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丨贺小平:大珠小珠落玉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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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十二巷》图书封面。
大珠小珠落玉盘
——《老城十二巷》的语言艺术
文/贺小平
小说是语言艺术。汪曾祺有过一句说到极致的话:写小说就是写语言。他又说“写小说就是要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说得很有情致(世上哪有许多惊心动魄的事呢)。”我觉得“情致”这两个字,正是黄镌文字的特点。《老城十二巷》是黄镌最新的中短篇小说集,作品语言轻盈飘逸、典雅精致,具有很高的艺术性,如大珠小珠落在玉盘上,叮叮当当,直击人心深处,令人不忍释卷。
《老城十二巷》讲究意象的撷取,意境唯美空灵。黄镌少年时期即跟随伯父吟诗作对,对语言的感知与审美起点很高,所以她的语言是诗性化的,在意象的选取和意境的塑造上手法十分圆融。她极擅长撷选深富意蕴的意象,几乎没有一个意象是空置的,都承担着意蕴的流转与表达。比如写盲人刘八字深夜拉琴,黄镌用一只蟋蟀含着泪的孤独歌唱来表现夏夜的宁静与忧伤,成功地将抽象的哀伤与孤独具象化:“它唱得很忘情,很让人感动,好像要哭,好像在哭,可是它没有停下来,没有擦一擦眼泪,就那么含着泪,不停唱着,一声一声,腾起一蓬一蓬的白雾,白雾里浮着一个毛毛的月亮。”“含着泪不停唱着”就是刘八字一生的写照,“毛毛的月亮”既是刘八字对光亮仅存的一点模糊感知,也象征着遥不可及的思念与期盼。又比如写小扇坊的春雨:“春天辽阔,漫天爽着小雨,风从墙外来,咬着花香。尹家院里梨花灿着,春雨使它更白了,承不住这么重的白,便打着旋落,落一地,随着流水游,游得满眼白光,播一庭院的香。白雨从黑檐上垂下来,攒成银珠帘似的,也吐着梨花白。”而梨花的“离”,就暗示了故事的最终结局。
《老城十二巷》语言具有空间性,讲究画面美。黄镌是美术专业出身,擅长画画,她文字里的声色光影就是一帧一帧流动的画面,构图、色彩、明暗、虚实等,都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小莲来了,洲上就亮堂了。梨花灿得明明的,像能发光,柳条儿鲜绿着,几里外就瞧见它了。风一吹,柳丝漫天飞,花瓣漫天飞。水边是大片芦苇地,漫漫的,苇子很茂盛,绿得太饱了,都流到了河里。婆婆纳开的是紫花,鬼针草开的是白花,蛇莓子花金黄金黄的,果子红得赛火——不能吃!屎瓜蒌挂着绿瓜瓜,蛇不过挂着紫果果。又大又蓝的天,一片绿林子,小畦的菜地,几户人家。有鸡,有鸭,有大黄狗。鸟儿在树上叫,鸟儿突然飞起来。”
这样的文字使人身临其境。从美术角度看,景物高低错落,颜色绚丽多彩,有动有静,有声有色,有远有近,有虚有实。慢慢摇高的长镜头,将纷繁绚丽的视野慢慢移向天空,画面便有了呼吸感与张弛力,这是影视的拍摄手法。长镜头与特写交替出现,赋予画面飘逸而悠远的意境,这样的画面在《老城十二巷》俯拾皆是,整部作品因此唯美而感人。
《老城十二巷》讲究声韵节奏,具有音乐美。黄镌深谙文字的节奏与韵致,讲究声韵与对仗,这是一种很有腔调的文字,古典而雅致,讲究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富有音乐美。“粉凤仙,红鸡冠,紫嘟嘟的是豌豆花,绿油油的——那是一只大青蛙。”这是押韵的,像唱歌。比如写刘八字听琴,“他像看到了三月青草连天涌,青草连着蓝蓝的天,看到五月菜花黄艳艳,艳艳的菜花抱着绿篱笆,他还看到花蝴蝶儿粉蝴蝶,蝴蝶翩翩满天飞,人大的孙猴子上了天,百脚的蜈蚣攒劲追,追啊追,飞啊飞……”这是很有韵致的文字,让人体会到文字的丰饶与饱满,看到活着的,跳跃的,冒着热气的文字。作品中的叠词的使用也是较多的,更好地烘托与呈现了少男少女的天真烂漫,也隐藏着作者的亲切与深情。
