢谢,对不起。以前要让他认错是很不容易的。他现在会表达,有时候还会说我爱你。在纪念日的时候,还会给我送一捧花。
在电影放映的时候,我去过现场,见到了很多让我印象深刻的人。有一个女孩,映后她一直抱着我哭。她说她爷爷也是一个看不见的人,也是后期致盲,所以她能深深体会照顾一个盲人是什么样的心情。然后我跟她讲,爱与被爱都是幸福的,当你在爱着这个人的时候,他也在爱着你,爱是相互的。
我觉得我只是中国女性的千万分之一,没什么特别的。第一次看到纪录片成片的时候,我确实为珠峰的风景感到震撼,真的。特别在电影里面有一场,就是当老张笑着问摄像师天上是不是有很多星星的时候,然后他一转头,我就看到了银河,看到了星光,我的眼泪真的止不住就出来了。
所以我非常感谢他,是他让我看到了珠峰的风景。
九派新闻记者 万璇
编辑 刘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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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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