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晚年写下一首词,将愁的境界写到极致,最后两句感动世人一千年

同喜怒哀乐一样,愁也是人类普遍的情感,也是经常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永恒主题之一。
诗人李白在人生低潮期,内心的愁烦苦闷虽然无法排遣,但是他力图将自己的身心从愁的裹挟中摆脱出来,于是他站在谢朓楼上写下了千古名句: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五代词人韦庄身在江南,远离故乡长安,由于种种原因,他思归而不得归,词人愁肠满腹,于是写下了这首有名的乡愁词《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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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被弹劾去职,闲居江西上饶时,面对国事日非,空有一腔报国热血,却无能为力。
辛弃疾满腹愁绪无法排遣,于是就在博山道中一壁上题写了一首《丑奴儿》,将愁的境界写到极致: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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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晚年飘零寓居,居无定所,这样境遇让她让她极度缺乏安全感。
所以,在一个深秋时节的雨夜中,她用诗与酒来抵御寒冷和孤独。
于是,一首被传唱了近千年的、将愁烦心绪抒发到极致的歌词,从女词人的口中低吟浅唱出来,音乐与词章交汇成这首动人心扉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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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笔下最感人的愁
其实,若要说将愁写得动人心扉,写得出类拔萃,李清照还真是行家。
李清照以特有的女性的细腻情感、高超的语言表达和精湛的音乐审美能力,将愁表达到了化境的程度。如这首《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李清照的这首歌词,仿佛将读者带进了一座歌剧院中。
歌剧院正上演着一部古老的戏剧节目,剧目给人们带来了耳目一新的视觉体验,抬眼望去,远处是一幅暮春景色:
红日高悬,和煦的春风吹拂着,林苑中的花枝上花瓣已经凋零,遍地都是落红,一片片嫩绿的叶子已经缀满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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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拉近,则是一所古色古香的闺房,闺房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一张书案。
案头上堆着书籍,妆台上放着一面镜子,还有妆奁用品,书案旁边还摆放着一只香炉,香炉里正飘着一缕缕沉香的氤氲。
恰在此时,闺房中的主人公,一位淡雅着装的中年女子缓步来到了窗前,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凝神向窗外望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来到了梳妆台前,想对镜梳妆,但又慵怠无力。于是她舒展歌喉,一首歌曲从她的口中流淌而出,荡气的旋律顿时飘荡在舞台中央。
这首词为什么会给人带来这样的艺术效果呢?只是因为词人将全部的情感、全部的愁烦心绪都浓缩进了词句中,一字一句都是他内心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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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句“风住尘香花已尽”,有着提纲挈领的作用的。
这一句将全词的境界一下子烘托了出来,既点出此前风吹雨打、落红满地的情景,又勾勒出雨过天晴,落花已化为尘土的韵味。
同时,这一句既写出了词人在雨天无法外出的苦闷,又写出了她惜春自伤的感慨,意味真的是无穷无尽。
其实李清照此时的处境是很艰难的,自从南渡之后,和她志同道合、伉俪情深的丈夫赵明诚早已去世,她孑身一人,流寓江浙一带,最后寓居在金华,晚景不可谓不凄凉。
这样的生存环境不仅影响到了她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词人的心绪,她在这一时期的很多词作中,都流露出了自己的生活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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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诉衷情》中的“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菩萨蛮》中的“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凤凰台上忆吹箫》中的“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回顾李清照流寓江浙时的生存状况,要么抒发伤春怀抱或是表现离情别绪,要么是刻画娇慵神态,但却没有一处下笔是相同的。