《老城十二巷》语言富有暗示性。前面,远远杨柳,远远荷塘,隐隐的几座院落。眼下,一溜儿黄土墙,墙下开着粉凤仙,红鸡冠,紫嘟嘟的是豌豆花,绿油油的——那是一只大青蛙。墙里爬出瓜蔓来,瓜儿有长也有圆,花儿有黄也有白……抬头看,蓝天,白云,一只丈把长的蜈蚣风筝,悠悠地,发出嗡嗡的风鸣,好畅快。那是他爹给她做的篾扎风筝,谁也没见过那么大那么巧的蜈蚣,身子是可以扭动的,眼珠子能咕噜噜地转,几十只脚都在呼呼用力,扶摇直上,能上九万里似的。蜈蚣上头,一架飞机闪着银光。在这段文字里,情感的过渡,情节的推进,矛盾的冲突,全在这里交织迸射。随着下一章的开头第一句“天上飞的,那是日本的轰炸机”猝然出现,一切美好戛然而止。这段文字便成了最后的美,是一张记录时光的明信片,是一种近乎悲壮与绝望的美,是一段童真岁月回光返照般的凄美,是触目惊心的反差,如墓碑一般鲜明而绝望,冲击人心。
《老城十二巷》语言富有流动性。黄镌的语言流畅自然,如行云流水,风行水上,情节也是自然流动的。《推工噶,扯工噶》一文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日头快落了,河水起了红鳞,柳条儿飘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月亮上来了,河水起了银鳞,蟋蟀在叫,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按了按胸口的鞋子,起了身,挑着担子慢慢过了桥,慢慢朝前走去,走进月亮里去了。”这段文字有很强的流动性,时间的流动带动光线与色彩的变化,光线与色彩又暗示了人物由期待到失望的心情变化,巧妙地写出了货郎的望眼欲穿,小说的魅力有时就在这种欲语还休中。“走到月亮里去了”,这简直是神话,是诗,让我们看到了一轮梦幻般奇特的巨大月亮,看到了货郎与海蓝姨妈感情的真挚,如月光一般明亮却又遥远,可望而不可即。所以,作者对于他们的同情,对他们不能在一起的悲悯也隐藏在这美丽的神话色彩中,给一段凄美的爱情以温柔美丽的落幕,也给故事结尾海蓝姨妈看到“圆圆白白的月亮升上了天”以呼应,这个人,也许还会从月亮里走出来。
《老城十二巷》遣词造句别出心裁,极富创意与新意。黄镌语言驾驭能力令人惊叹。她精雕细琢,精益求精,又张弛有度,严丝合缝,炼字用词总出人意料。如她在《大戏窝》里写江边码头:“春天辽阔,河水浩荡,白白的云朵,重重堕在水面。风筝在天上飞,风筝也在水里游。”“风筝在水里游”的写法,貌似不合情理,见所未见,写出来却恰如其分,让人想到清澈江水上的倒影;在《小扇坊》里,她这样写尹小闯伤心:“他把伤心在院中的井台边放了放,在流浪狗断掉的尾巴上放了放,在晚饭桌上的碗里放了放,傍晚时,又在梨树摇动的黑影里放了放。到了晚上,他的伤心还有那么大,还有一颗心脏大。”这种写法,清新脱俗,令人拍案叫绝,不得不佩服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文学功底;在《马兰开花二十一》中,她这样描写美发店门口的女人:“她们穿着绷紧的衣服,长短横冲直撞,大小呼之欲出。”生动、形象,极具动感,使人忍不住读下去,一读即一发不可收。
