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审判|在父权的跌落里,谁在审判,谁又被判?

非常喜欢《坠落的审判》这部电影,高度推荐。
那种震撼感,可能如同丹尼尔遛狗归来、猝不及防摸到死去父亲的脸。
一部优秀的电影,就应该是这样的举重若轻却回味无穷,仿佛只是在聊杀夫案审判,好像只是在说知名作家绯闻,虚构与现实的影影绰绰也在画面上闪烁。
但回看影片海报最震撼的还是,父亲坠楼死亡、母子拥立一旁,那分明是现代社会里父权的跌落。
于是我重新想起那本书——罗素的《幸福婚姻与性》。其中有一个观点是,现代国家的兴起逐渐取代了传统父权,而这会使得男人的情感生活变得浅薄而无关紧要,进而导致厌烦与失望的情绪累积。
“母亲对子女的感情是根本不难理解的,因为从十月怀胎直到断奶那一刻,母子间均有一种紧密的生理联系。但是父亲之于子女的联系是间接的、假定的和推论性的:它不能脱离对妻子贞操的信任,因而属于智识范畴,而不能被认为属于本能范畴。”(《幸福婚姻与性》 第二章 母权社会)
“一种与新道德相适应的办法是,使作为重要社会制度的父权逐渐衰弱,由国家取代父亲的职责。”(《幸福婚姻与性》第七章 妇女的解放)
在动物家庭和人类家庭,父亲的作用一直是保护和抚养子女,但是在文明社会中,保护由警察提供,而抚养可能将完全由国家提供。(《幸福婚姻与性》 第二十一章 结论)
但围绕着这场跌落,围绕着这场审判,还有无数幽微而又复杂的人间关系浮在表面,是透不完的现象,是抓不住的本质。
以下解读,当然都基于在这桩案件中我选择相信“丈夫自杀”的判断,而影片的叙述方式显然是不笃定和开放的,自然也给相信“妻子杀夫”的观众留下了余地。
只是私以为,“强势妻子杀夫脱逃法网”的故事不过是一个三流的刑侦片,而“父权跌落身处其中的普通人难以自处以身相殉”却指涉出广阔而不可定义的社会现实,令人只能拍大腿叫绝。
丈夫/父亲萨缪尔的死亡宣判或许早在坠楼之前,他无法承受的,正是他自认理应享有的父权荣耀“社会性死亡”。
在全片高潮,那场争吵戏里,他充分暴露了一个男人的虚弱,他人到中年、事业潦倒,不像妻子是个畅销书作家扛起了家庭的经济重担,意图缩回家庭壳子做个好父亲却又没能阻止儿子在事故中失明。
正如妻子的回应,他必须要为自己的“失败人生”找一个替罪羊,以便找到活下去的骄傲和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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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在争吵中夸耀自己由于奉献于家庭生活而拥有妻子无法匹敌的亲子关系,可吊诡的是,在他的叙述里那么重要的儿子丹尼尔,他选择了死在孩子的生活半径以内,甚至是丹尼尔第一个发现父亲的死亡。
反观妻子,在审判过程里生怕孩子暴露在过多沉重的成人世界事实之中,也告诉孩子保持诚实就好不需要为了保护母亲说谎。她说(希望)你可以再当一段时间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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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可以说丈夫处在人生低潮,他已经无力应对自己的情绪崩溃,更无暇顾及孩子,但纵使这么看待,他的申辩和控诉也无法成就他想要达成的理想男性自我,只会显得他既虚弱可悲又无力应变。
而妻子也很疲惫,她由于出色的女性作家身份在家庭生活里看似强势,但也为偏离传统家庭女性分工而时常觉得活在审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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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审判法庭上也是一样,她的私人家庭生活被整个摊开,在检察官、丈夫的心理医生等男性凝视的目光之下,他们以所谓的社会常理要求她自证清白。
他们将录音里丈夫的歇斯底里理解为恢复生活掌控感,而将不明来源的撞击声代入为妻子对男子气概的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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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从家庭语境来到社会语境,女性身份之下的她依然百口莫辩,她不得不在一个非母语(德语)也非熟练外语(英语)的审判法庭(法语)上进行自我辩护——她的非典型妻子形象招诸了想象链条完整的责难与非议。于是她经常苦笑,偶尔叹气,尽力体面。
值得玩味的是,站上证人席的,检察官一方的都是男性证人,女主一方的都是女性证人,在零散的证据链面前,双方呈现了不同的解读视角。影片中的电视机里还有八卦媒体解读,想必电视机前更有不显名的大众审判。