在此期间,词人又因为风雨的原因,无法出门,其实出去散心,倒不失为一种排遣压抑的方式。
但她被这无情的风雨困在家中,其心情显得就有些烦闷不堪了。其实从另一方面来说,天气对人的心情也会有一定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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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的阴晴,月的圆缺,不合时宜的风雨等等,种种无法让人愉悦的因素交织在一起,所以就让李清照的心绪很不舒畅起来,她连起床、洗漱、化妆这样的日常生活都没有了心思。
词人将梳妆这一场景多次地呈现在词作中,其实就是她心绪的写照,对于一位女子来说,女为悦己者容,精致的妆容就是自己的一张名片。
但是这首词里所写的“日晚倦梳头”,则是另外一种心境。因为从首句中的“尘香”二字可知,词人写这首词的时候已经云消雨散,天也放晴了,落花已化为尘土。
而且寓有对美好事物遭受摧残的惋惜之情和对自身流寓飘零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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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之时的李清照,竟是“日晚倦梳头”。从起床时间上看,明显很迟,而且懒于梳理,整个人都是无精打采的。
但是李清照却将这样的状态用唯美婉约的语言表达了出来,意境深远,一唱三叹,读来既让人回味,又让人动容。
词人眼前所见的春景是一年一度的,也是相似的,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体会又是如此的强烈。
早年陪伴自己的丈夫赵明诚早已撒手人寰,只剩下他的遗著《金石录》和别的一些书籍遗物,所以一句“欲语泪先流”就是那时的女词人心境、情感、心理的外化。
李清照睹物思人,已然是物是人非,她不禁悲从中来,感到万事皆休,无穷落寞,不禁落下了伤心的泪水,这一句写得鲜明深刻、生动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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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是传达感情的有效外在表现。
古往今来有很多词人不惜笔墨地去描写眼泪与情感,人们借眼泪来宣泄内心的痛苦、表达内心的情感的这件事在词人的笔下不仅具有了形象化的表征,也具有了艺术层面的效果。
像五代词人冯延巳《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中的 “泪眼高楼频独倚”,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中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温庭筠《杨柳枝·》 “织锦机边莺语频,停梭垂泪忆征人”。
再如南唐后主李煜《菩萨蛮·人生愁恨何能免》中的“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朱淑真《减字木兰花》中的“泪洗残妆无一半”,柳永《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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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双眼噙满泪水,亦或是泪水夺眶而出,更或者是泪流满面,以上诗词名句中的种种泪水,表现的都是人类各种各样的悲伤情感的表现形式。
李清照写泪水却又与其他词人不同,她先以欲说还休作为铺垫,然后泪水才夺眶而出。
简单五个字,看似是很寻常的落笔,用意却无比精深,把那种难以控制的满腹忧愁一下子倾泻出来,具有一股感人心弦的艺术魅力。
泪水与情感是一脉相连的,而词的下半阕也就自然而然地过渡到情感的描写当中来了,词人在表达内心感情方面运用更加细腻,更加深邃的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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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阕一连用了“闻说”、“拟”、“只恐”三组虚字,作为情感起伏和词义转折的切入点,一波三折,感人至深。
第一句“闻说双溪春正好”是陡然一扬,词人刚刚还在流泪,可是一听说金华郊外的双溪正是春光明媚、游人如织的时刻,她这个平日喜爱郊游的人也随之游兴大发,她已经畅想着驾起一叶扁舟,到湖中泛舟春游了。
“春尚好”、“泛轻舟”,在轻松、明快的节奏中,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词人一刹那间的喜悦心情,这一句也为下文中词人的愁烦心绪作了很好的铺垫和烘托。
所以收尾的两句,在做好了充分的铺垫之后,词义突然跌宕起伏,感情显得无比深沉,避免了词意的平铺直叙,收到了曲终阕尽、余弦更兴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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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上半阕所说的“日晚倦梳头”、“欲语泪先流”的原因也就进一步加深了。