《老城十二巷》惯用一喻到底,人物形象深刻鲜明。黄镌描写人物很少描写全貌,只抓特点。她极懂得留白,就如中国古典的花鸟画和山水画,只着眼物体突出的特征,这是摄影作品的面面俱到无法比拟的。比如她写贾周正,强调他能说会道,因此只写他的龅牙:“他那口牙,敲下来称称,只怕秤砣都压不住。”“那人真丑,满脸是牙。”她写碧枝更有意思,从未着眼她的五官外貌,却不厌其烦写她的影子“黑黑的屋子里,闪出一个淡绿的身影,无声无息,烟似的飘出来。”“那影子在门槛上折了一折,蛇一般地蜿进来了。”“这轻轻荡荡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一头还在院子里,一头出了门,映在巷道的路心。这瘦瘦巧巧的人儿,比影子还轻几分似的。”细细咀嚼这些别有用心的描写,不能不为作者的匠心独运拍手叫好。碧枝是一个生活在姐姐身后的影子,她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她的生命苍白如一个影子。她不是小扇坊的主人,连归客也不是,她永远地离开了,只是这座老宅院的一抹影子,也是姐姐心里永远的影子。所以黄镌写人不只是写外形,更是在抓神韵,写精神。这种一贯到底的比喻,与其说是作者的有意强调,不如说是梦与现实的交融,是技巧与艺术的交融。
《老城十二巷》文气贯通,创作力量稳定。黄镌的文字气韵生动,文字力量是很强悍很稳定的,没有繁花丽影的形容词,甚至很少使用成语,像有意避免似的,但读起来很带劲。这就是最好的文字,讲究整篇文章乃至整本书的文气贯通,自然流动。黄镌的语言不松散,不拖沓,不说言而无用的话,不搔首弄姿,一句是一句。句与句之间是自然连贯的。这种句子单独掰开来看,似乎并无特别,是很朴素很淡白的笔调,但你连起来看,连起来想,人物的隐秘心理,情节的暗中推进,全在其中。才会发现它特别有嚼劲,有回味。于是,我们会在某段文字里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或许是几句早已遗忘的诗句,或许是一首突然复苏的乐曲,或是某种似曾相识的情境,让人不自禁地发一会儿呆。
《老城十二巷》深刻解剖了人性,具有启发性。黄镌用她的一支秀笔,弘扬了真善美,鞭挞了假恶丑,文字细腻而温暖。她描画了玉潭老街生活场景,写了一群普通的市民。这些老街,房屋陈旧,店铺简单,道路逼仄,但每一块砖上都有故事,每一片瓦里都有灵魂;这些市民,既非达官贵人、富商大贾,也非豪门俊杰,才子佳人,只是一群普普通通的人物,但他们有血有肉,有苦有乐,有爱有恨,既有勤劳勇敢,憨厚朴实,义薄云天的一面,也有自私,狭隘、固执的不足之处,读来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如见其人。黄镌不是简简单单写人写事,而是通过故事,通过情节的展示,揭示了人性,具有强烈的人文精神,给人以启发。
黄镌不但是宁乡,也是湖湘文坛近年涌现出来的青年作家中的佼佼者,作品不但在各地刊物频频发表,还登上了省级文学杂志封面人物,引起了湖湘文坛的广泛瞩目。龚旭东、汤素兰、阎真、谢宗玉、唐樱、纪红建、晏杰雄等名家对其作品褒奖有加,认为其短篇小说是湖湘文坛的重要收获,有望取得更大成绩。
为人低调,谦逊踏实的黄镌,在今后的创作中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完全可以预期,正如她笔下的“妙手十”,“谁也不知道他还藏着什么功夫,谁也不知道他一手到底能使几个菩萨。”
贺小平,湖南省作协会员,长沙市作协常务理事,宁乡市文联副主席,宁乡市作协主席,宁乡市政协常委,农工党宁乡基层工委常务副主委。主编丛书多套,著有小说集《荆楚烟云》,散文集《大地苍茫》,评论集《体坛观潮》,随笔集《凭栏听雨》,报告文学集《城市地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