而耗时一年多的审判,女主为了争取无罪开释精疲力尽,却如她所言毫无奖赏。徒有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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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谈到这部电影是性转版的《婚姻故事》,是传统“男强女弱”婚姻样本的倒转,这么解读就更能理解丈夫的崩溃与无能狂怒——为家庭而做的牺牲不被看见、上位者冷眼旁观。
甚至,丈夫也在阁楼上工作,也在家庭生活中发疯,而妻子在楼下客厅状似跟年轻女子调情,确实也像呼应着性转版“阁楼上的疯女人”。
但私以为,并不尽然,甚至相反。
在一目了然的女强男弱格局之下,我们必须要看到与传统男强版叙事不同的无数细节,那些才是水面以下的庞大冰山。
这一家人是按照丈夫的要求回到了丈夫老家的山村隐居,这一安排并不便利于家庭经济支柱妻子的事业(《婚姻故事》里是女演员妻子为了男导演丈夫从旧金山搬去了纽约生活),且丈夫控诉在家里说英语,但英语同样不是妻子的母语,甚至妻子招致法语法庭的审判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社会面声讨的起因,正是丈夫自尽于家中。
可以说,妻子是将整个生活架构在妥协于丈夫诉求之上的。而这与一般而言家庭中的经济上位者地位是相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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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潮部分那段争吵,其实丈夫没有宣之于口的最大控诉是——他认为事业成功的妻子偷走的是他的人生。妻子所扮演的家庭支柱的角色,是他给自己的定位和规划,可他却无力实现。于是他愤怒,于是他绝望。
最后他甚至绝望地提到了两人已然空白的性生活,以及妻子出轨年轻女性,更彰显了他不满和抱怨的核心是——过于闪耀的妻子“阉割”了他的男子气概。妻子这个身份,他期待是一面映照他“男儿当自强”的放大镜,而不是相反。
他争辩的核心,是希望妻子认下这笔债,就像生活里很多的男性声音,认为女性在篡夺本属于他们的大学名额和工作机会。他们感受到的是一种强烈的“被剥夺感”,“掌声与鲜花中央的那个位置本该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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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妻子拒绝了——即便我爱你,但我不能因为自己享有公平的竞争机会而感到抱歉。所以她选择的回应是让丈夫停止抱怨开始动笔,即便或许落在对方耳中这不过是“你行你上”的挑衅。
于是重新回到海报构图,以尸体形式出现的丈夫,依然比活生生的妻与子占据了更大的画面。他的倒塌,轰然作响,一如“他在不露面的情况下彰显了他的存在”,法庭上每一位男性代言人的嘴里都在发出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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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控诉:我们才是受害者,看看我们失去的社会地位吧,看看死在雪地里的是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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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女性没道理为争取到平等的参与社会竞争的机会并获得成功而感到愧疚。
不,我不欠你的;不,这是我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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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个体参与者的立场上,如果选择的叙事跟社会主流框架不在一个步调,就时常暴露在“矫正”的风险之中,亦为真。
而在旁观者的立场上,正如丹尼尔在父母各执一词的叙述中的摇摆,到了最后成为一个“选择相信什么”的问题。
只是我们要始终记得,即使是下意识的或不经意的,审判的眼神是刀一般锋利的,会深深地刺伤置于审判之下的人。法庭审判如此,社会审判亦然。保持善良,谨慎用刀。
我们之所以呼唤女性主义,也正是因为,在滚滚的时代巨浪之下,在轮动的社会思潮之中,强与弱的关系是恒常变化的,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那个弱者,所以我们不要一个“必须变强”的世界,我们需要一个“弱者也能被关照”的世界。
毕竟,“必须变强”可能会是达摩克利斯之剑,也可能会是阿喀琉斯之踵。没有必须,好好安置自己的现状,尽情舒展生命的可能性,我们呼唤这样一个世界。
即便眼前,即便当下,是坠楼,有死亡,还有审判。好像只是一场审判,又好像是在还原我们所有人的生活现场。
我的耳旁好像还在轰鸣,父权倒塌的巨响,而那扬起的不可见的烟尘,迷了所有人的眼。
在新的历史背景之下,男与女,你和我,我们都在寻找新的身份、适应新的位置。