像这样婉曲幽深的手法,后来戏曲中常常采用,一些人物的静场唱里,往往有欲要怎样、唯恐怎样的字眼,反复咏唱,一转一深,从而将细微的心理活动,惟妙惟肖地勾画出来。
在这首词里,李清照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同样运用修辞的手法来说“愁”,但她自铸新辞,而且用得非常自然、妥帖,不着痕迹。
自然界连绵不绝、亘古长在的流水,人类情感中知音难觅、世事沧桑愁烦心绪,这是两种本来不相干的事物,却又很容易让人们将它们联系起来。
将心中的愁与流水的意象紧密联系,从而使愁多少具有了比拟的意味,让人感到比喻的行云流水,修辞的自然天成,这也似乎成了毫无违和感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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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作品中有将愁比喻成水的先例。
如李煜《虞美人》中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再如苏轼《虞美人》中的“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苏轼在词中甚至把愁物化成了可以载在船中的事物,逆流而去,他的这一比喻的精妙绝伦是毋庸置疑的。
苏轼这个妙喻被后人竞相摹拟,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在《江城子》中说“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绝句》中说“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过江南”,南宋词人张元幹《谒金门》中说“艇子相呼相语,载取暮愁归去”,女词人朱淑真又说“可怜禁载许多愁”。
李煜将愁变成水,秦观将愁变成随波逐流的事物,李清照又进一步把愁搬到了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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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对于愁的比喻,不断地推陈出新,从词到曲,题材更广泛,表达更细腻,叙事更具体。
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六中写着:“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驼也驼不动。”这明显的将愁作为了一种不再抽象的事物,而是具体的可以放置在马背上的实物。
王实甫《西厢记》中写着:“遍人间烦恼填胸臆,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又是将愁载在马车上,更加具有了打动人心的戏剧艺术效果。
很明显,不管是董解元还是王实甫,他们戏曲中的愁的写法多多少少都有李清照“载不动许多愁”的影子。
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自然妥帖,是因为它紧跟上句中的“轻舟”而来,而 轻舟又是承接双溪而来,词义寓情于景,浑然天成,构成了完整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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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的这首词在比喻方面的巧妙运用是独具特色的,这些优美的诗句将精神化为物质,将抽象的感情化为具体的形象,都饶有新意,各具特色。
前文写到,读李清照的这首词,宛如置身于一座歌剧院中欣赏戏曲,而戏曲所带来的视觉和听觉享受是无与伦比的。
李清照这首词之所以像戏曲,主要在于它是代言体,类似戏曲中一段唱词。
因为戏曲尚未诞生以前,词史上便已经有了一些描写闺情闺怨的曲子词,往往是由歌女在歌台舞榭、酒边花前演唱的,演唱时她们可以充当个中的角色。
从唐五代词中,即可探知个中消息,尤其像《敦煌曲子词·菩萨蛮》中的“枕前发尽千般愿”、温庭筠的《菩萨蛮》中的“小山重叠金明灭”,都是以男性的视角出发,模仿女性的神情举止所作的代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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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话诗词
李清照的这首《武陵春》继承了传统的手法,表现出明显的代言体的特色。
在这首词中,她正是采用这种类似后来戏曲中的代言体,以第一人称的口吻,用深沉忧郁的旋律,抒发了内心深处的苦闷和忧愁,从而塑造了在凄凉冷清环境中飘零寓居、苦苦挣扎的自我形象。
所不同的是:戏曲从内容上来说是讲究铺叙的,表现形式上又很直白,而李清照的这首词内容却非常简炼,表达又很含蓄,上半阕则是侧重于外形,下半阕多偏重于内心。
这首词在艺术形象的刻画上,是由表及里,从外到内,步步深入,层层开掘,尤其经过情感的层层升华之后,直到最后两句,词人的愁才脱口而出,虽然曲终阕尽,却余弦更兴,而这载不动的一船愁,也将全词的情感推向了高峰。
李清照是填词高手,她的作品起伏跌宕,曲折多变。哪怕是只有三四十字的难于变化的小令,也隐藏了许多情感,这首《武陵春》也表现了这样的特色,“一代词宗”果然是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