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严州的比喻

潮新闻客户端 薛超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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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州古城不知是州还是城,梅城古镇不知是城还是镇。听起来很奇妙,更奇妙的是,这古城和这古镇是同一个地方,严州因为古时城墙筑成梅花形,而又名梅城。我对一个地方是否喜欢,要将名字也纳入考量的。梅城古镇,从名字上就让我心生欢喜。
沿着古城的城墙走,会望见墙上有五叶地棉垂挂下来,其中有性情较稳重的,还绿着,有比较着急的,就率先变成红色,加上道旁银杏树的黄,不同的季节好像在这里汇聚。就好似,这座古城也叫人分不清是城是镇,也许它曾经是城,长了数百岁之后,又反而年轻了,变回了镇。其间的缱绻、缠绕,关乎时间和空间的一些联想在悄然滋生,令人神迷。
凡古城多临河临江,这是古人的智慧,像漳州古城临九龙江,凤凰古城临沱江。而严州古城,城墙外就是新安江。对年少时的我来说,新安江是一款香烟,常从我温州老家的乡人嘴里倾吐而出。随着慢慢长大,记忆里的知识互相交错,于是我常以为,新安江是一条流经温州的江。如今我来到了想象中流经故乡的这条江。站在城南的澄清门楼上,城楼的檐角是簇新的,吻兽排列井然,却又是旧时味道。新安江路过这一段城墙,濡湿了眼前的空气。江风持续地吹,江水的波纹不疾不徐,它是跃动的,也好像是凝刻出来的,运沙船经过,犁开江水,那一块水面会有短暂的动荡,尔后恢复如初。水总是会回到该在的地方,让人心中宁静。对岸是树,树掩着村落,村落后是远山,山水总是相伴,这又是一种智慧,是自然的智慧。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看水不只是看水,还要看当时的风、光照、空气的湿度等等。感受到这些,人就能融于水,或者退而求其次,将自己想象成水鸟,俯冲、飞掠。我在水乡长大,从小看惯了江河,照理说应该是对水脱敏了,而事实是,无论看多少水,都不会有厌倦的感觉,而是每到一处,都格外注意水,见水就驻留,长久凝望、失神。已是一种习惯。总有人说,古城是营造出来的,充满刻意。但实际上,任何建筑都是人造的,区别只在于,这种营造花费的时间长短。我不排斥人工痕迹,将人的巧思注入翻新的古制建筑,去回答时间给出的问题,会生发出另外的美。若说严州古城是营造出来的,那新安江水总没法营造。江水是大自然通过神妙的力量迁移而成的。水是永恒的物质,全世界的水,通过水循环,都连在一起。在我故乡的瓯江、飞云江待过的水,也可能通过大气循环,变成雨水落在新安江短暂停留。所以人们看水,心生思乡之情,是有道理的。其实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是同一条江,分工了这条江各个段落的命名。钱塘江古称折江,或浙江,是我省名称的由来。
我们望着江水,谈论江水,有人说起李白的诗: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诗与景可以相互对照,无论是这首诗,还是这条江,都可以为彼此增色,好诗与好景,互相不会辜负。
从城墙上下来,又在城内游荡。古城奇妙,还妙在它总有几处是热闹非凡的,行人摩肩接踵,以致无景可观,只能欣赏人的表情和人的衣角,又总有几处是静谧的、闲逸的,走在此间,脚步里回荡着岁月的空响。古城不只城墙存古,各处的屋墙也存古,玉带河旁边的老建筑,被小竹林簇拥着,门庭颓败,坦然露着红砖。以前它们承载烟火,如今又变成一种象征,安立原地。还有几处旧厂房,或者可能前身是供销社,外墙上刷着旧时标语:统一意志,互助互信。这或许是信念的力量,可以从历史那一头,抵达今日。底下的墙根,泛黄泛黑,是苔藓停留的痕迹,也是经年累月被路人驻足时踢踏出的痕迹。
玉带河勾通城内的东湖和西湖,两岸有各种新修的古建筑,仿造园林风格,整条河两岸就是一座巨大的江南园林。河水清澈,微风撩拨水面,水面又撩拨屋檐的倒影,氤氲午后,景色如梦。范仲淹被贬严州时,应当见过相似的风光。据说他在严州时并不沮丧。严州旧属睦州,睦州出过严光这样的高隐之士,先人风骨,可以慰藉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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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梅城古镇。CFP。
好景让人发困,可能好景连接着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体验,让身体感到安全。在玉带河边的小院喝茶,茶香也驱散不了内心的闲散,叫人迈不开步,想就此慵懒下去。于是众人就说起南宋时范成大的诗:耳边眼底无公事, 睡过严州二百滩。范成大出使金国,写下绝笔,递交国书,词气慷慨,震慑金人。这样一个人物,一生鞠躬尽瘁,路过严州时,也卸下了防备,松弛了神经,安然入睡。“睡过严州二百滩”,这一句,极言诗人之闲散、松快。古城仿佛有一道命令,身在此间的人,可以休憩,不问世事。
当然,严州有的不只是闲散。它地处三江交汇处,古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有“严州不守,临安必危”的说法。南宋时,元军围攻都城临安(也就是今天的杭州),各地守军急赴严州,可见严州是怎样一处战略要地。元末,朱元璋也攻打过严州。到了清末,太平军起义,也是先下严州,才转而进逼杭州。不只是现实中的战事,就是书中的战事,也要提一提严州。《水浒传》里就有一笔,写好汉们征讨方腊时,曾在严州的乌龙山有过一战。武将如此,文军亦是不遑多让。当年浙大迁校史上,第一站就是严州。城内各处有浙大的旧校址,这其中一处是竺可桢旧居,现为浙大西迁校史馆,旧址包含几座旧屋子和一座三合院,建筑风格中西合璧,既有西式的石门和墙雕,又有传统砖木结构。在竺可桢旧居里游览,似能听到前人教育家的峥嵘之声。
严州是这样一处要道,记录了古往今来多少兴衰成败。而如今,它变成了一个逃逸的所在,也变成了一个憩息的所在。
晚间在玉带河边的一处饭馆用餐。当地的特色菜,道道有响亮的名字、有典故。像是国太豆腐,听名字就知道,与三国时东吴的历史有关,吴国太,就是孙权之母。此外,还有九姓鱼头王、江南水米糕,建德棍子鱼等等。同行的伙伴看着墙上的菜品图片和名称,说:“点个臭鳜鱼吧”。老板说:“臭鳜鱼你得去黄山吃,我们这边的,不正宗的。”众人听了,一阵哄笑。看来,不正宗的,也要放上菜单去。放上菜单去的,也要自谦,也要务实。严州古城的人,也很有意思。
晚饭后,我们几个走在路上,夜幕低垂,反倒不困了。因为要离开古城,心生惜别之情,惜别叫人清醒。伙伴们随意坐在石阶上,抬头看天,用手机里的星图辨认天上的星星。我很少会抬头看星星,地上有太多明亮的东西等着我去看。我也认真地仰望,望啊望,又与他们确认,我才知道,如今的夜晚,也是可以看见满天星星的,是我视力不好,只能看见最亮的几颗。这条新知识的摄入,让我感觉欣慰。
如果不是在这座叫作梅城的古镇里休憩,我可能会觉得抬头看星星的动作,是矫情的。但因为是在梅城古镇,做什么都变得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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